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后来发生的一切其实非常简单。劲吹的北风使威德尔海的这一片冰坂朝陆地挤压过去,让原本有些松散的浮冰聚集得更加紧密,而且,除非有同样的大风从相反方向吹来,否则地球上就再无任何力量能够将板结在一起的浮冰重新吹开。往南刮的大风一直没有等来,来的仅是风势温和的徐风而已。沃斯利的日记记载了他们日复一日苦等大风未至的故事:“今日西南微风”……“今天中等微风”……“今天西南清风徐徐……”“今日风平气爽”……“今天西风轻扬”。
这是个机会,也有些意外。来了一场风力很强的北风,之后便是寂静之中奇冷的天气。
在这些队员中,对于“坚忍号”其实已经永远陷于困境的认识,来得非常非常缓慢,就好比一项久拖不决的辞职,简直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他们每天都焦急地关注着冰坂,但是冰坂的表面却丝毫没有任何变化。
事情的进展都记录在他们的日记里。在这场大风结束的1月24日,为人严厉又易发脾气的老木工麦克奈什在日记中写道:
“坚冰依旧,没有任何冰层解冻脱开的迹象。人们的压力依然很大,而且,如果我们不能很快地摆脱困境,那我觉得我们最终从这儿走出去的机会也许就真的不大了……”
25日:“坚冰依旧。我们试图破冰救船,但无功而返……”
26日:“坚冰依旧。在我们的正前方露出了一线海水,但把我们困住的浮冰还是依然如故地坚挺……”
27日:“坚冰依旧。我们又一次尝试破冰救船,……无奈还是作罢。”
28日:“温度6度(约零下14摄氏度),非常冷。坚冰依旧,无任何变化的迹象。”
29日:“坚冰依旧。我们又一次尝试破冰救船。……无奈还是作罢。”
30日:“坚冰依旧……”
31日:“坚冰依旧……”
不管怎样,对冰层变化的全面监测还在继续,船上的各项业务也都照常进行。1月31日,他们第一次尝试使用无线电台。这部电台使用电池作动力,仅能够接收以火花式发射的莫尔斯码电报。原本只是想用这部电台为船上的精密计时仪对时,并收听每个月头一天从一千六百五十英里以外的福克兰群岛专门为他们发送的新闻。
考虑到电讯发射器与船之间的遥远距离,领航员休伯特·T·哈德逊和探险队充满学究气的年轻物理学家雷金纳德·W·詹姆斯竭尽所能以增加无线电频宽。他们在原来的天线上又加了一百八十英尺长的电线,并焊好了所有的接头,就是想提升无线电连接的效果。
第二天早晨3时20分,几位船员围坐在军官室里的无线电接收机边上。他们焦急地盯着无线电接收机的刻度盘足有一个多小时,但正如每个人都预想到的,他们听到的只是无线电静默时的杂音。事实上,当时人们对无线电缺乏兴趣,主要是因为他们认为无线电不仅是个新玩意儿,而且还是个派不了什么用场的玩意儿。1914年,无线电还处于襁褓之中,至少就其长距离接收来说是如此。“坚忍号”上的人们都没太指望它,就算有时候它真的让人如愿以偿,也说不上是惊喜还是失望。要是这无线电有个发射器该多好,那样他们就能把他们的困境和位置都传播出去,而船员们现在的情绪也就会截然不同。
2月初,当离船不远的地方出现浮冰裂隙的时候,他们有两三次试图要让船脱困,但都没有成功。后来,在2月14日,一条绝佳的水道在船正前方四分之一英里处豁然出现了。于是,船上匆忙生火待命,所有的队员都接到命令,要他们带好锯子、凿子、铁镐和其他工具下到冰面上去,争取在浮冰上打开一条通道。
“坚忍号”为一片新结成的浮冰所围,这些新冰大约只有一到两英尺厚。人们将这些冰有步骤地一块块锯开,然后运走,以便为探险船猛烈撞击船首正前方的浮冰打开一条通道。船员们从早晨8时40分开始,一直不停地干了一整天。到午夜时,他们已经在封冻的冰面上凿出了一条大约一百五十码长的通道。
第二天凌晨,船员们继续干活,他们拼了命也要在水道完全封冻之前赶过去。“坚忍号”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后倒车,然后再朝着浮冰全速撞去。人们在船前方的冰层上锯出一个V形豁口,目的是让船头能够更容易地撞出一条生路。
“坚忍号”一次次地撞进冰层,每次都会掀起一波海浪冲向浮冰表面,接着船再跌跌撞撞地倒回来。每撞击一次它都能咬下一块冰来,这时站在冰上的船员就赶紧将缆绳抛套在撞击下来的冰块上,其中有些冰块竟然重达二十多吨,接着“坚忍号”全速倒车,将那些绑好的冰块往后拖开,从而为下一轮撞击做好准备。但是,在船前方的浮冰上其实根本没有一道真正有用的裂缝,而船周围更多的是一些四处游动的小散冰,这些冰很快就会冻结起来。这种状况迟滞了他们反复发起的撞击,也减弱了撞击的强度。
下午3点,“坚忍号”在六百码长的冰区中已经撞开了三分之一通道,由此便可通往没有浮冰的开放水域,但此时人们确定,耗费了那么多的燃煤和人力简直就是徒劳无功。剩下的四百码冰区厚度达到十二至十八英尺,沙克尔顿眼看冲出去无望,只得下令熄火。
可是船员们心有不甘,他们一边在冰块上守望,一边继续打砸冰块。甚至就连弱不禁风的厨师查理·格林,也匆匆地把面包做好,就去跟其他船员汇合,希望再努一把力就能尽快让船脱困。
时至半夜,连这些自发的解困队员也不得不承认再干下去毫无希望,于是他们回到了船上。格林还为所有人煮好了热粥,好让每个人在钻进被窝之前都能暖暖身子。此时的气温为2度(约零下17摄氏度)。
格林斯特里特向来说话直来直去,而且是那种从不回避难题的人,他在当晚的日记里总结了他的感受。他用疲惫不堪的手这样写道:“不管怎么说,即便真的就这样被困在这里过冬了,我们也问心无愧,因为我们心里明白大家为了解困都竭尽了全力。”
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多。他们发觉自打2月17日开始,南极洲的夏天已经接近尾声,因为就在这一天,连续两个月二十四小时高悬中天的太阳第一次在午夜时分沉入了地平线。
2月24日,沙克尔顿承认,探险船脱困的可能性其实已无认真考虑的必要。瞭望海面情况的值守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晚值班制度。
沙克尔顿的命令无非是正式恢复了很久以前就有的东西。大家终于都接受这个现实,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们铁定只能在船上过冬了。王尔德照老规矩一字一句地传达了沙克尔顿的命令,要说有什么反应的话,那就是所有的人都非常欢迎这个命令。结束海面观察值守至少意味着船员们晚上可以好好地睡个囫囵觉。
不过,对沙克尔顿来说,那可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他内心正被纠结的思绪所折磨,不仅想到已经发生的一切,也想到有可能发生的一切。事后仔细思量,他觉得,如果当初过屏障带时,就让这支横越南极的探险队在所经过的随便哪个地方登陆,那么他们现在至少也是踏踏实实在陆岸上,开春随时都能向南极点发起最后冲刺。但是,没有人能想到竟会发生这一连串让他们身陷绝境的劫难:一会儿是反季节的暴烈北风,一会儿又是万里寂寥无风,还有那始终低于0度(约零下17.8摄氏度)的气温。
能将原本计划横穿南极大陆的这队人马平安送上陆地的机会现在也完全不存在。自从“坚忍号”被困以来,裹挟着探险船的这块冰坂就一直在瓦谢尔湾里漂移,活动范围约六十英里。一般说来,这么短的距离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如果这六十英里是在高低起伏的浮冰上,其间还有多到鬼也数不清的难以逾越的裂隙水道,而且还得载负至少一年的给养和设备供应,外加可造起一幢房子的木料,而所有这些东西全都得靠现在已经病歪歪且没有很好训练的狗拉雪橇来运的话,那么,这六十英里就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一段路。
即便之前没有出现妨碍这支南极探险队伍登陆上岸的障碍,而且船也还有可能脱困,现在也不是探险队长弃船并任由别人来搭救的时候。在季风或洋流的作用下,“坚忍号”也许会向西漂移。但会漂多远呢?又会漂到哪里呢?待到春天冰消雪融,那时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显而易见,沙克尔顿的职责就是坚守在“坚忍号”上。虽然这一点再明白不过,但这丝毫无助于改变这个令人痛苦的现实,那就是帝国横越南极探险队顺利前进的机会,尽管从来都不确定,眼下却变得更困难千百倍。
然而,他很谨慎,不能在队员面前露出丝毫无望的情绪,相反还得打起精神,指挥大家为在“坚忍号”上顺利度过今后漫长的冬日而做好准备。
所有的雪橇狗都移到了浮冰上,而且还用冰块和雪团搭起了“狗屋”。温暖的冬衣都发到了每个队员的手里,转移管理人员和科学家的工作也已经展开,他们将从常规的甲板船舱转移到上下甲板之间温暖的仓储区域。他们到3月初才搬进来,并且给这一新的宿舍区取名为“利兹苑”。
伴随着“坚忍号”由探险船转型为某种浮动的在岸工作基站,这里的生活节奏也明显放缓。人们已经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干。冬季作息时间表只要求他们每天工作大约三个小时,剩下的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真正要紧的工作就是储藏大量的肉和海豹油。整个冬天,人们和狗都得靠这些肉过日子,而海豹油则是用来弥补当时向南航行时超额使用燃煤所造成的燃料亏空。
2月里,日子还算好过。四面八方的浮冰上,到处都是一片盎然生机。有时候,他们从桅杆顶上就能够看到多达两百多只海豹,所以要捕获到所需数量简直易如反掌。只要悄悄地接近海豹,它们一般是不会逃走的。就和企鹅一样,在冰面上的海豹也不怕人,因为它们所知道的唯一敌人就是豹型海豹和虎鲸,而这些都是海洋生物。
然而,随着3月份的到来,白天变得越来越短,动物出现的数量也明显下降,因为海豹和企鹅开始向北迁徙去追逐更多的阳光。一直到3月底,人们只是偶尔碰巧看到一两只离群索居的海豹,而且眼睛还得特别尖才行。
弗兰克·沃斯利现在被大伙儿称作“智多星”,他的眼睛就特别尖。正是因为眼光特别出众,他成了探险队里首屈一指的目标观测员。在瞭望台上,他能够发现远在三英里半之外的零星海豹。为了把活儿干得更漂亮,他收罗了不少设备,高高地挂在他的铺位周边,有望远镜、双筒望远镜、扩音喇叭以及一面用来表示猎物方位或向狩猎小组发出附近有虎鲸出没警告的大号旗子。弗兰克·王尔德通常担任行刑者的角色。按照沃斯利给出的具体方位,他会徒步或者滑雪赶到海豹躺着的地点,然后一枪爆头。
狩猎行动中最困难的莫过于把打死的海豹弄回船上,因为大多数海豹体重都在四百磅以上。每一次都像打仗一样,他们总是拼尽全力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一切搞定,否则还没等回到船上海豹就会冻得硬邦邦。只有当海豹的肉还是温热时,他们才能方便地剥皮分肉,也不会把手冻伤。
这段时间里,哈士奇犬的身体状况相当令人担忧。它们一个个地病倒,一个个地废掉。4月6日,一条名叫布里斯托尔的狗不得不被射杀,这使得自探险队从南乔治亚岛出发以来失去的犬只总数达到了十五条。在最初上船的六十九条狗中,现在只剩下了五十四条,即便是幸存的狗中也还有不少情况很糟糕。
探险队的两位医生,年轻的麦克林和资深外科大夫麦克罗伊,解剖了每一条死去的哈士奇犬,结果发现其中绝大多数的肠子都患有大赤虫病。雪上加霜的是,人们根本没有办法治好这些生病的狗,因为治病的虫粉恰恰就是探险队忘了从英国带出来的少数几样东西之一。
两窝小狗的到来,多多少少弥补了失去十五条狗的损失,先不说补了多少拉雪橇的牵引力,至少在数量上是有所补回。八条新狗活了下来,而且很快人们就明白,这些小家伙跟它们的父母一样没有特点,尽管它们的脾气要好得多。
那些老狗相互之间非常敌视,同时也敌视它们的人类驭手,对在训练途中遇到的任何海豹和企鹅就更加敌视。它们并不是今天意义上的纯种哈士奇犬。相反,它们是胡乱混杂在一起的一帮杂种狗,既有短毛,又有长毛,既有翘鼻子,又有尖鼻子。由于出生于加拿大偏远的旷野,这些狗有与生俱来的拉雪橇的本事,也天生不怕冷,但除此而外便一无所长。
跟这帮家伙打交道,唯一看来还有效的手段就是展示出体力上的超强实力。很多情况下,要不是有人及时赶到并用宣示力量的简单方法制止打斗的话,不少狗就会被其他狗咬死。麦克林虽然生性斯文,但却发明了一种比用鞭子抽打更有效的手段。他只消用戴着露指手套的拳头,照着那条肇事狗的下巴给它来一记狠狠的下勾拳就行了。这一拳打不坏狗,但却可以立马将其震住,再也不敢继续张狂。
4月初,沙克尔顿决定要指定一些固定的雪橇驭手,并要他们全权负责各自的雪橇小组。这些岗位分配给了麦克林、王尔德、麦克罗伊、克林、马斯顿和赫尔利。
一旦各个雪橇小组分工明确,并且开始有规律的训练之后,整个探险队就对狗狗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都有激烈的竞争比赛,人人都争着要当雪橇小组的驭手助理。雪橇小组的训练课程也被加入了实用目的,那就是偶尔当有海豹被猎杀时,他们要用雪橇将死海豹拖回船上。不过,这种机会正变得非常非常稀少。
虽说如此,到4月10日,整个探险队已经囤积了五千磅的肉和海豹油。沙克尔顿计算过,这些东西可供全队维持九十天之需,所以一直到南极的极夜中期之前,都完全不需要动用他们的罐头及其他干粮储备。极夜很快就会来临。在零下的温度里,人们不用担心食物变质,新鲜的肉都会自动冷冻起来。
整个4月份,太阳一天比一天沉得低,渐渐地白昼变得越来越短。虽然困住他们的冰坂一直很平静,但据他们观察,整个冰坂正在整体移动。刚开始,移动是很缓慢的。2月份,也就是“坚忍号”刚刚被困住不久,冰坂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移动,与大陆海岸线齐平。3月初,冰坂转向西北偏西方向,速度有所加快。4月份,它转向正西北,以每天二点五英里的当月平均速度移动。5月2日,从他们的方位可以看出,自2月底以来,冰坂向西北方向整整漂移了一百三十英里。“坚忍号”就像是茫茫微观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一百四十四英尺长,二十五英尺宽,被困在一百万平方英里的冰雪世界里,而这巨大的冰坂又被顺时针方向劲吹的无法抗拒的大风和汹涌的威德尔海洋流共同推着漂移。
5月初,太阳最后一次出现在地平线上,然后慢慢地在人们的视野中沉下去,南极的极夜开始了。这一切并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日复一日,黄昏的暮光比前一天更短、更晦暗。
有那么一阵儿,黄昏时还残留着一线朦胧而又让人上当的暗光,“坚忍号”的轮廓鲜明地凸显在地平线上。但是,此时是很难判定距离的。即便是脚下的冰也变得异常模糊起来,行走成了非常危险的事。说不定有人走着走着就会掉进看不见的冰窟窿里去,或者直接撞上冰堆子,可他心里还以为那冰堆子离自己有十多码远呢。
没过多久,就连这暗光都消失了。他们完全陷进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