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乱中的中国: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晚清时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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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国际局势

无论是谁,只要不厌其烦地翻阅中国历朝历代与别国的外交关系史,都会对一个事实留下深刻印象,那就是多种势力长期结合,虽缓慢却不断地施以影响,才缔结了如今的这些条约。洋人最初来华,仅为经商买卖,但由于中国长期的轻商排外,他们一直在抗争,甚至诉诸武力,使得中国政府屈服,种种条约也就应运而生。当然,最让洋人垂涎的便是通商的权利。中国最终表示愿意接受通商要求,但只能允许通商口岸设在东南边陲的广州,因为这里远离京城北京。多年以前,笔者在陕西游历,途经省府西安,偶获一份珍贵的历史文档,上面清楚地记载了美国当局对首位获准进入中国的美国官员约翰·威廉·戴维斯(John W.Davies)的一些指示。在这封信中,时任美国总统詹姆斯·诺克斯·波尔克(James Knox Polk)称道光皇帝为“伟大的好朋友”,并委派戴维斯教士“拜谒陛下”,向他转达亲切的问候。这或许是詹姆斯·诺克斯·波尔克总统的本意,但是戴维斯仅仅获准在广州登陆,一行外交使节始终滞留在广州,最终无缘见“天子”一面。

早期洋人在中国经历曲折,反反复复,如果一一列举,恐怕鲜有读者有此耐心细细研读。更何况当时上至朝廷,下至文武百官,都孤傲清高,俨然目中无人,有时甚至对洋人恶言相加,阻挠经商行为,这于洋人而言是忍无可忍的。现在看来,我们认为任何民族,只要稍有自尊自重,都无法长时间忍受如此的冷遇和偏见。但在当时,洋人还是选择隐忍,不愿与中国当局直接冲突。其间曾有这样一段插曲:一名美国水手,不小心将餐盘从手中滑落,砸到了一位刚好在船舷旁的中国船夫。这很快引发众怒,要求严惩凶手。船长迫于压力,向当局交出了那名水手。那个可怜的家伙受到了公审,旋即被施以绞刑。同时,东印度公司与中国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的,与中国官方争端不断,矛盾一挑便起。可能是因为当时复杂的局势,据说两广总督的人选在处理洋人问题上都有一手,他们对洋人几乎都奉行先忍让、再冷落、后动武的政策。

时局如此,爆发鸦片战争就不难理解了。先前数十年,一些中国人吸食鸦片成瘾,对鸦片的依赖性极强,难以戒除。随着吸食鸦片人数的不断增加,中国人对鸦片的需求越来越大,这刚好迎合了英国商人的需求,因为他们手中囤积有大量的鸦片。因此,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他们推波助澜,战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当然,不可否认,即使没有鸦片,这一仗迟早也要打。战后,很多正直的英国作家和政治家在议会和其他公开场合多次宣称,单就战事而言,中国人表现的英勇非英国人能及。然而,战事归战事,没有国家会为了战争而战争。这场战争关乎比鸦片贸易更为紧迫的问题,那便是中国的未来问题。中国的统治者们无知愚钝,刚愎自用,对此显然认识不足。为了世界的和平和中国的福祉,武力手段必不可少,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警醒并敲打中国人,迫使他们摒弃自己无知的高傲心态。最终大英帝国,权衡再三后,以战争的方式实现了这一目的。在谈及这场战争时,总有人认为这是为了自身利益而对中国王朝实施的赤裸裸的掠夺。显然,他们都无视上文所述这一重要事实。

终于,一切尘埃落定。1842年春,签订了《南京条约》。威廉姆斯博士认为,无论是从政治、商业、道义还是从学术的角度来看,该条约都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影响深远,造福万国”。这一说法颇有道理。大清国君先前对洋人不理不睬,不尽人道;他锁国排外,断洋人财路;他无视外交礼仪,慢待他国使臣。条约的签订大大挫伤了他的威风与高傲。条约规定,开放四个新的口岸,主要是因为英军早已占领四地,不愿抽身而退。另外,英方要求占据一个港口,供其船只补给、修整,于是清政府不得不让香港受英国殖民统治。二十年后,在新开放的口岸城市,成片土地或被割让,或被租赁,成为西方各国的租界,拥有自治权,俨然成了国中之国,这极大地满足了列强在中国扩张的需要。

洋人在租界内享有治外法权,不受中国司法审控。这一特权引起争议不断,滋生了很多矛盾。上海租界内的生意日益兴盛,商行林立,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涌入其中,谋求生计。本土官员对租界内中国人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管理松懈。遇到违法犯罪,也是惩罚力度不大,力求宽大处理。当然,租界犹如“国中之国”,这种现象不可避免。因此所谓的“混合法庭”应运而生,各自审判辖内案件,互不干扰。然而,无论是中国法官,还是洋人法官,在案件审理中一旦徇私舞弊,稍有不公,矛盾就会随之加剧。但凡涉外案件中,遇到待遇不公、司法不公时,中国人往往听之任之,隐忍度日;日本人的表现则是大相径庭,疾呼不平,随后奋力抗争,争得了绝对的治外法权。但这对中国人,上至朝廷王子,文武百官,下至数以万计的平民百姓,都是眼中钉、肉中刺。这极大地冲击着这个泱泱大国的民族自尊,也时刻警醒他们,国策缺乏远见,国家贫弱不堪,远远落后于其他“兄弟国家”了。

《南京条约》签订后,洋人获准进入广州城。然而,当地官员依旧我行我素,排洋轻洋,拒不执行条约规定,阻挠洋人入城。这一状况持续达五年之久,该规定也就成了一纸空文。但随后,一位英国船长,率领几艘战舰,攻克了把手珠江口的据点。并且强迫当局开放广州,允以更多土地,用以居住和仓储;要求当局采用其他开放口岸城市通行做法,两年内向洋人无条件开放城门。但是两年期限一到,清朝国君便传令两广总督,要其警觉洋人用心,无视承诺,停止开放。在粤英人,颇感愤恨,但是由于他们宣称的诸多权利在先前条约中并未明确表述,在得到伦敦当局的授意下,他们不再给清政府施加压力,放弃进城。这一状况直到1857—1858年英军占领广州后才得以改善,洋人终于可以自由进出广州。

仅从广州开放一例来看,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外界环境虽因武力介入而不断改变,中国人和清政府还是一如既往地抵抗的。因此,在国门被迫打开后的十五年间,英国人还是由于中国人的有形无形的抵抗而抱怨不断,双方因各自的利益而冲突迭起,有愈演愈烈之势。依此情形,新的战争一触即发。果然,英方以一琐碎争端为由,再次向中国开战。他们无视中国的权利诉求,对上一次战争前的国际舆论也是充耳不闻。战争虽在持续,但英方无疑在道义上成了众矢之的,诸多国家对此予以批评谴责。贾斯汀·麦卡锡(Justin McCarthy)在他的《我们自己时代的历史》中讲道:“事实上,英国悍然发动此次战争,是典型的倚强凌弱,无视法律。它明目张胆,罪不可赦,历史上鲜有此类事件。”有趣的是,在对待中国问题上,他本人也常被指责有失公允。应该说,战争本不可避免,英方的立场和诉求并无大错,但是战争期间有一些事件令人遗憾,因为它们给了中国人的民族自尊以重重一击,阵痛尚在。所以,他们仍然记恨洋人,无视条约规定,继续抵抗。1858年,英军在遭遇轻微抵抗后占据大沽据点。清政府因为担心战局进一步恶化,随即在天津举行谈判,签署条约。说到谈判,额尔金爵士(Lord Elgin)在日记中这么写道:“作为谈判者,我感到痛苦万分,因为我的对手们虽恐惧有加,却毫不理智,而且对议题和自身利益熟视无睹,无知到极点。”

随后清政府与英法美分别签署了《天津条约》。翌年,条约生效,三国要求换约,英法旋即指定北京作为换约地点。清政府接受这一要求,也是出于无奈,此时它已无后路可退。但同时,清政府在大沽炮台聚集军力,延伸至北河一线,以加强防守。所以,当英军舰队按约定开驻天津时,遭到顽强抵抗。因全无防备,登陆受挫,死伤惨重。此一役,英军89人丧命,345人受伤,被迫撤离。

大沽炮台外景

大沽炮台内景

直到一年多后,英法联军才从内陆后方攻陷大沽炮台,一路向京城北京逼近,想要威逼清政府再次签约。他们认为这一条约意味着新时代的到来。在进军北京过程中,发生了一些事情,足以说明中国人的处事之道与其他民族大相径庭。进军北京,势必要踏平天津和通州,但是两城不约而同,缴械投降。而且答应补给联军,但要求一不伤黎民百姓,二不扰乱民生。另外,英军中的香港苦力军团在进攻中屡建奇功,不可或缺。一些苦力也曾被清军俘获,但清军对他们并不杀头示众,而是将他们的辫子剪掉,然后放生。还有,清军背信弃义,杀害了为了和谈而只身进入通州城的帕克斯先生(Mr.Parkes)一行。这激怒了联军,为了“郑重报复”,联军一举烧毁了颐和园和周边皇室林园。当年所造成的破坏,直到近几年才得以局部修复。

至此,虽有违本意,清政府还是迫于压力,签订了一系列条约,与西方列强建立了关系。根据条约中的最惠国待遇条款,所有签约国家都能分享战果,瓜分利益。诚如马丁博士(Dr.Martin)所言,诸多国家一举平起平坐了,就好像所有船只的水位一下子都提升到同一水平一样。

如果要了解中国人在条约签订后的举动,就有必要先考虑他们在诸多事件上的观点。这些事件都被囊括在一系列条约中,作为条款,但没有一条不是经过激烈辩论甚至不断摩擦才得以制定的。《天津条约》是同四个大国同时签署的,关税条例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条约中并无条文规定修订事宜,因此如果有朝一日,中方发现由于关税比率和多如牛毛的限制性条款等问题而感到不公,就必须召集四国,条约才能得以修订。这些条款规定,虽然牢牢束缚了中国人,他们却浑然不知。这种状况还在持续,洋人仍旧存在,利用条约不断施压,甚至强制执行其中条款。这是否会使中国的子子孙孙背负阴影,重新挑起事端,重燃战火,尚不得而知。我们不妨换位思考,假设我们国家被迫对所有进出口货物同意按价征收5%的关税,那么政府民众都会有工作流失甚至失业现象发生。

苦力贩运源于中国南部沿海区域,以澳门港为中心,向全球辐射。劳工所受之苦难,在近代史上也属罕见,这于中国而言,则是莫大耻辱。《天津条约》生效以后,洋人曾派专员前往古巴和秘鲁调查苦力劳工情况,后拟成书面报告,却遭到中国官方痛陈。他们认为,这些苦力皆自作主张,私订契约,出国劳作,故他们不在政府保护范围之内。他们所受任何苦难,均是咎由自取,只能自食其果,与清政府毫无瓜葛。情况后来有所改善,清政府官员也研习了国际法,逐渐知晓自己曾经犯下的可悲错误,使得大清子民曾遭受荼毒,使得在美苦力还不时受虐。普通美国人如果在中国受到不公待遇,美国政府便会小题大做,要求严惩凶手,才会欣然接受。而中国苦力在美国石泉等地惨遭大规模屠杀,数量惊人,美国政府才会出面向中国大使或者如李鸿章之流的好事官员通报。他们言辞不一,极尽推脱,要么推说这些惨案发生在一些尚未加入联邦的准州里,那里政府管控较为松懈;要么狡辩说发生在他国,参照美国宪法,当局并无司法权。总之,此类事件最后都会不了了之。即使这样,受害苦工的亲友,一旦回国,都会为自己享有的“平等权利”感到欢欣鼓舞。因为在国外,人生而平等;而在国内,人生而不平等。这种声音在中国国内发行量不断增大、影响日益加深的报纸上也得到了渲染,类似的怨言以前所未有的势头跃然纸上,为后来发生的疾风骤雨般的运动提供了滋生的土壤,积蓄了力量。

可以这么说,《天津条约》的签订,标志着中国踏进了邦交时代,尽管这并非清政府的本意,甚至是有违其意。但是对这种邦交关系,清朝君王们知之甚少,也漠不关心。中国虽违本意,受挟持而开始邦交,但他们向来处事灵活,能屈能伸,所以也在不断调整自己,以适应新的环境。从《天津条约》签订到1900年义和团运动,其间四十年可以简单地分为五个主要阶段,每个阶段都是以震惊中外的重大历史事件收场。第一阶段始于1860年条约签订,终于1870年天津发生屠杀洋人惨案。其间前五年,清政府还在疲于应对太平天国起义;后五年中,蒲安臣使团遍访西方各国,强调西学,扩展友邦,颇有成效。但随后蒲安臣离世,这一使命也就无疾而终,寄托于此的希望也旋即破灭。

1870年到1875年为第二阶段。其间,一名年轻的英国军官,在穿越云南前往缅甸的途中被当地民众密谋杀害。这一事件几乎导致中英关系决裂。随后,托马斯·韦德爵士(Thomas Wade)在使馆降旗,打点行李,离开北京,前往烟台。一路上,清政府大臣李鸿章紧随其后,祈求和谈。李鸿章二十五年来,虽世事艰难,一直代表清政府扮演求和角色。爵士虽是个老牌中国通,资历丰富,精通中文,但却脾气暴躁,行事武断。经过商谈,二人终于谈妥,将中英关系从决裂的边缘挽回。历史不能假设,如若当时不是托马斯爵士做决断,历史这一页就可能要重写。在昔日中国,英国享有威望;同时,其他几个大国虽不至于统治中国,却也时刻发挥影响。考虑到这些,我们不得不说,当时的中国失去了革新强国的良机,令人扼腕。而西方列强也只是多开通了几个口岸,其他别无斩获。

也是在这个时期,在容闳的竭力撮合和帮助下,闻名遐迩的教育使团来到美国。容闳是美籍华人,毕业于耶鲁大学,他深爱着自己的祖国和人民,因此愿意竭其所能为中国做点贡献。当时的计划是,在中国遴选一批天资聪颖的孩子,将他们送到美国接受西式教育,培养成才,以便将来能在国家崛起中身居要位,为国效力。人们对此满怀热情,精心挑选孩童,也获得了不小的成功。但是随后,该计划问题不断,半途夭折,以失败告终。原因在于这些年轻人来到美国后,很快便被同化,乐于接受美国思想和价值观,认识到祖国人民传统保守,故步自封。因此他们迫切地要将在美国所学到的知识、本领以及新的思想观念,在国内传播,教化民众,引导进步。然而,这一苗头很快被清政府的特派专员尽收眼底,这些小留学生们也旋即被召回国内,每天聆听顽固保守的道台们宣讲洋人观念是如何的邪恶,如何的不合时宜。除此之外,他们后来所从事的职业与预期相差甚远,这违背了当初为此计划竭力奔走者的初衷,甚至连他们本人也不满意。后来他们当中几乎没人身居要职,指点江山;多数人虽能力出众,但工作岗位平凡,难有大作为。其中有一人,名叫金大廷,英勇善战,一度被寄予厚望,然而却在进攻天津租界时被误杀。

这些行动意在启蒙中国,教化民众,将这一国度从黑暗和无知中拯救出来,但是都无果而终。尽管如此,这些努力却使一大批身居要职的官员们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中西思想差异巨大,矛盾不断,难以调和。这些行动的失败,也加深了他们对西方列强的憎恨。这是先前没有预料到的结果。这是一种觉醒,当时虽朦朦胧胧,却随着时日逐渐清晰起来。

第二阶段随着中法开战而告终。中国人对法国人的盛气凌人极为不满,法国人也迁怒于中国人的顽固高傲,双方旋即开战,打打停停,耗时长久。也是在这一战中,中国人首次将洋人按国别不同而区别对待,而且虽然战事残酷,却绝对不伤及任何国家的平民,包括法国人。由于列强事先有约定,中法双方仅在一些较小的港口开战,战事并未牵连上海。法方控诉由于中方施以援手,使其在谅山大战中失手,并且伤亡惨重。中方见状要求重新和谈,但法方气急败坏,向中方索赔,未果,法国遂重新诉诸武力。法国任命孤拔(Admiral Courbet)为海军统帅,他先封锁台湾海峡沿岸,然后统帅九艘战舰,悄然行至福州城外十英里英里是一种源于英国的非正式标准化的单位制,1英里约等于1.6公里。处。孤拔并未宣战,却要求与之对峙的十一艘木制清军舰船立即无条件投降。在遭到清军拒绝后,他悍然发动袭击,顷刻间,清军船只被打得七零八落,死伤三千余人。事后,位于福州的英中学院院长曾在《北美评论》(The North America Re-view)上撰文,谈到此战:“河中处处漂着尸体,随潮流退却入海,又被大浪卷回。数日来,只要坐船从河道入海,四处是尸骨,绵延二十英里,场面令人不寒而栗,法军的卑鄙残暴由此可见一斑。城内百姓,愤怒之至,如若没有美英舰船驻扎在旁,城中洋人势必会受牵连,生命财产不保。”中法之战耗时较长,使得中国人终于明白,洋人不是战无不胜的,这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此时,一些头脑清醒的人认为,现在中国仇外,已然在情理之中了。

随后几年,没有了战事纷扰,中国仍因循守旧,跌跌撞撞地一路前行。在电报得以普及几年后,就有人向朝廷请愿,要求在国内兴建铁路,便利交通,一时影响颇大。但随后就有人质疑,提出反对意见。尽管朝廷同意兴建京津铁路,但由于对立双方势均力敌,互不相让,该项目最终搁浅。事实上,原先有条短线铁路,由唐山矿区通往运河口,最终与北河相连。后来英国工程师金达先生(Mr Kinder)接管该铁路,悉心经营,巧妙管理,这条铁路逐渐贯通唐山至天津全线,逐渐取代了运河的交通地位。这给中国人留下了宝贵的经验。中国人在引进西方发明与先进技术时,如果都能像金达先生那样耐心细致,足智多谋,富于策略,那么中外摩擦冲突不致如此频繁,中国前进的步伐也会迈得更大一点。

1891年夏,长江流域发生了一系列的惨案,若干洋人被杀,财产被劫。这些事件和九年后爆发的义和团运动颇为相似,内因相似,且具有普遍性,因此两者存在着重要关联,这一点在后文将要详细阐述。值得注意的是,该事件发生后,中国的灵通人士进行了冗长的讨论,分析其原因及影响,但观点分歧,相差甚远。这充分说明,当时中国历史事件是何等复杂,要对其进行梳理,绝非易事;要对其作出判断解读,更要慎之又慎。这一点值得玩味。

中日战争(1893—1894)标志着第四阶段的结束,也给中国带来了巨大的冲击。经此一战,虚幻的“中国泡沫”彻底破灭,中国的有识之士也逐渐认识到,中国巨人如今只剩一副空躯壳,任人宰割,饱受凌辱,甚至受制于“东瀛倭人”。清军士气低沉,装备落后,疏于训练,领军无方,甚至衣食不保,因此在战争中一路溃败,只能夺路而跑,别无选择。中国的友好人士,曾几何时,对其充满信心,希望它能有朝一日重振国威,屹立东方。但目睹清军溃败,失望之至;获悉清廷贪腐,鄙夷无言。(当然也有例外,已故的帕克教授就在此列。他坚持己见,认为长远来看,中国势必会崛起称雄。)有句老话说得好,吃亏学乖代价高,笨汉非此学不好,这无疑是对此时中国最好的写照了。当一头巨鲸身中渔枪,一船渔民正要奋力捕杀它时,它会有何感受?惊愕,悲伤,抑或恐惧?我们不得而知。同样,中国这只巨鲸已经搁浅,动弹不得,但是要从其身上渔利的何止一船渔民。西方列强均列其中,都要中饱私囊,分一杯羹。中国战败,割让台湾,现付巨额赔偿。有甚于此的是国家危机,正日益迫近。战后,有识之士洞悉问题根源,加以更正弥补,期望能祛除弊端,缓解局势,重整国力。不难看出,一艘小船进错航道,卷入激流,但它能否逆流而上,扭转形势,则另当别论。

长期以来,中国和西方各国曾因洋人拜谒皇上的礼仪问题,误会不绝,争议不断,难以调和。这对于那些不深谙东方世界的人来说,这种事情简直不值一提。在他们看来,只要皇上同意接见,洋人使臣则应按传统习俗进宫觐见。然而,西方列强一直要求清政府将他们与其附属国区别对待,觐见皇上免叩头礼。在此情况下,1873年6月,年幼的同治皇帝按照友好邻邦待遇,接见了西方各国使臣。虽获此礼遇,诸国仍有不满,他们觉得这只不过是长期激战的成果;另外,当时觐见所选择的宫殿亦有不妥,指责清政府有鄙夷西人之嫌。当然这种情况后来有所改观,争议也日渐消融。1899年初,战事达到高潮。同一年,慈禧太后设宴款待西方使节夫人,极尽友好尊重,亲自迎宾。席间,她甚至时不时地与诸位夫人轻声低语,连连说“中西一家”。随后,宴席散去,每人获赠精美礼品,众人皆受宠若惊,盛赞慈禧太后,认为中国崛起有望。这一幕颇为动人,在1900年初也再度上演,受邀的还是同样一批人。然而就是这位慈禧,在五个月后,颁布上谕,招募新兵;命令清军全力攻打洋人居所,克虏伯大炮、毛瑟枪、曼利夏子弹等各式武器悉数上阵,欲把洋人赶尽杀绝。

这也是中国三十五年来被迫与“友邦”通商的恶果之一。洋人自诩理智人性,代表公平正义,他们认为中国历次劫难,均是“咎由自取”。它本该识时务,理智行事,听从意见,履行条约,而不该试图抵抗。而中国人则认为,自己出于无奈,违背意愿与列强缔结条约,深受其害,如今已难以自拔。中国人的逻辑就是这样。同时他们经验不足,学识有限,浅薄无知,他们甚至记恨“条约”这个字眼,因为对他们来说,一个个条约无异于暴君,豪夺强取,贪婪残暴;他们对胁迫中国签订条约的列强,也是充满愤怒与憎恨,因为是他们编织了一条条大网,将中国束缚其中。他们有此想法,不足为奇。由此可见,前文所引用的额尔金爵士的那句话——“他们恐惧有加,却毫不理智”,实属精妙之言,因为他一语道中中国将来发展的轨迹。

慈禧太后宫殿入口

慈禧太后殿内会客室

《马关条约》签订以来这几年,也是多事之秋,历史意义重大。其间发生的变故,直接或间接导致中国后来遭受的更为惨重的灾难。这些当然要另立章节,详加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