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前路漫漫

十二月初六，大雪，华甄家中变故消息传回的第三日，她一路马不停蹄快马加鞭，在今日赶回了北方深山的村庄。

深山中的村落与世隔绝，向来朴实清苦，矗立在村前已十数年的简陋牌匾，在这一场变天大雪的刮割之下摇摇欲坠，终于显示出几分萧瑟的意味。大雪封了山林，从此处看去，不知是天气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房屋破败不堪，更是丝毫没见什么人气，如同荒野一般。

华甄一身孝服，脂粉未饰，白得胜雪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漆黑一片，没有任何波澜。

她踏进村子。

不愿人多事扰，此次只凌琛与她同行。华甄沉默地走在前面，他亦一言不发的跟在她身边。

穿过村子，未见动静人声。又沿着一条小道进入林中，一间屋子立于尽头，此处便是华甄的家了。

华甄行至门前，却忽然止了步伐。凌琛静静地看着她，自那日接到消息后，她便迅速收拾了东西往这里赶，然这一路却沉默寡言，也从未有过落泪哭闹的情况发生，此刻立于家门之前，他倒是希望她能打破一直以来的平静，哭也好骂也好，痛快的发泄出来之后，心里才会好受一点。

然而华甄沉默一阵后，只面无表情的伸手推开了家门。

木制的门一经推动缓缓打开，发出奇怪的声响，光线率先透进去，照亮了一地尘埃，暗沉的地板在冰天雪地里影射出摄人的冰冷。

屋内，两口棺木立于正中，梁上挂了椁头与白联，灵堂之上两柄牌位正对于棺木，蜡烛已燃尽。

华甄走入屋中，先将烛重新点上，又开始收拾灵堂，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仔细。凌琛本欲帮她，华甄却道：“多谢，不过我想自己亲自来。”

凌琛亦不多言，听她此言便只在一旁陪着她将整个屋子收拾到她满意为止。只是寒风吹不倒屋子，亦如春风吹不进人心，再怎么收拾，都抹不去这一方天地的悲痛与寂寥。

跪于灵前郑重地磕了头，华甄沉默良久终于道：“华，光明也；甄，甄别；华甄，意指心向光明永怀希望，知善恶，明是非，辨对错……我爹娘这辈子苦有一身医术却无力施为，困顿于这陋室与荒野村落之中，可是他们不后悔，因为他们守住了自己的善与底线，所以这也是他们对我的期望……可是我始终不甘于他们被世道所困，于是我去青州投奔于你，也结识了许多人，看到那么多人一起努力着，我坚信我们一定可以改变现状……可是那一天还没来临，他们就已经不在了。”

凌琛轻声道：“阿甄，你一直做得很好，只是世事无常，往往难尽如人所愿。”

华甄微垂眸，低声道：“世事的确无常，挣来挣去，都是徒劳无用……”

闻言凌琛宽慰道：“别想太多了。”

华甄不再多言，片刻过后她从垫上起身来到棺前，伸手奋力一推，欲打开棺盖。

见状凌琛忙抱住她不让她开棺，华甄拼命挣扎道：“你放开我！”

凌琛紧紧抱着她，亦哑声道：“阿甄，别看……”

华甄终于痛哭出来，仍兀自失声喊道：“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呜呜呜呜呜……”声音渐渐失了力气，她缓缓跌坐于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泪水浸湿了衣裳，她抽泣道：“凌琛……我好痛…我好痛……”

凌琛一直紧紧搂着她，亦低声道：“我明白，我都明白……”

窗外，刺骨的寒风将零星的雪子卷入屋中，在门前积成一片，并吹得满室白联飞扬。她的哭声久久未停，他便一直陪在她身边，那声音飞出屋外，似乎随着天空传至很远的地方，又似乎很快便埋没于这一场愈演愈烈的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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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华甄痛哭一场加上连夜赶路体力不支终于累倒，凌琛安置她睡下后独自一人来到了村子里。

未免看到太血腥的一幕，在华甄抵达之前，凌琛便着人先赶往此地收拾掩饰了一番。此刻整个村子了无生气——是遭到了屠村。

锦国境内，敢如此胆大妄为的也只有梁广和风火营，可风火营何故要杀尽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山野村庄里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说不通，因为下手的根本不是风火营。

雪地、屠村、手段残忍，如此情景何其似曾相识……别人不知道，凌琛却神色渐冷，环顾四周一番后，答案已了然于胸——是巫族。

他防着北凉赫连，南疆巫族，以为多方势力复杂，巫族轻易不敢北上，即使偶有摩擦，也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且自上次巫族入境偷袭后，未免短时间内再搅进锦国诸事之中，剑客联盟在南边大开了杀戒。南边是再没了异动，可还是没防住巫族作祟。

一阵骇人的风吹过，他立于村中，手渐渐握紧，手背上的骨骼凸起来。终究，是他连累了她。

另一边，屋内正躺在床上的华甄睡得并不安稳，如同梦魇一般也醒不过来。她什么都看不见，却总是听到断断续续的女声在唤她：“华甄……华甄……华甄……”

她四处张望，在梦里无助的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可声音如来自天际，她怎么都找不到方向。她绝望地蹲下来，在一片漆黑中抱紧膝盖哭着，直到整个梦境只剩她的哭声在回响。

半晌后，她才边哭边道：“是你……是你！为什么偏偏找上我？又什么都不告诉我，如今连我的爹娘也被连累进来…我不会帮你，就算是你强加给我的，我也不会帮你！”

她埋头无助的哭着，不知不觉中一道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眼前出现了一片裙角，女子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听见她在头顶道：“对不起……”

华甄看了看膝前的双手，兀自低声道：“到底是什么……让他们穷追不舍？”

她只道：“快了……华甄，真相快来了。”

感觉到一只手轻轻的抚上自己的头顶，华甄微仰头，茫然道：“…什么真相？”

然而泪水糊了眼，此处看去视线一片模糊，女子的脸更是蒙眬不可见，不过片刻，身前的这抹身影已渐渐淡去，化为了万千星光，散于这一片漆黑的梦中，再看不见，触不到了。

华甄睁开了眼睛。

屋中窗户打开，她脸上泪痕未干，寒风吹得脸上一片冰冷。

窗外，凌琛已经回来了。

华甄下了床，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只是眼角依旧红肿，不过她很快让自己的表情平静下来，转过身时，凌琛正好进了屋子。

刚转身，华甄率先瞥见他身后入鞘的长剑，她眸光不由敛了敛，难得显出几分淡漠冷冽。

这个眼神却没逃过凌琛的眼睛，他知她所想，父母双亲无故离世，悲痛过后，她心中还有恨，有仇欲报。洛氏夫妇有恩于他与师父，不论何种原因，当初他们既放心将她托付于他，他必护她周全，只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这还远远不够，不为恩情，出于他的私心他还想让她快乐无忧。他也有血海深仇，也有许多恩怨未了，最知其中滋味是何，所以不乐见她搅进这恩怨情仇中，那双治病救人的手，不该就此沾上血腥。更何况巫族根本不是她一个人可以抗衡的。

思及此，凌琛几步上前将华甄揽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口。华甄如木偶般没有任何反应，仍他摆弄。

凌琛微垂眸看着怀中的人，见她漆黑的眼中似乎没了往日的灵动与生气，他目光沉了沉，半晌后，道：“阿甄，你的仇，我替你报，别去冒险。”清冷的声音落下，显得房间格外安静。

华甄并未立刻回答，沉默一阵后，她忽然无神一笑，轻轻挣开他，淡淡道：“什么仇不仇的…你还有那么多事要做，你的事了了，我才能安心。”

凌琛看着她的眼神难得有些不确定。

华甄却道：“我早就做好觉悟了，这是我选的路，一切后果都得承担，我只能坚持下去，一往无前，才对得起所有的付出和牺牲，即使伤痕累累，也要不忘初衷，带着所有人的希望，走到终点。”她将手抚上自己的心口，虽然此刻什么都感觉不到，但她知道有什么力量在里面沉淀着。可能早在她将那串来路不明的链子戴在脖子上时，便注定了今日之事。这是一条注定孤独的路，一路以来她见到了多少人的恩怨纠葛、爱恨离别，以为自己是位看客，却终究连她也不能避免，这一世浮华，一场江湖，如今她也身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