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巴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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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一些远去的鸟儿

故乡最恐怖的鸟儿当属夜号昼眠的猫头鹰了,光天化日之下,它从未显现过自己的身影。而每到夜晚,它便揪人心魂地号叫。有时嘀嘀咕咕,有时嗲声妖气,更增添黑夜的魔幻、深邃与慑惮,尤其它的那双黄昏一样的眼睛,在黑夜的衬托下,格外地幽绿和幽蓝。只要它呻吟,那简直就是一匹荒原的狼……

但它是猫头鹰,是故乡那来无踪去无影的猫头鹰。它是夜的精灵,是故乡荒原上那只孤独落寞的苍狼留给古老的山林最后的游魂。

我不喜欢猫头鹰,原因很简单,它害怕阳光而且神出鬼没地求生,就像北坪的墓群里那些黑色的蝙蝠一样,总在黄昏和夜间出行,从来不敢堂堂正正地沿着曙光迎着朝阳自由自在地飞翔。

在故乡远去的鸟儿里,我最喜欢也最难忘的鸟儿当属那些随春归来的“苞谷雀”。每年的春天,当最后一抹残雪消失在古老的原野上时,苞谷雀儿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故乡的原野上,出现在房前屋后的树林里,尽职尽责地呼唤与催促:“苞谷……苞谷……”那声音洪亮而清纯。我知道,它来故乡的目的实在别无他求,只是凭着使命本分地去催促我老屋的乡亲们要趁着这春暖花开的日子,播下种子,种下苞谷,这才是希望,这才是农人们最好的生存希望。

那些年,苞谷雀每年要到我故乡巡查和义演两次,当祖母和父辈们种好苞谷后,随着出苗的日子,为了驱赶那些老鸦、丫雀和土画眉,还有成群队对的野麻雀们对种子的破坏和刨食,当迎春花、阳猫儿,还有映山红和甜甜的野刺梅相继开花而结出蓓蕾的时候,浓浓的暮春或芳香四溢的初夏时节,不辱使命的苞谷雀儿又会来到我的故乡,日夜不停地催促,那呼唤与热情仿佛是语重心长地对乡亲们说:“苞谷,苞谷,薅苞谷,薅苞谷……”禾苗长高了,而地里的杂草也抬头了,这就需要农人们按时除草,按时施肥。

之后,这名叫布谷鸟儿的勤劳使者就随着一生都在迁徙的大雁南飞了,飞到遥远的地方,飞到云南和贵阳去了……

还有一种鸟儿,它当之无愧是故乡山林和故乡荒原最美丽的鸟儿。但它生性好动猜疑,大自然的一切它不信任,尤其人类,它更是百般躲闪,叫苦连天,总在故乡的土地上无休无止地吵闹和折腾。于是,人们称它为“酸喳子”。这酸喳子个头不大,但尾巴蛮长,加之身材端庄,腰纤如柳,眉清目秀,五彩缤纷的羽绒,常惹得身材矮小的麻雀和那些点水雀、土画眉、青拐子,还有黄豆雀儿们无端地嫉妒和愤恨,便纷纷逃离而背弃它、冷淡它、孤立它。但它依然是一种天性风流的鸟儿,骚情的鸟儿,性感的鸟儿。由于它的好动和叽叽喳喳,我们一伙同样好动的放牛娃们也实在无可奈何地由它去吧!但面对它的好动和吵闹,我们也会大刀阔斧地高唱那首在故乡流传许久的儿歌来糊弄它、污蔑它,甚至是毫不留情地陷害它,攻击它:“酸喳子尾巴长啊,挑水挟姑娘;姑娘话太多哟,是个媒婆娘……”我们戏它为鸟儿里的媒婆子。那么好事、好动和好说。但它无动于衷,我行我素,在故乡山花烂漫的日子里,总是朝朝暮暮地亮起歌喉,舞动翅翼,吵个不停,闹个不停,说个不停……

黄豆雀儿很小,却是故乡鸟儿里最乖最好的美食家。除了虫虫蚂蚁,它通常的主食便是故乡漫山遍野的大豆和小豆,加之天生的五短之格,身体矮小,腿脚灵活,人们便称它为珠圆玉润的黄豆雀儿。平时,你很少瞧见和捕捉这种精致而典雅的鸟儿,只有到了秋天的原野上,当成捆成堆的大豆和小豆被乡亲们集体收回而上架的时候,每到秋阳高照或冬阳暖暖的正午时刻,社员们便齐刷刷地排成方队,把铺晒在院坝里的黄小豆丛,用自制的连枷,一种轻便而普通的劳动工具,自上而下,起落有致地砸向豆丛的时候,那连枷的声音绝妙极了,简直就是一曲优美而动人的民间音乐组合。虽无人指挥,但步调一致,整齐划一。那队列既像“豌豆开花排对排”的壮观绝伦,又像楚河汉界那排山倒海的冰河铁蹄,穿越时空,流泻天际,铺天盖地而来,一波一浪远去。成为乡村精神和乡村文化那最最动人的黄钟大吕在故乡土地上的古老传奇。问题是,那时候,我不太关注和领会这些辉煌灿烂和起伏跌宕的民间音乐精髓。我关注的首先是最基本的求生和最低限度的温饱。对此,当这些机敏而精致的黄豆雀儿,它们成群结队地偷食乡亲们的劳动成果,在困难时期,那真是虎口夺食啊。因为,在那些难忘的大锅饭时代,黄豆雀儿们每啄一粒粮食,乡亲们的吃饭问题就会多一份威胁,甚至早一点断炊,早一点青黄不接。可有什么法呢?这些乖巧而细小的鸟儿,早在豆丛上架的时候,它们就会捷足先登,伴随着豆架风餐露宿,筑巢安家,在收获的季节里筑起和度过那些新婚蜜月和养儿育女的黄金年华!

童年的故乡,我倾听过无数鸟儿的歌唱与喧闹。在故乡的柏林湾、古坟湾和麻赖石湾,以及山花烂漫的福塘沟、九道拐,还有关山和水井河沟的翠竹林里,有许多迷人的鸟儿为我们歌唱,为我们义演,我时刻都在大自然为我们构建的维也纳大厅享受着穿越时空的天籁之音。其中一种鸟儿,它总在阳春三月逗我们玩乐,惹我们起哄。它虽然唱的是鸟语,但我们却能准确无误地翻译过来:“你嫂嫂屁股绯红,绯红,绯绯红……”它一个劲儿地歌唱,一声比一声清脆,一声比一声高亢。当我们故意逗它学它、撩拨它的时候,它就更加兴高采烈地有时甚至是肆无忌惮地叫道:“你嫂嫂屁股绯红……绯红……绯绯红……”

后来,我们知道这鸟儿的名字叫黄巴聋,故乡最调侃的鸟儿,最风趣而幽默的鸟儿。但是,多年来,故乡已很难再见这种可爱而通人性的鸟儿了。倒是一种名叫黑老鸦的鸟儿却让我们终生难忘,它是一种不祥的鸟儿,它虽然在唐朝的月光下就已经从《诗经》里走来,从杜甫“大迎曾宿客,鸦护落巢儿”的青山脚下走来,从辛弃疾《永遇乐》“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的深宅寺观和暮色苍茫的原野上走来,只要黑老鸦成群出没和哇哇乱叫,我的故乡或老屋的上下院落,阴影就会一直笼罩在十里八村的上空。可是,我对于这样的鸟儿,尤其是它的呼唤很感兴趣,究其原因,可能还是那首原汁原味的民间歌谣至今仍在诱惑着我、渗透着我吧:


清早起来雾沉沉,

老鸦叫唤要死人。

要死死我那亲丈夫,

切莫死我那野男人……


唱民歌的山妹子却让我感到了赤裸裸地放胆,赤裸裸地开怀!她告诉你,媒妁之言的旧社会,多少青梅竹马,多少大爱至爱葬送了,但多少畸形的爱,多少媒妁之言以外的爱在完美在变态……

著名诗人兼诗评家沈奇先生说,诗是他生命的初稿,是他几十年生命的历程中,最为真实、自由而鲜活的呼唤。从黑发的少年到鬓霜初度的午后,他爱诗,写诗,犹如青鸟的翅影,引领着他人生的前行,也是对他最好的慰藉。我也许有着同样的经历,在故乡那只青鸟的翅影中,我注定了此生对于往事无涯的惆怅和永恒的牵挂与怀念。

那一年,我在老屋北坪的山坡上放牧刈草,朝雾中,一只青鸟没能走出我的视线。那一瞬间,我抛出手中的一弯新镰,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我的青鸟。但出于好奇和好玩,我将这只死去的青鸟埋葬在我故乡的山坡上,并堆垒了精致而小小的墓园。后来我去看过这只被我亲手杀害又亲手埋葬的鸟儿,但是,它已被甲壳虫和成群的蚂蚁蛀蚀一空,那小小的墓园就成了它的羽冢。黛玉葬花,我却葬鸟。唯此时,我总会想起故乡流传已久的那句民间谚语:“伸手打死鸟,惹祸就不小啊!”那些深刻而富有哲理的民间谚语才真正包含了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精髓。这精髓让我在穿越思念无涯的岁月中经受了无穷无尽的良心责罚。

故乡的鸟儿中,有许多鸟儿确系益鸟,但也不乏被乡亲们深恶痛绝的害群之鸟。这其中,一种被乡亲们唤着“丫雀儿”的鸟儿当属罪魁祸首。这丫雀儿生来就与苞谷雀儿作对,苞谷雀儿催农人播种,而丫雀儿偏就猎食农人们播下的种子。有时候,乡亲们在前面播撒,这丫雀儿就在播种的土地上神出鬼没地刨食。许多时候,我心慈贤淑的老祖母总是唠叨这丫雀子的作孽和讨厌。但老祖母又不忍扼杀这些大自然的精灵,总是一再地包容、原谅甚至劝解其家人或乡亲们要理解这些鸟儿的求生本能。她总说鸟儿是人类的朋友,是人类繁衍生息、享受快乐的使者。她还说鸟儿们总在不断地为人类唱歌,为人类灭虫,为人类传递春天的信息。祖母还说,人类一旦离开了鸟儿,或者说大自然真要失去了鸟儿的话,人类将变得冷酷无情,大自然也将枯燥无味,极地荒凉。于是,对于丫雀儿的蚕食行为,我们总是一味地迁就,一味地承让。直到后来,当祖母和邻居们播下的第一遍种子大都颗粒不剩的时候,我只得悄悄地、违心地,而且是果断地对丫雀儿实施了大刀阔斧的惩罚和毫不动摇的摧毁!

丫雀儿的觅食伎俩总是守株待兔,得寸进尺。但它们飞得很高,落巢也高。很多时候,它们的巢穴总是筑在老屋附近的几棵大树冠顶。而我老屋的几棵大树中,最高的一棵当属老屋院坝边上的那棵百年老柏。古柏两人合围,笔直粗壮,枝丫横斜,而且枝繁叶茂,那气派很有王者风度。问题是,如此高大无比,浓荫匝地,似乎道貌岸然的百年古柏,它竟然窝藏害群之鸟,屡犯众邻而置乡亲死活于不顾。于是,万般无奈,我不得不攀上树冠顶端,拆掉了丫雀儿的老窝。说来也怪,那群手无寸铁且无缚鸡之力的丫雀儿,它们竟然在耸入云天的古柏之巅编织了如此精致、严密而又硕大无比的巢穴。更感意外的是,巢穴里几只羽翼未丰的幼鸟嗷嗷待哺,正盼慈母归巢。只是此时的鸟父鸟母,它们心急如焚,围着树冠悲号不止,并不时地向我俯冲,大有以死相搏、舍命救子的悲壮情怀。

问题是,我那时尚年少无知,又值血气方刚,更不懂什么“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盼母归”的深刻道理。我完全凭着一股热情在为乡亲们鸣抱不平。虽然,置身树巅,鹤立鸡群的树冠在老屋的半天云里风度翩翩、摇摇摆摆,但我完全忘记了祖母的教诲,也完全忘记了个人的安危,便不顾一切地拆掉了这道空中楼阁,拆掉了大自然的精灵们在穿越时空隧道的原野上,用神来之笔点缀在故乡老屋百年古柏上的生命伊甸园。面对鸟巢,我不知那是故宫,还是莫高窟,是宇宙飞船,还是外星人在茫茫宇宙的神秘飞行器?但是,当我拆掉鸟巢而抛出幼鸟的时候,那对急疯了的丫雀儿夫妇,它们寻死觅活地追撵,声嘶力竭地呼唤,那撼天动地的呼唤声啊,终于惊动了我心急如焚的老祖母,直到老祖母将失去呵护和没了家园的幼鸟们放回老屋山坡的时候,那个阳春三月的下午,鸟雀声声的下午,总算在夕阳西下,鸟去林静,夜色苍茫的寂寞时刻,再现炊烟袅袅、牛铃叮当的暮归图!

从此,我对于故乡的鸟儿,那些渐行渐远的鸟儿,一边是祭奠,一边是怀念,一边是呵护,一边却是呼唤。然而,人类的贪欲,丛林的消逝,一度时间里,故乡的鸟儿几乎荡然绝迹,先是黄巴聋的远去,再是鲁迅笔下那些麻雀种族的神秘消失,还有“酸喳子”的婚嫁出走,更有那些土画眉、阳雀和伤透了心的丫雀儿们,它们都在故乡的土地上销声匿迹。而那昼伏夜啼的猫头鹰和那常伴不祥之兆的黑老鸦,它们究竟去了何方,究竟遭受了何种不测?是环境的恶劣和和人类的逼迫,还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呢?抑或是自然的消亡和人为的摧残?当另一个春天开始萌动的时候,我在老屋和故乡的原野上感受着春的气息,感受着鸟语花香的自然回归。虽然,随着秦巴山区移民工作的延续和民生工程的崛起,故乡在青鹤观下实现了规模性的移民安置,曾经人畜鼎沸的老屋终于物是人非,而清凉瓦舍的故园和百年老屋也多成废墟,荒不忍睹。但换来的,却是森林密布、芳草萋萋、鸟鸣莺啼。但不知怎么,在越来越好的山林管护中,面对这些悄然而至的鸟儿,我却找不见故乡的小路了,它们全隐藏在故乡的丛林和丛林的落叶之中了,也覆盖和淹没了那只青鸟的羽冢。但我忘不了我年少时亲手葬送的那只青鸟,许多年来,它总在无穷无尽地牵动着我的思念,触动着我的亲情,校正着我的理念。它要我弃恶从善,爱鸟放生,尊重自然;它要我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更爱这人类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