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赋格的精神
“一切写得美好的音乐作品,即使它没有赋格曲的特性和形式,但至少它应该具有赋格曲的精神。” [1]这是 18 世纪初,编著《对位与赋格教程》(1835)的巴黎音乐学院院长凯鲁比尼(Luigi Cherubini,1760-1842)曾说过的一句至理名言,至今仍具有指导意义。
我们知道,20世纪的赋格写作,最具影响力的当属欣德米特的《调性游戏》(1942)和肖斯塔科维奇《24首序曲与赋格》(1955)。它们都是巴赫48首《平均律钢琴曲集》的现代类型,被誉为复兴巴洛克精神的典范。《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第六版)对这两部赋格套曲集的评价是“欣德米特的作品保留了巴赫的精神而不是谱面意义,而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保留了巴赫的谱面意义而不是精神”。 [2]之所以有如此评价,其主要原因在于:肖斯塔科维奇的赋格更多是通过主题的性质而不是结构来体现其差异的,而巴赫则从未写过在结构上如此相似的赋格套曲;然而欣德米特则创新了巴赫赋格的结构,其主题的多样性及复杂的对位处理与巴赫的精神有着密切联系。
所谓“精神”(Spirit)的“精”,是能量的高度集结,是维护生命体活动的源泉;而“神”是生命体的一种灵,也是程序的管理者。“精神”一词,按《现代汉语词典》说法,“指人的意识、思维活动和一般心理状态”。而在这里,精神则是指内容的实质所在和主要意义。“赋格精神”作为人类有意识思维活动及智慧的结晶,是赋格曲独具特质和特色的集中概括,是一个有机整体,它具体表现在“统一、规程、和谐、智慧”四个方面:
(一)“统一”是赋格精神的核心
“统一”,是指“一致的”和“单一的”的意思。材料的统一是赋格精神的核心,在赋格曲中,主题的基本组合是一切组合的来源,主题材料的发展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正如勋伯格(Arno1d Schoenberg,1874-1951 年)所述:“赋格是一种在内容方面最大限度地自给自足的作品。这种自给自足愈是表现在材料的统一上,所有的外形就愈是来自一个基本的创意——这就是说,来自一个单一的主题以及其处理的方法,它的艺术性就愈高。” [3]申克也曾说:“巴赫的赋格,尽管每一首都展现了不同的设计方案,但它们全都是最严格意义上的地地道道的赋格。它们永远取决于主题,取决于主题的尺度及和声内涵,并且永远领受着基本结构的控制。”[4]
(二)“规程”是赋格精神的特征
“规程”,简单说就是“规则+流程”。规则是指工作的要求、规定、标准等,流程则指多个活动组成的工作程序。如果说“操作规程”可定义为,将工作程序贯穿一定的标准、要求和规定。那么赋格的规程就是“写作规程”,是指写作赋格必须遵循的规则、程序和步骤。
事实上,作为写作艺术和逻辑发展达到最高级阶段的赋格,并不是一种偏重于灵感和感性的音乐创作,而是有很强的哲理性和逻辑性。一首赋格曲就好像是用音符写成的论文,是一种论证性很强并依靠理性思维的艺术形式。斯特拉文斯基说过,赋格“它只靠声音表现,是绝对音乐中的最完整的形式,除形式外没有其他任何意义。它不是作者顺从于规则的好例子么?作者不是在那样的约束中,发现自由创作的充分表现么?达·芬奇说得好:‘力量生于约束,灭于自由’。”[5]
(三)“和谐”是赋格精神的品质
“和谐”,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指配合得适当和匀称的意思。勋伯格曾说:“我永远都敬重我的老师巴赫。毫无疑问,他对音与音之间所隐藏着的奥秘有着深刻的洞察力。我对巴赫的音乐创作做了深刻的思索:一方面,他写的许多赋格涉及最复杂的所有形式的卡农;在另一方面,他写的大量作品中未见有这种情况。我还是认为其中隐藏着我们尚未发现的奥秘。”[6]
从巴赫的赋格中表明了他创作上的追求。“他一定要使音调在不断持续与互相贯穿之中不发生混乱与不和谐的现象。音符必须彼此共处,完全协调。”那么怎么才能协调呢?巴赫的解释是:“在组合我的乐曲的时候,我想向世界展示一个新的、美丽的社会结构。我的和声有什么奥秘吗?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各个声部都很开明,它们有自我约束的力量——为了整体的利益自动限制个体的自由。那就是我的启示。没有哪一个固执的旋律可以独裁统治,也没有哪一种不受约束的音响可以要无政府主义。不——是两者之间一种微妙的平衡——一种开明的自由。这是我的艺术的科学,我的科学的艺术。是天空中星星的和谐,人类心灵中兄弟情谊的渴求。这是我的音乐的奥秘。”[7]
(四)“智慧”是赋格精神的境界
“智慧”,在此是指发明创作的能力。纵观西方音乐发展历史,“作曲家们一直采用对位法的目的是使他们音乐的写法更加丰富、更富变化、更有深度和智慧。” [8]在器乐赋格曲中,大多是没有文本、标题、说明或其他文字提示的纯音乐(Pure music或Music alone)。“纯音乐是根据其中一种主要意图创作出来的音乐,聆听者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对那个主要意图作出反应。” [9]巴赫的赋格之所以被看作是人类精神的不朽之作,其原因正如叔本华所言:“作曲家用他的理智之所不能理解的语言揭露世界的最内在的本质和最深刻的智慧。”[10]
创新源于人的智慧。赋格是一种最能表现作曲家智慧的音乐形式。许久以来,对位法本身在作曲家的意识中一直同深刻和严肃相关,因此包括赋格在内的复调音乐,是因为其对位而有深度,犹如文学的深度与其深刻的主题之间存在关联一样。事实上,巴赫的赋格艺术在内在本质上是一种“可能的艺术”,即一种发现的、呈现的艺术。它从深层意义上揭示出音乐音响本身的各种可能性。当作曲家自己设计赋格主题并加以发展时,这一过程被看作是“可能性的发现”。因此,写作赋格的过程如同一个探索者不断发现和揭示主题能同什么组合起来以及如何组合起来的可能性。这其中的对位法便成为音乐技艺的典型象征,高超的音乐技艺成为对位法与其他有深度音乐的共性。因此,巴赫的赋格精神表现在对位技艺上,复杂精湛而堪称无人媲美,成为有深度、有智慧的最高境界。
总而言之,“统一、规程、和谐、智慧”的赋格精神是根植于赋格内在的灵魂,也是写作赋格乃至创作不同风格的艺术音乐作品所追求的终极目的和意义。
注 释
[1].[法]泰奥多尔·杜布瓦著:《对位与赋格教程》(下册),廖宝生译,人民音乐出版社,1982年版,第1页。
[2].杨捷著:《二十世纪复调音乐的新观念》,《黄钟》,1989年第3期,第69页。
[3].[奥]阿诺德·勋伯格著:《勋伯格:风格与创意》,茅于润译,上海音乐出版社,2011年版,第189页。
[4].[奥]申克著:《自由作曲》,陈世宾译,人民音乐出版社,1997年版,第154-155页。
[5].[俄]斯特拉文斯基著:《音乐七讲》,许常惠译,台北:乐韵出版社,1985年版,第58页。
[6].[奥]阿诺德·勋伯格著:《勋伯格:风格与创意》,茅于润译,上海音乐出版社,2011年版,第202页。
[7].[美]H. 托马斯、D.L. 托马斯著:《音乐家的生活》,黄鹂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 年版,第7-8页。
[8].[英]斯坦利·萨迪、艾莉森·莱瑟姆主编:《剑桥插图音乐指南》,孟宪福主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2年版,第20页。
[9].[美]彼得·基维(Peter Kivy)著:《纯音乐:音乐体验的哲学思考》,徐红媛、王少明、刘天石、张姝佳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