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关尹其人及其思想
一、关尹其人及其思想
1.关尹其人其事
关尹,春秋末期战国初期人,为老子老聃的弟子。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云:“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迺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彊为我著书。’于是老子迺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史记·正义》云:“《抱朴子》云:‘老子西游,遇关令尹喜……为喜著《道德经》一卷,谓之《老子》。’”《史记·集解》云:“《列仙传》曰:‘关令尹喜者,周大夫也。善内学星宿,服精华,隐德行仁,时人莫知。老子西游,喜先见其气,知真人当过,候物色而迹之,果得老子。老子亦知其奇,为著书。’”注1
注1:裴:《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集解》,中华书局1982年刊印《史记》标点本。
《汉书·艺文志》云:“《关尹子》九篇。(关尹)名喜,为关吏。老子过关,喜去吏而从之。”《吕氏春秋·审己》“子列子常射中矣,请之于关尹子”,高诱注云:“子列子,……请问其射所以中於关尹喜。关尹喜师老子也。”《吕氏春秋·不二》“关尹”,高诱注:“关尹,关正也,名喜,作《道书》九篇……而老子到,喜说(悦)之,请著上至(当为‘下’)经五千言,而从之游也。”成玄英《庄子·天下·疏》云:“老聃,姓李,名耳,……字老聃,即关尹之师老子也。师资唱和,与理相应。”《庄子·达生·疏》云:“(关尹)是老子弟子,怀道抱德。”
由以上文献所记可知,关尹,名喜,曾做过关令,老子西行“至关”,与老子相见,促成其著《老子》,并跟从老子,以老子为师矣。
不过,也有不同于上述之说的记载。河上公《老子道德经章句·序》云:“(老子)出关,关令尹喜从求著书,作上下二篇。”李尤《函谷关赋》亦称“尹喜”。又,葛玄《老子道德经序诀》云:“老子体自然而然……老子去周西度关,关令尹喜宿命合道,豫占见紫云西迈,知有道人当度,仍斋洁烧香,想见道真。……老子度关也,喜见老子,迎设礼称弟子。”《庄子·达生》“子列子问关尹”成玄英疏云:“古人称师曰子,亦是有德之嘉名。具斯二义,故曰子列子,即列御寇也。(关尹)姓尹名喜,字公度,为……关令,故曰关令尹真人。是老子弟子,怀道抱德,故御寇询之也。”葛洪《神仙传·尹轨》云:“尹轨……其远祖尹喜……遇老君(老子)与说经。”陆德明《经典释文·老子叙录》云:“(老子)乃西出关,为关令尹喜说《道德》二篇。”《庄子·天下·音义》云:“关尹,关令尹喜也。或云:‘尹喜,字公度。’老聃,即老子也,为喜著书十九篇。”成玄英《庄子·天下·疏》云:“关尹,姓尹,名熹,字公度……关令,故为(谓)之关尹也。”似皆谓关尹姓尹,名喜(或熹),字公度。而《楼观先师传碑》说他“姓尹,名喜,字公文”。
笔者认为当应称作“关尹”,名喜。《国语·周语》云:“周之《秩官》有之曰:‘敌国宾至,关尹以告,行理以节逆之。’”韦昭注云:“关尹,司关,掌四方之宾客,叩关则为之告。”可知“关尹”是官职名,即“司关”的官长。刘向《关尹子书录》亦云:“关尹子,名喜,号关尹子。”《庄子·达生》、《庄子·天下》、《吕氏春秋·不二》、《吕氏春秋·审己》等皆先秦故书,而称“关尹”(以官职为称名),必有所据者,当从之也。据此,《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关令尹喜”,其“令”字当为后人妄增,原文当为“关尹喜”,应理解为“关尹名喜”。
又,有学者提出,关尹与老子不同时,老子当然不能为关尹之师。刘汝霖云:“《吕氏春秋·不二》将关尹列在墨子之后、列子之前。墨子以后之关尹,绝不能得见老子。《吕氏春秋·审己》、《庄子·达生》皆载列御寇、关尹相问答,似乎二人有师徒之关系。《庄子·让王》称列子得见郑杀驷子阳,此事在周安王四年,上距孔子之死,已八十三年,所以无论如何关尹绝不能与孔子同时,亦不能强老子著书。”对于此种发难,高亨曾批驳之,不妨抄录高氏之语于下:
“考关尹、列子与驷子阳同时,其说发自汪中《老子考异》。此否认史迁所记者也。亨按《庄子·达生》、《吕氏春秋·审己》皆记列子与关尹子相问答,则关尹与列子同时,明矣。今考列子与子产同时,《庄子·德充符》:‘申徒嘉,兀者也,而与子产同师于伯昬无人。’《田子方》:‘列御寇为伯昬无人射。’《列御寇》:‘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昬无人。’此列子与子产同时,一证也。《吕氏春秋·下贤》:‘子产相郑,往见壶丘子林,与其弟子坐必以年,是倚其相于门也。’《庄子·应帝王》:‘郑有神巫曰季咸,列子见之而心醉,以告壶子。壶子曰:尝试与来,以予示之。’云云。《淮南子·精神训》记此事作壶子林。是《庄子》之壶子即《吕氏春秋》之壶丘子林,此列子与子产同时,二证也。子产与孔子同时,卒在孔子先。子产、列子、关尹既皆同时,则关尹能见老聃决矣。又,刘汝霖谓郑杀驷子阳在周安王四年者,本于《史记》。《史记·六国年表》:‘周安王四年,郑杀其相驷子阳。六年,郑相子阳之徒杀其君繻公。’《郑世家》:‘繻公二十五年,郑公杀其相子阳。二十七年,子阳之党共弑繻公。’讵知列子所见之子阳,决非《史记》之子阳,请证明之。《庄子·让王》:‘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吕氏春秋·观世》文略同。细观此文,列子妻对列子言称子阳为君。列子对其妻言,亦称子阳为君,则子阳为郑君,明矣。且《史记》之驷子阳,《史记》明言为郑君所杀,子阳之党又杀郑君以报之。《庄子》之子阳,明言民作难而杀之,则非一人,亦明矣。其证一。《韩非子·说疑》:‘周威公身杀,国分为二。郑子阳身杀,国分为三。陈灵公身死于夏徵舒氏。荆灵王身死于乾溪之上。’《韩非子》之子阳,正《庄子》之子阳,而非《史记》之驷子阳。其证二。《吕氏春秋·首时》:‘郑子阳之难,猘狗溃之。齐高国之难,失牛溃之。众因之以杀子阳、高国。’又《适威》:‘子阳,极也,好严。有过而折弓者,恐必死,遂应猘狗,而弑子阳极也。’《吕氏春秋》之子阳,正《庄子》之子阳,而非《史记》之驷子阳也。其证三。《淮南子·氾论》:‘郑子阳刚毅而好罚,其於罚也,执而无赦,舍人有折弓者,畏罪而恐诛,则因猘狗之惊。以杀子阳。此刚猛之所致也。’《淮南子》之子阳,亦《庄子》之子阳,而非《史记》之驷子阳也。其证四。高诱注《吕氏春秋·首时》曰:‘子阳郑相,或曰郑君。’注《适威》曰:‘子阳郑君也,一曰郑相也。’注《淮南子·氾论》曰:‘子阳郑君也,一曰郑相。’觇《庄子》所记,则子阳郑君也。而刘(汝霖)乃以子阳为郑驷子阳,据以断定关尹、列子之年代,岂不谬哉?余故曰:关尹与老子同时,有相见之可能。”高氏的考证甚为有力,为多数学者所接受。
关尹喜生当春秋末期。老子西行“至关”时,他正做关尹(司关的官长)。至于老子“至关”的时间,我们可从“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和“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的记载入手,予以考证。我在《老子“至关”居秦国活动考实》一文中,指出老子大约在公元前500年(其时老子七十三岁,孔丘五十三岁,孔丘于五十一岁时曾多次在沛地向老子问道,老子不大可能在其七十一岁或七十二岁之时离开沛地西行)至公元前496年的某一时段,离开沛地向秦国进发。假设关尹喜此时段为四十岁,则其生年当为公元前545年—前541年,小于老子二十七岁至三十一岁,小于孔子七岁至十一岁。假设关尹喜活了九十岁,其卒年当在公元前455年—前451年。根据高亨的考证,关尹喜与子产、列御寇等人同时,依《史记·郑世家》载,子产死于郑声公五年(公元前496年),其时关尹喜已四十五岁至四十九岁,这是完全可能的。关尹是老聃的弟子则无可惑疑。
关于关尹喜的生平事迹,除做关尹而迎老子,促成老子著书两篇之外,他还做过列子的老师。《庄子·达生》云:“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女(汝)!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这段对话,《列子·黄帝》亦载,文句基本相同。所记述列子向关尹问学,显然关尹与列子是师生关系。关尹向列子所讲的是“至人”的境界,即“纯气之守”(保守纯和之气)和“神全”(精神凝聚)至境的命题,这“乃是一种通过人体内在的生理潜能(‘纯气’)的修炼而获得的某种超人的、可以避除任何外物伤害的特异功能。”这种通过“纯气之守”的修炼而达到“神全”的“至人”境界的方法,是关尹养生论的主要内容。
又据《吕氏春秋·审己》云:“子列子常射中矣,请之于关尹子。关尹子曰:‘知子之所以中乎?’答曰:‘弗知也。’关尹子曰:‘未可。’退而习之三年,又请。关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子列子曰:‘知之矣。’关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此段对话,《列子·说符》亦载有。高诱注《审己》云:“子列子,贤人,体道者,请问其射所以中于关尹喜。”又云:“知射,心平体正,然后能中,自求诸己,不求诸人,故曰‘知之’。”张湛注《说符》云:“射虽中而不知所以中,则非中之道;身虽存不知所以存,则非存之理。故夫射者,能拙俱中,而知所以中者异;贤愚俱存,而知所以存者殊也。”卢重玄解云:“不知所以中者,非善之善者也。得之于手,应之于心。命中而中者,斯得矣。得而守之,是谓之道也。能知其道,非独射焉,为国为身亦皆如是也。善知射者不贵其中,贵其所以必中也;善知理国理身者亦不贵其存,贵其所以必存。”关尹通过让列子反复多年练射中之道,告诉列子守其所以射中之道而勿失;修身之理也同此,守其所以身必存之道勿失。联系此节文句前壶丘子林和关尹子对列子所讲“持身”问题,此处其实通过所以射中之道,告诉列子其身必存之原因就是“心平体正,内求诸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