序言
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源头之一是始于晚清的世界文学译介。域外文学的引进推动了社会转型,比如拜伦《哀希腊》的好几种名家译文无异于清末民初警醒国民的号角。鲁迅“别求新声于异邦”,他的《摩罗诗力说》(1907,署名令飞)分两次发表于1908年2月、3月《河南》月刊第二、第三号,虽用文言写成,却是现代文学批评和“革新之潮”的滥觞。文中所谓的“摩罗诗派”系英国桂冠诗人骚塞在1821年的发明,原文为“the Satanic School”(一般译作“撒旦诗派”),专指拜伦等年轻浪漫派诗人。鲁迅颠覆了骚塞的本意,使“摩罗宗”成为欧洲浪漫主义时期“争天拒俗”的英雄别号。这派人物刚健勇进,荡涤伪饰陋习:“其力如巨涛,直薄旧社会之柱石。余波流衍,入俄则起国民诗人普式庚,至波兰则作报复诗人密克威支,入匈牙利则觉爱国诗人裴彖飞;其他宗徒,不胜具道。”鲁迅介绍他们的生平事迹,以期读者“聆热诚之声而顿觉”,“同怀热诚而互契”。可以说,《摩罗诗力说》是中国第一篇概述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的长文,字里行间处处凝聚了鲁迅振兴故国社会和文化的热望,其材料或来源于明治时代的日本,但是贯穿始终的文气,无疑属于“立意在反抗”的作者。鲁迅引欧洲的先觉者为同道,他笔下的拜伦“所遇常抗,所向必动,贵力而尚强,尊己而好战,其战复不如野兽,为独立自由人道也”。这些文字何尝不可用作鲁迅自己一生的写照?
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现代文学杰出代表,基本上都有丰富的翻译外国文学的经历,而翻译、借鉴的目的,不外乎革故鼎新。在欧美浪漫主义运动中,不乏有志于复兴民谣或为民族独立而战的诗人、作家,德国的民族统一意识也在外人的关心下产生于这一时期,但是概而言之,浪漫派有着世界主义的胸襟,绝无排外仇外之心,故而也非常热衷于翻译事业,如德国浪漫主义先锋奥古斯特·威廉·施莱格尔堪称最为出色的莎士比亚德文译者,他还是梵语研究的奠基人之一。
精确界说浪漫主义,几乎是不可能的。早在1924年,美国学者洛夫乔伊就写了《论诸种浪漫主义的区别》,指出该词意义过于驳杂,不妨弃用。这篇文章收入影响很大的《英国浪漫派诗人:当代批评论文》(1960年初版),编选者艾勃拉姆斯将它列为首篇。1936年,弗·雷·利维斯的《重新评价:英诗的传统与发展》出版,当时还在伦敦大学执教的莱内·韦勒克致信利维斯主编的《细察》杂志,批评这部著作对“浪漫主义哲学”、“浪漫主义世界观”有所忽略。这封信引发了20世纪英国文学批评史上值得关注的一场争论。现在看来,韦勒克当年归纳出来的几个浪漫主义特征未必可靠,但是类似的尝试多年来未曾中断,这本“牛津通识读本”系列的《浪漫主义》即为晚近的尝试之一。
作者迈克尔·费伯为我们呈现了丰富多元的欧洲浪漫主义图景,他避免做出笼统、齐整的结论,但是又认为,要回答“谁是浪漫主义者”这个问题,人们都报得出一些名字,那么产生于“18世纪晚期、兴盛于19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究竟有哪些共同之处,毕竟还是可以描述的。专治浪漫主义的学者一般都会给自己的领域划出一个大致的时段,比如玛里琳·巴特勒的《浪漫派、叛逆者及反动派》主要考察1760—1830年之间的70年。但是1760年或比较宽泛的“18世纪晚期”究竟是否可以视为分界线,还是见仁见智的。历史其实没有突兀的分水岭,时代的分期大都夹带着划分者的私见。比如英国典型的浪漫主义画家透纳最喜爱的诗篇不是同时代的作品,而是詹姆斯·汤姆森创作于1720年代的长诗《四季》,而拜伦的讽刺艺术来源于新古典主义诗人蒲柏以及更早的德莱顿。
这本《浪漫主义》视野宽阔,作者不仅将普希金、歌德、席勒、雨果以及大西洋彼岸的爱默生、爱伦·坡一并纳入评述的范围,还探讨了“艺术的浪漫主义体系”。对于中国读者而言,书中关于音乐(包括歌剧、宗教剧、芭蕾舞剧和歌曲)和绘画的内容是特别有帮助的。我国大学里外国语言文学院(系)的学生,知识结构往往受到国界、语种的局限,注意力一般集中于文字作品,艺术方面的常识、修养还比较欠缺。将柏辽兹的音乐和德拉克洛瓦的绘画置于浪漫主义的背景下来欣赏,岂非一大乐事!
近数十年来,随着性别平等意识的增强,女性作家、诗人越来越受重视。乔纳森·华兹华斯和杰西卡·华兹华斯编辑的《新企鹅浪漫主义诗歌》(2001)只选英国诗歌,有近20位女性诗人的作品入选,超出了普通读者的预期。《浪漫主义》有一节专谈女诗人,这是以往的文学史所罕见的。古希腊女诗人萨福享有盛名,但是柯丽娜在我国就鲜有介绍。斯塔尔夫人就创作过小说《柯丽娜,或意大利》(1807),好几位浪漫主义时期的英国女诗人也写过柯丽娜的故事。本书第八幅插图就是法国画家弗朗索瓦·热拉尔的油画《柯丽娜在米塞诺角》。迈克尔·费伯突出了这位传说中古代女诗人的地位,是时代风气使然,但在上世纪80年代初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中,未见任何关于柯丽娜的记载。回顾历史,不免要为一些被埋没的女性天才鸣冤。华兹华斯的妹妹多萝茜惯于抹去自我,她的日志为浪漫主义诗歌研究留下重要史料,但是她自己也私下写诗,从未想到发表。人们只是在她去世后整理她的笔记本时才发现,这位因华兹华斯题献给她的诗作而不朽的女性自己也极有诗才。
我相信,这本《浪漫主义》能让广大文学爱好者感受到新观念的吹拂和阅读的乐趣。
2018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