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醉相公吟诗对明月 新官差遇妓在花船
马荣乔泰朝四下打量,见座中宾客尽是衣履鲜洁、仪态庄重,心知此处必定花销甚巨,想是负担不起。
“我们不如另找个去处。”马荣低声咕哝一句,转身欲走。
宾客中有个瘦削男子,正独坐在门边的一张桌旁,此时起身哑声说道:“二位朋友,过来与我同坐一刻如何?独自一人喝闷酒,总是令我心中不快。”
只见那人两眼潮湿,一对眉毛高高弓起,似乎总是面带疑色;身着一件昂贵的深蓝丝袍,头戴一顶黑丝绒帽,衣服领口处却有几片污迹,几绺乱发从帽檐下滑脱出来,脸面看去略显浮肿,鼻尖通红。
“既然他主动开口相邀,我们不妨与他稍坐片刻。”乔泰说道,“我可不想被楼下那小子以为是被人踢出去的!”
于是二人在对面坐下,那男子立时又要了两大壶酒。
“敢问这位相公作何营生?”马荣待伙计走后,开口问道。
“在下名叫白凯,乃是船业主易本的管事。”瘦削男子说罢,举杯一饮而尽,又得意地说道,“不过,我还是个颇有名气的诗人哩。”
“你既然出了酒钱,我们也就不计较这许多了。”马荣慨然答道,仰头举起酒壶,将半壶酒水慢慢倒入口中,乔泰也依样而行。
白凯饶有兴致地从旁观望半日,大声赞道:“好生利落!此店品级甚高,按理说须得用杯子饮酒,不过二位的喝法却是简单别致。”
“只有在想要放开肚皮大喝一回时,我二人才会如此。”马荣揩揩嘴角,满意地说道。
白凯自行斟满一杯,又道:“讲些趣事给我听听!你们在道上讨生活的人,一定经过不少风浪。”
“在道上讨生活?”马荣愤愤叫道,“你这厮说话最好小心点,我二人是在县衙里做公的!”
白凯眉头一扬,双眉看去愈发高耸,对伙计叫道:“再来一壶酒,要最大的!”接着又道,“罢罢,听说新任县令今日刚刚驾临,二位定是他的亲随干办了,不过想必还当差不久,只因还没显出小官差们那副洋洋自得的神气来。”
“你可认得以前的县令?”乔泰问道,“听说他也会做几首诗。”
“却是不曾。”白凯答道,“我刚到此地不久。”忽然放下酒杯,欣然说道:“这最后一句总算有了!”又庄容望向马荣乔泰:“我已想出了一首咏月的好诗,念给二位听听如何?”
“免了免了!”马荣骇然叫道。
“要不就吟诵一番?”白凯仍不死心,“我有一副好嗓子,在座的其他宾客听了,也会大为赞赏哩。”
“罢了罢了!”马荣乔泰一齐叫道。乔泰见白凯一脸委屈相,接着又道:“我二人只是从不喜欢这些劳什子诗文。”
“可惜可惜!”白凯说道,“或许你二人一心信佛?”
“这厮是想存心找茬还是怎的?”马荣对乔泰说道。
“他已是喝醉了。”乔泰满不在意地答道,又对白凯说道,“别跟我说你就信佛。”
“我正是虔心向佛之人,”白凯愣愣答道,“还常去白云寺走动,庙中住持真是一位高僧,首座慧本讲经也十分精彩。有一天——”
“你且听着,”乔泰插话说道,“我们能不能再喝一杯?”
白凯朝乔泰投去责怪的一瞥,起身长叹一声,无奈地说道:“那就出去喝一壶花酒吧。”
“如今你又会说人话了!”马荣兴冲冲地嚷道,“你可知道什么好去处?”
“马儿焉有不识槽的?”白凯嗤笑一声,随即付了酒钱,三人一径出门。
外头依然飘着雾气,白凯引路走到饭馆背后,在岸边抬手打个唿哨,只见一条挂着灯笼的驳船从雾中浮现出来。
白凯上了驳船,对那艄公说道:“摇去大船上。”
“喂喂!”马荣叫道,“你不是说过要找姑娘喝花酒的?”
“正是,正是!”白凯欣然答道,“只管上来。”又对艄公嘱道,“抄近道过去,这二位相公心急得很哩。”
白凯屈身伏在低矮的船篷内,马荣乔泰也从旁蹲下。小船在雾中穿行,只闻得木桨击水的声音。半晌过后,桨声忽止,艄公灭了船头的灯火,小船顺势滑出一段后,终于无声无息地停在水中。
马荣伸出大手,按住白凯的肩头,随口说道:“要是给我们下套,非得拧断你的脖子不可。”
“休得胡说八道!”白凯怒道。
只听铁链“当啷”一声,小船又朝前行去。
“我们刚从城东的水门下经过,”白凯说道,“有几处地方的格栅已经松散,还请二位勿要告知你家县令老爷!”
过不多时,一排黑漆漆的大船出现在众人眼前。
“照例去那第二只。”白凯对艄公命道。
小船靠上大船的跳板。白凯给了艄公几文铜板,头一个登上船舷,马荣乔泰紧跟其后。甲板上凌乱地摆着几张桌椅板凳,白凯在其间左转右转,直走到舱房外,径直上前叩门。
一个胖妇人迎出来,身着玄缎长裙,满脸堆笑,露出一排黑黑的牙齿,开口说道:“白相公大驾光临,还请下到这边来。”
三人走下一道陡梯,进入一间宽敞的舱房内。屋梁上悬着两盏彩灯,发出暗淡的光亮,一张大桌占去了大半地方。三人在桌旁坐下,胖妇人一拍手,出来一个矮胖男子,生得面相粗陋,手里端着酒壶。
那龟公正倒酒时,白凯对胖妇人问道:“我的同行好友金桑在哪里?”
“他还没来。”胖妇人答道,“不过保管白相公不会无聊败兴便是。”说罢使个眼色,龟公随即打开后门,只见四个衣衫轻飘的姑娘鱼贯而入。
白凯大说大笑着迎上前去,一手拉住一个姑娘,口中叫道:“这两个就归我了!”又转脸对马荣乔泰说道,“不管你们如何想法,我可不能让自己落了空。”
马荣见一个姑娘身材丰满,圆圆的脸上一团喜气,便示意她过来坐下,乔泰则与那最末一个搭讪。只见这姑娘生得格外俊俏,却似是心绪不佳,问一声答一声,芳名叫作玉素,虽是高丽人,却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
“贵国风景很美,”乔泰揽着玉素的纤腰,开口说道,“我曾在那里打过仗。”
玉素一把推开乔泰,又轻蔑地瞥他一眼。乔泰自悔失言,连忙又道:“你们高丽人打仗十分勇猛,并且使尽了气力,不过仍是寡不敌众。”
玉素听罢,愈发不加理会。
“你这蹄子,难道不会说笑一二?”胖妇人斥骂道。
“别来烦我。”玉素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位客官又没开口埋怨。”
胖妇人站起身来,抬手意欲掌掴,口中怒骂道:“你这小淫妇,我来教教你什么是礼数!”
乔泰一把将妇人推开,叫道:“把你的手拿开,别碰她!”
“我们且去甲板上吧!”白凯叫道,“敢说月亮已经出来了!金桑很快也会赶来。”
“我想留在这里。”玉素对乔泰说道。
“随你喜欢。”乔泰说罢,跟随众人上了甲板。
一轮明月照耀着沿城墙停泊的一排驳船,暗黑的溪水那边,隐约可见对面的水岸。
马荣坐在一条矮凳上,将那个身材丰满的姑娘拥在膝头。白凯却将他的两个姑娘推给乔泰,说道:“别让她们扫了兴。此刻我心中另有高致。”
只见白凯背着两手立在船上,抬头仰望明月,似是心醉神迷,忽然说道:“既然你们一力固请,那我就来吟诵一首新诗。”说罢伸直细瘦的脖颈,口中发出尖锐悠长的声音:
放歌起舞,须得此友。
乐时助兴,哀时销忧。
月兮如银——
白凯吟了几句,停下稍歇,忽然俯首聆听片刻,瞥了马荣乔泰一眼,怒道:“好像听见有什么悲苦之声!”
“我也听见了!”马荣嚷道,“老天,别弄出那般难听的响动来!没见我正与这姑娘说正经话么?”
“我是说从下面传来的声音。”白凯执意说道,“想是你那朋友的相好,正在受着小小的教训哩。”说罢住口不语。
这时众人果然听见底下有打骂声和呻吟声。乔泰一跃而起,奔下船舱,马荣紧紧跟在后面。
只见玉素赤条条横躺在桌上,一名龟公抓住她的两手,另一个按住两腿,胖妇人手持藤条,正朝她身上抽打。
乔泰见状,一拳猛打在头一个龟公的下颌上,那人立时跌倒在地。另一个见势不妙,放开玉素的两腿,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乔泰跃过桌面,推得胖妇人后背正撞在墙上,又抓住持刀者的手腕用力一拧,那人痛得大叫一声朝后退去,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玉素翻了个身,拼命撕扯着被人塞在口中的破布条,乔泰扶她坐起,又将破布全都掏了出来。龟公弯腰正想去捡那匕首,马荣抬起一脚踹在他的肋间,于是那人复又抱着肚子缩进墙角里去。玉素一阵剧烈作呕,到底还是吐了出来。
“好个其乐融融的美满之家!”白凯在甲板上大声喝彩。
胖妇人见龟公从地上爬起,喘着粗气叫道:“去隔壁船上叫人!”
“只管把人都叫来!”马荣兴起喝道,同时折下一条椅子腿,权作棍棒之用。
“慢着,慢着!”白凯叫道,“太太最好小心些,这二位可是衙门里的差爷!”
胖妇人一听,立时面色煞白,连忙示意龟公回来,又跪在乔泰面前哭诉道:“求老爷开恩!小妇人只想教那妮子如何服侍老爷!”
“我明明跟你说过,别用脏手碰她!”乔泰怒道,解下项巾递给玉素,好让她揩净脸面。玉素起身站在一旁,浑身兀自抖个不住。
“老兄且去安慰她一二。”马荣说道,“我去把那个拿刀的家伙拽起来。”
玉素拣起衣裙,朝后门走去,乔泰跟在后面,穿过一条窄窄的过道,两旁皆是门户。只见玉素推开一扇门,示意乔泰进去,自己也随即走入。
这舱房十分狭小,舷窗下摆着一张床榻,另有一张小梳妆台,前面一只摇摇晃晃的竹凳,靠墙处放着一只大红皮箱,乔泰走过去在那衣箱上坐下。
玉素默默不语,将衣裙撂在榻上。乔泰讪讪地开口说道:“真是对不住姑娘,都是我的不是。”
“没什么要紧。”玉素漠然答道,俯身从窗台上取过一个小圆盒。乔泰无法将视线从她丰满圆润的胴体上移开,不由怒道:“还是穿上衣服的好。”
“这里实在太热。”玉素闷声说道,打开盒子取出油膏来,涂抹在腰间的伤处,忽又开口说道,“你瞧,你赶到的正是时候!皮肉倒还没破。”
“你就不能行行好,先把衣服穿上?”乔泰嘶哑说道。
“我还以为你想知道伤得如何呢,”玉素淡淡说道,“方才明明是你自己说的,都是你的不是!”说罢将衣裙叠起放在小凳上,然后小心坐下,开始梳理秀发。
乔泰眼看着她纤细柔滑的后背,恼怒地提醒自己若是现在上去亲热一番的话,未免太不体贴人意,却又从镜中瞧见她丰满的双乳,不禁喉头一噎,近乎哀求地说道:“别这副模样!随便哪个男人都抵挡不住你那两块!”
玉素回头惊讶地瞥了乔泰一眼,耸耸圆润的肩头,起身坐在乔泰对面的床边,不经意地问道:“你当真是衙门里的官差?来这里的人常常不说实话。”
乔泰见她转了话题,心中一阵感激,从靴筒里抽出一份公文递上。玉素先将两手在头发上揩了几下,然后接过,说道:“我虽不能读书识字,但是眼力却不坏!”说罢一扭纤腰,从床榻背后取出一只扁平包裹来,看去长方形状,外面用灰纸包得严严实实。
4新官差遇妓在花船
玉素坐在床边,细细对比着乔泰所携官牒上的大印与包裹外面折缝处盖的印章,看过后将文书还与乔泰,说道:“你说的不错,确实是一模一样的官印。”然后若有所思盯着乔泰,一只手缓缓抓挠着玉腿。
“你怎么会有盖着县衙大印的包袱?”乔泰惊奇地问道。
“瞧瞧,可算是回过神来了。”玉素噘着小嘴说道,“你果真是个捉贼的官差?”
乔泰紧握双拳,冲口说道:“看这儿,姑娘!你难道不是刚刚被人打伤?你该不会把我想得如此下作,居然此刻就要与你快活一番吧!”
玉素瞟了乔泰一眼,口中打个呵欠,徐徐说道:“我也不知是否把你想得那般下作。”
乔泰听罢,立时站起身来。
乔泰回到大舱房时,见白凯正趴在桌上鼾声大作,胖妇人坐在对面,愁眉苦脸地对着酒盅出神。乔泰清账过后,又警告曰要是再敢毒打玉素姑娘的话,定不轻饶。
“她只不过是个高丽战俘,是我明公正道从官府手中买来的。”胖妇人尖酸说道,随即又讨好地附上一句,“不过老爷吩咐的话,对我来说,自然也与律法一般无二!”
这时马荣走入,喜孜孜地说道:“这里还真是个好地方!那胖妞儿更是一流货色!”
“很快就会有更出色的姑娘为老爷预备下,”胖妇人热心说道,“第五条船上有个新来的,模样俊俏,且又知书达理,虽说如今被一个主顾包下,但这种事都为时不久,没准过上十天半月——”
“好得很!”马荣赞道,“我们以后还会再来。不过告诉你的手下别再动刀动枪,一旦惹恼了我们,可是不认人的。”又去摇晃白凯的肩膀,冲他耳边叫道,“爱唱曲的,快快醒来!如今已是半夜,我们也该回去了!”
白凯抬起头来,恨恨地瞥了二人一眼,傲然说道:“你两个真是彻头彻尾的大老粗,根本体会不得我胸中的高情逸致。我宁愿留在此地,等着好友金桑前来,你们只知道饮酒乱性,真叫人腻烦。走开!我瞧不上你们!”
马荣笑骂几句,将白凯的帽子朝下一拉,遮住他的两眼,然后跟着乔泰上去,打个唿哨唤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