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器物命名的学问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主修古文字,尤其是在甲骨文和商周金文上的用功最勤,在日本甲骨学家岛帮男先生《殷墟卜辞宗类》原理的启发下,编了一部大型的金文释读字典《金文楷释大字典》(山东美术出版社出版),就像英汉、汉英两种字典一样,可以从楷书查金文,也可以从金文回查楷书,广受好评。随着对地下实物的不断接触,我越来越感觉到,传统经书中汉儒们对器物命名、用途的诠释,往往对地下出土器的理解作用不大,如果我们尊重传统的经学、小学,非要对之有所认可,那么我们只能认为传统经学典籍与现代出土实况是并行的两个系统,有时可以互为印证,有时则毫无关系。这两个系统如果独立研究都能各自成为一门学问;合起来就会相互抵牾、矛盾重重。作为收藏者,我们最应该关注的,是一些考古发掘报告和发掘实地的照片。譬如红山文化时期的玉器,为什么一些方形玉璧的长边带有两个小孔?通过牛河梁遗址发掘墓葬的全景照片所表现出的位置就可以知道,这种方形璧的出土位置是在逝者的耳部,可以断定这种玉璧一定是红山先民的耳饰,与《周礼》上的礼天玉璧还不是同一种东西。在上古时期,器物与名称之间,往往存在一个逻辑周延关系:先有器物的制作遗存,再有后人通过典籍概括用途、赋予名称、传诸后世,后世则据此再行诠释出土的早期制作遗存。如果古人所赋予的名称对于出土器不具有一定的概括力,就会使后人遭遇盲目对号入座的尴尬。譬如《周礼· 春官·大宗伯》中介绍了6种举行隆重祭祀仪式时必须陈设的玉器,历史上称为“六瑞”,即:
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
这四十几个文字的影响很大,几乎是后世诠释三代郊祀玉器最重要的不二理论依据。这里,我们只探讨“苍璧礼天”四个字。殷商和西周两个时期出土、传世的纯玉质璧比较少见,大多是些石性大的美石,根本就没有什么苍色的玉璧。直到战国和两汉时期,我们才见到真正的“苍璧”——用墨绿色苍水玉琢制的玉璧。据我所见,苍水玉专门用来制作玉璧而未见他用,这说明周礼中的所谓“苍璧礼天”,完全是汉儒们根据他们所能见到的战国与汉代绿色玉璧想当然杜撰出来的,根本没有“礼天”那么回事,与西周时的所谓“礼”毫不搭界。如果真的用《周礼》中“苍璧”的颜色标准来对号寻找西周玉璧,肯定一块儿也找不到,反而有可能错过了某些机会。我的意思是说,为器物命名、正名是有了收藏行为以后的事,我们见到了一件感觉不错的东西只要弄明白真伪就行了,千万不要先折腾是什么。那样,有时黄花菜都凉了。
多年前的一个周末,我到朋友开的一爿小古玩店里闲逛,店主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我去时他正与我也熟悉的另两个朋友坐在那儿一边喝茶一边拿着一件石器(图1),在争论这件石器的名称。
图1 石斧(正、背)
店主说:“这件石器不可能是‘钺(yuè)',因为钺在古代是一种带有仪仗性质的礼器,上边一定有穿,而且两面还有扉牙作为装饰;也不可能是‘斧’,因为书里写得很清楚,斧的刃部是呈弧形的,所以只有归为‘锛(bēn)’还靠谱。”
朋友说:
“书上讲的‘锛’都是一面刃,就像现在木工的凿子、扁铲,平面与刃面的夹角大、刃厚而钝,不是切割器,应该是砍凿器。有的锛体呈弧形,有的锛体上面还带有‘段’(锛体上的台阶——著者注),适合于绑上木棍挥舞抡砍。你看这件石器是两面刃,而且刃薄锋利,明显适合于切割,从功用上与锛有着根本的不同,所以应该归为‘斧’。在古代的刑具中就有‘斧锧(zhì)', ‘锧’就是垫在下面的砧子;‘斧’应该是一种行刑的利器,而这件石器的刃部锋利,应该具有‘斧’的切割特征。”
我趁讨论暂停的瞬间,问了声多少钱,朋友说多年前花20块钱随手买的,我给了他100块钱,说拿回去研究研究,就赶紧拿着东西颠儿了。
在市场、地摊上买东西,因为都不外行,有时一件东西拿在手,后面、旁边就会有几双眼睛也在紧盯着,只要你一犹豫放下,立刻就失去了机会。所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只要自己喜欢而且开门不假,就要先买到手,探讨、研究是占有了所有权以后的事。
对于这件东西的命名,我认为不必勉强对号入座地对应于“锛”或“斧”,因为是先有的这件器物,后有的名称,先民制作时,没有名称、器形概念上的约束,怎么合用怎么磨制,所以各种样子的砍凿、切割器都会出现,没有严格的规范。至于现在归类上的混乱,那是后人的自寻烦恼,与先民无关。我十几岁的时候在工厂里当过车工,尽管车刀的样式、角度固定,偏刀分为90°和45°两种,非常规范,但是在实际切削操作中,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磨刀习惯,我在粗加工时,就喜欢自己磨的70°偏刀。只要合用就行,没有人会顾及标准是什么样子。
斧、锛类玉石器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都属于刃器,在没有明确的命名标准的前提下,我以为还是从刃的特征归类比较客观,既然锛的认同特征是砍凿器,那么不妨将刃部夹角大、坚实但不锋利的砍削器归为“锛”(图2);而把刃部夹角小而锋利的切割器归为“斧”(图3)。
图2 锛的截面图
图3 斧的截面图
本藏的这件石器两面刃,刃部夹角小,刃口锋利,现在如果用力仍可以割破手指,说明在当时是一件以切割为主要用途的工具,暂且称之为“石斧”。
这是一件很精美的石斧,背面显然是触土一面,石色青黑厚重,上面的土蚀已经与表面牢牢地结合为一体,坚硬不易脱落,经过长时间的盘玩,土蚀与石质表面已经有了较厚的包浆,说明出土时日较长,属于熟坑藏品;正面的颜色青灰,上面带有清晰的石纹,呈扩散性圆晕,很漂亮,石面上保存着已被清理掉的土蚀痕迹。从这件石斧斧刃的锋利状态分析,我估计上限不到新石器,因为新石器时期的石器特征是边缘线不十分清晰规整,这与制作时的磨制水平高低有关。这件石斧的边缘线清晰硬朗,转折利落干脆,有些商代的风格(图4)。当然,这件石器一旦离开了出土墓葬的旁证与出土报告的说明,它的身份也就成了永远没有谜底的灯谜,只能看谁猜得更接近真实一点。
图4 石斧的刃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