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梯级公开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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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部

第一课 马之足交于野

〔明〕刘伯温

题解

统治集团的各种势力,飞扬铁蹄,在中华大地肆意践踏,疯狂掠夺,导致生灵涂炭,白骨遍野。最后统治集团自己也跟国家一起崩溃(王无马不能师,天下萧然)。刘伯温深刻的历史洞见,预言了元政权即将灭亡的命运。

人物故事

刘伯温(1311—1375):名基,字伯温,处州青田县南田乡(今属浙江温州市文成县)人,故称刘青田。洪武三年(1370)封诚意伯,故又称刘诚意。武宗正德九年(1514)追赠太师,谥号文成,后人称他刘文成、文成公。元末明初军事家、政治家、文学家,明朝开国元勋。博通经史,时人誉为诸葛亮。元至正十九年(1359),朱元璋礼聘刘基及宋濂等名人入幕。刘奏请立法定制,以止滥杀。朱元璋即帝位后,他奏请设立军卫法,肃正纲纪。刘伯温精通天文、兵法、数理等,诗文古朴雄放,抨击时弊,同情民瘼。《郁离子》写于元朝末期,多以寓言形式讽喻朝政腐败,纲纪倾圮。他还是民间传说中的预言大师,至今常有人以其《推背图》为名推测世事和未来,有《诚意伯文集》传世。

主课文

穆天子[1]得八骏[2],以造[3]王母。归而伐徐偃王[4],灭之。乃立天闲[5]、内外之厩。八骏居天闲,食粟日石[6];其次乘居内厩,食粟日八斗;又次居外厩,食粟日六斗;其不企[7]是选者为散马,散马日食粟五斗;又下者为民马,弗齿于官牧[8]。以造父为司马[9],故天下之马无遗良,而上下其食者莫不甘心焉。

穆王崩[10],造父卒,八骏死,马之良驽莫能差[11],然后以产区焉[12]。故冀之北土纯色者为上乘,居天闲,以驾王之乘舆;其厖[13]为中乘,居内厩,以备乘舆[14]之阙[15],戎事[16]用之;冀及济河以北,居外厩,诸侯及王之公卿大夫及使于四方者用之;江淮以南为散马,以递传服百役,大事弗任也。其士蛮亦视马高下,如造父之旧。

及夷王之季年[17],盗起,内厩之马当服戎事,则皆饱而骄,闻钲鼓而辟易[18],望旆而走[19]。乃参以外厩[20]。二厩之士不相能[21],内厩曰:“我乘舆之骖服[22]也。”外厩曰:“尔食多而用寡,其奚以先我?”争而闻于王,王及大臣皆右[23]内厩。

既而与盗遇,外厩先,盗北[24]。内厩又先上以为功。于是外厩之士马俱懈。盗乘而攻之,内厩先奔,外厩视而弗救,亦奔。马之高足骧首[25]者尽没。

王大惧,乃命出天闲之马。天闲之马,实素习吉行[26],乃言于王而召散马。散马之士曰:“戎事尚力[27],食充则力强;今食之倍者且不克荷[28],吾侪[29]力少而恒劳,惧弗肩[30]也。”王内省而惭,慰而遣之,且命与天闲同其食,而廪粟不继[31],虚名而已。于是四马[32]之足交于野,望粟而取。农不得植[33],其老羸[34]皆殍[35],而其壮皆逸[36]入于盗。马如之[37]

王无马不能师,天下萧然[38]

(选自《郁离子·八骏》)

注释

[1]穆天子:周代第五个君主周穆王。

[2]八骏:传说中周穆王的八匹名马。

[3]造:拜访。

[4]徐偃王:周穆王时,徐国国君。

[5]天闲:古时帝王养马的地方。

[6]食(sì)粟日石:每天喂料一石。一石即十斗。

[7]企:踮起脚,引申为“达到”。

[8]弗齿于官牧:不列入官方供给制之内。齿,排列。

[9]造父为司马:造父担任司马。造父,古之善御者,受宠于周穆王。据《史记·赵世家》载:“周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乐之忘归。而徐偃王反,穆王日驰千里马,攻徐偃王,大破之。乃赐造父以赵城,由此为赵氏。”司马,主管马政的官。

[10]崩:古代帝王逝世曰“崩”。《礼记·曲礼》载:“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

[11]良驽莫能差:良马劣马难以识别。驽,劣马。差,分辨,识别。

[12]以产区焉:以产地区分这些马的等级。产,产地。区,区别,划分。

[13]厖(méng):通“尨”。杂,乱。此指杂色马。

[14]乘舆(shèng yú):古代特指皇帝或诸侯所用车舆。

[15]阙:通“缺”。

[16]戎事:战事。

[17]夷王之季年:夷王,姬燮,西周第九个君主。季年,末年。

[18]闻钲鼓而辟易:听见进军的鼓声就惊惶后退。钲鼓,古代军中的两种乐器,作为行军、作战的信号。

[19]望旆(pèi)而走:看见敌军的军旗就逃跑。旆,旌旗。

[20]参以外厩:配上外厩的马。

[21]不相能:不相和。

[22]骖(cān)服:古代一车四马,居外两匹为“骖”,居中两匹为“服”。

[23]右:偏袒、袒护。

[24]北:失败。

[25]骧(xiāng)首:马首昂举。

[26]素习吉行:素,一向。吉行,指在安全的环境中行车。

[27]尚力:依靠力气。

[28]克荷:能够承担。

[29]吾侪(chái):我辈。

[30]肩:承担。

[31]廪(lǐn)粟不继:政府的粮仓储备不足,无法持续供应马的饲料。

[32]四马:指四个等级的马。

[33]农不得植:农民无法种庄稼。

[34]羸(léi):瘦、弱。

[35]殍(piǎo):饿死。

[36]逸:逃跑。

[37]马如之:马也像这些人一样。

[38]萧然:萧条凄凉的样子。

参考译文

周穆王有八匹骏马,驾车去拜访西王母。回来后又驾车讨伐徐偃王,并灭掉了他。于是设立天闲、内厩和外厩等级不同的马厩。把八匹骏马放在天闲里喂养,每天喂料一石(十斗);次等马放在内厩,每天喂料八斗;再次等马放在外厩,每天喂料六斗;达不到此等标准的马称为散马,每天喂料五斗;其他马均为民马,不列入官府饲养。任命造父掌管马政,天下好马悉数网罗,并按马的高低等级对待各类养马人,各类养马人均感满意。

穆王驾崩,造父辞世,八骏也死了,马的优劣无人能分辨,只好按马的产地来区分。把冀地北部纯色马作为上等,放在天闲喂养,用来驾驭君王车辆;杂色马作为中等,放在内厩,以备君王车驾之缺,并用于打仗;冀地南部和济河以北的马,置于外厩喂养,由公卿大夫及出使者乘用;江淮以南的马称为散马,用于驿站服役,干各种杂活,不可承担重大任务。养马人的待遇,按所养马的等级不同而不同,一切按造父时期的规矩办。

周夷王末年,盗贼四起,内厩马本当负责作战,但它们向来养尊处优,骄横自负,一听到军鼓声,便吓得往后退,一看见旌旗飘扬就惊恐不安,四处逃跑。于是调外厩马上阵。内外两厩养马人因此争吵起来,内厩马倌说:“我们的马本是乘舆所用。”外厩马倌说:“你们的马多吃多占,还不服劳役,凭什么还比我们高一等?”两家争论不休,传到夷王那里。夷王和百官都袒护内厩,外厩马只好参战了。

刚上阵便与盗贼相遇,外厩马先发起冲锋,把盗贼打得溃败逃散。内厩马这时也发起冲锋,天子把军功算在内厩马头上。外厩人马深感不公,因此懈怠。这时盗贼乘机发起反攻,内厩人马惊恐奔逃,外厩人马见此情形,无意救援,也四处奔逃,结果那些高大英武的内厩马全部覆没。

夷王非常恐惧,紧急调遣天闲马上阵。天闲马习惯在舒适环境里驾车,不习征战。天闲马倌向夷王陈述此情,夷王乃改令散马出战。散马马倌说:“打仗要靠力气,吃得饱才力气大。那些饲料比我们翻倍的马尚且不能取胜,我们这些力气小又常服重役的马,恐怕更不能担此重任吧。”夷王听后深感惭愧,好言安慰养散马的人,还是得派散马去迎敌,并制定散马与天闲马同等待遇的政策。可是,粮仓储蓄有限,无法持续供应这么多饲料,政策只是一句空话而已。四个等级的马都无法吃饱,成天在田野里奔波觅食,看见庄稼便大吃一顿。闹得农民不能种庄稼,老弱病夫饿死,壮年人都投奔盗贼去了。那些马也像这些农人一样逃散了。

夷王没有马,不能组织军队保卫国家,天下逐渐萧条败落。

赏析与写作指导

元朝的等级制度

刘伯温一生,大多处于蒙古人治下,那时被称作元朝。本课涉及元末两个突出问题,一个是从元朝征战起即开始的民族歧视问题;二是元末国家机器腐朽、无法有效履行治理职能问题。

那时蒙古统治着从东亚到西亚到东欧的大片地区。元朝把国民分作四等,第一等当然是蒙古人,第二等是较早被蒙古人征服的北方各少数民族,被称作色目人,第三等是淮河以北原金国境内的汉族和契丹、女真等民族,和云南、四川两省较早被蒙古人征服的人民,统统被称作汉人,第四等则是江浙、江西、湖广三行省和河南行省南部的居民,被称作南人或蛮人,他们是最后被元朝征服的南宋境内的人民,故最受歧视。

这四个等级的人民,享有的政治、法律权益是不一样的,贵者贵、贱者贱。汉人被压制在最底层,文化创造力和人生价值受到极度摧残。

《郁离子》第一篇文章《千里马》,就批评统治者不分马的优劣,仅以是否产在北方地区而论定马的贵贱。这篇《八骏》,更是形象地把天下马分作四等,跟元统治者的民分四等相对应,是对元朝统治者黑暗统治的控诉。“穆王崩,造父卒,八骏死,马之良驽莫能差,然后以产区焉。故冀之北土纯色者为上乘,居天闲,以驾王之乘舆;其厖为中乘,居内厩,以备乘舆之阙,戎事用之;冀及济河以北,居外厩,诸侯及王之公卿大夫及使于四方者用之;江淮以南为散马,以递传服百役,大事弗任也。”才华盖世的刘伯温就属于第四等国民,对这种侮辱感受极深。

既然马分四等,贵贱有别,其地位、利益各不相同,久而久之,一定会挫伤马的劳动积极性。这种不合理的民族政策发展下去,必将导致国家机器锈蚀腐烂,无法正常治理天下、造福兆民,最后必然是崩溃、灭亡。当国王命令各等级的马上阵杀敌、保卫国家时,每个等级的马都有理由拒绝效力。“天闲之马,实素习吉行”,不适合打仗。“内厩之马皆饱而骄”,只愿意享福,没想过吃苦。它们听见战鼓就后退,看见战旗就逃跑。外厩之马则说:“内厩之马吃那么多,力气大。它们都打不赢,我们更打不赢。”散马更没有积极性,因为这国家从来不是它们的。

眼看国家就要在敌军的打击下灰飞烟灭。君王终于着急起来,马上调整政策,让四等马享受同样的待遇。这种应景式的改革能否改变命运呢?刘伯温说,国库很快空虚,无法供应马料。它们只能四散奔逃,到老百姓的庄稼地里掠夺践踏,直弄得老百姓无法生存,被迫为匪为盗。

元代也以儒学科举取士,以儒学笼络知识分子。但是儒学的地位在汉以后历朝历代是最低的,科举入仕的汉族知识分子也难以担任高职,发挥治国平天下的作用。刘伯温20岁就考中进士,具有大智大才,可是只能在地方官府担任小吏,还备受排挤,最后只好隐居乡里写作《郁离子》,为后世君子阐发治国大道。《郁离子》实际上准确预言了元代政权的灭亡。意味深长的是,刘伯温正好是帮助朱元璋打垮元政权的最主要谋士。

延伸知识

考察历史的视角

中国历史上,有两个时期被北方游牧民族占领全境,由他们建立了覆盖全境的大一统政权,这就是元和清。今天的历史学中,元和清成为“秦汉魏晋隋唐宋元明清”王朝序列的两个重要环节。以清朝为背景的影视作品更是层出不穷,成为一种文化现象。

1934年,鲁迅在《随便翻翻》一文中指出:


我回忆自己的得到一点知识,真是苦得可怜。幼小时候,我知道中国在“盘古氏开辟天地”之后,有三皇五帝,……宋朝,元朝,明朝,“我大清”。到二十岁,又听说“我们”的成吉思汗征服欧洲,是“我们”最阔气的时代。到二十五岁,才知道所谓这“我们”最阔气的时代,其实是蒙古人征服了中国,我们做了奴才。直到今年八月里,因为要查一点故事,翻了三部蒙古史,这才明白蒙古人的征服“斡罗思”,侵入匈奥,还在征服全中国之前,那时的成吉思还不是我们的汗,倒是俄人被奴的资格比我们老,应该他们说“我们的成吉思汗征服中国,是我们最阔气的时代”的。

(摘自《且介亭杂文》)

副课文

台湾不可割给日本

窃闻与日本议和,有割奉天沿边及台湾一省,补兵饷二万万两,及通商苏杭,听机器、洋货流行内地,免其厘税等款,此外尚有缴械、献俘、迁民之说。

阅《上海新报》,天下震动。闻举国廷诤,都人惶骇。又闻台湾臣民不敢奉诏,思戴本朝。人心之固,斯诚列祖、列宗及我皇上深仁厚泽,涵濡煦覆,数百年而得此。然伏下风数日,换约期迫矣,犹未闻明诏赫然峻拒日夷之求,严正议臣之罪。

甘忍大辱,委弃其民,以列圣艰难缔构而得之,一旦从容误听而弃之,如列祖列宗何?如天下臣民何?然推皇上孝治天下之心,岂忍上负宗庙,下弃其民哉!

良由误于议臣之言,以为京师为重,边省为轻,割地则都畿能保,不割则都畿震动,故苟从权宜,忍于割弃也。又以群议纷纭,虽力摈和议,而保全大局终无把握,不若隐忍求和,犹苟延旦夕也。又以为和议成后,可十数年无事,如庚申以后也。

左右贵近,论率如此。故盈廷之言,虽切而不入;议臣之说,虽辱而易行,所以甘于割地、弃民而不顾也。

——〔清〕康有为《康有为政论集·公车上书》

思考与训练

下段文字对马的等级划分的依据,跟元统治者的等级制度,具有什么样的关系?


穆王崩,造父卒,八骏死,马之良驽莫能差,然后以产区焉。故冀之北土纯色者为上乘,居天闲,以驾王之乘舆;其厖为中乘,居内厩,以备乘舆之阙,戎事用之;冀及济河以北,居外厩,诸侯及王之公卿大夫及使于四方者用之;江淮以南为散马,以递传服百役,大事弗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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