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钉案(大唐狄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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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闯公堂叶宾告妹丈 赴潘宅狄公查现场

狄公在高台上的案桌后落座,只见堂下挤满了看众,足足超过百人。

六名衙役排成两列,彼此相对立于案桌前,班头站在一边,洪亮照旧立在狄公身后。案桌另一侧设有一张低桌,主簿正在那里摆弄笔墨等物,旁边站着陶干。

狄公正要举起惊堂木,却见两个身穿皮袍的男子意欲从大堂门口排众入内,奈何人多拥挤、行进不便,且又被团团围住问个不休。狄公示意一下,班头立即下去,引那二人上前。

狄公一拍惊堂木,喝道:“肃静!”

大堂内立时鸦雀无声。众目睽睽之中,那两名男子跪倒在高台前的青石板地上,一个看去年岁较长,身形枯瘦,面容憔悴,蓄着一绺尖尖的花白胡须;另一个却是身材魁梧、阔面丰颌,留着一圈络腮胡子。

狄公宣道:“北州县衙今早开堂,本县先来清点一众衙员。”

点过花名册后,狄公见未缺一员,方才倾身朝前,发问道:“堂下何人?”

“老爷在上,小民名叫叶宾,以经营纸坊为生。”年长者恭敬说道,“旁边这位是小民的兄弟叶泰,平日里帮我照料店铺。我二人前来县衙,为的是向老爷告发妹夫潘丰。他本是个古董商人,竟然狠心杀死我们的妹子,恳请老爷……”

“这潘丰人在何处?”狄公插话问道。

“回老爷,他已于昨日逃出城去,小民但愿……”

“凡事总得有个次序!”狄公断然说道,“先说你们几时发现出了人命?又是如何发现的?”

“今日一大早,小民的兄弟前去潘家,”叶宾叙道,“敲了半日大门,里面却无人应答。平素这个时候,家中总是有人在的,他见此情形,担心出了什么意外,于是便一路奔回……”

“慢着!”狄公又道,“为何他不先问问街坊邻居,是否见过潘丰夫妇离家出门?”

“回老爷,他们夫妻二人住在一条十分冷僻的街上,”叶宾答道,“左右两旁皆是空宅。”

“再往下说。”狄公命道。

闯公堂叶宾告妹丈

“由于潘家离小人家只隔着两条街,我们兄弟便一同前去,”叶宾接着叙道,“不但使劲擂门,还大声叫唤,仍是不见有人出来。小民对那宅院一向了如指掌,于是快步绕到后院,翻墙进去,又走到屋后,看到卧房的两扇窗户大开,窗上的栅栏仍在。我站在叶泰的肩上朝里张望,只见……”

叶宾一时情急语塞,虽是冬日严寒,额上却汗出如浆,稍稍镇定后又道:“只见我那妹子横躺在靠墙的火炕在中国北方,人们用砖砌成宽大的炕炉,炕内烧文火取暖,白天当作坐榻,晚间用作卧床。——原注上,浑身是血,一丝未挂。我不由惊叫一声,两手松开铁栅摔倒在地。叶泰扶我爬起后,我二人急忙奔去里长公署……”

狄公一拍惊堂木,怒道:“堂下证人先冷静片刻,然后再从容道来,勿要缠夹不清!既然你从窗外看见令妹浑身是血,又如何断定她确已身亡?”

叶宾浑身颤抖,泣不能言,蓦地抬头哽咽道:“回老爷话,她的头不见了!”

大堂内观者虽众,此时却一片寂静。

狄公朝椅背上一靠,缓捋颊须说道:“你方才叙到跑去寻那里长,再往下说。”

“我们兄弟在街角处得遇高里长,”叶宾音调稍缓,“告知他适才所见,还说担心潘丰也遭了毒手,请他准许我们破门而入。谁知高里长却道是昨日午时遇见过潘丰,口称要离家出城几日,手提一只大皮囊,急急忙忙沿街跑去。我二人一听,简直气炸了肺腑,那厮定是害了妹子性命,然后匆忙逃走!小民恳请老爷逮住这个杀人恶魔,为我们可怜的妹子报仇雪恨!”

“那高里长现在何处?”狄公问道。

“回老爷,小民请他一道前来官府报案,”叶宾泣道,“但他却执意不肯,道是必须看守潘宅,以免有人进去做了手脚。”

狄公闻言点头,对洪亮低声说道:“总算还有个行事稳妥的里长!”又对叶宾说道:“主簿会将记下的诉状再念一遍,如果句句属实,你们兄弟二人便按印画押。”

主簿大声读出笔录,叶氏兄弟确认无误后,在文书上按下指印。

狄公又道:“本县这就带领手下去查看案发之地,你们兄弟也要同去。不过在出发之前,你须得先描述一番那潘丰的身形年貌,待书办记下后,好散与各处官府军塞。潘丰不过出逃一夜,如今路上又十分难行,料他不出几日便会落网。你们只管放心,本县定会将杀害令妹的凶手捉拿法办。”说罢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狄公返回二堂,径直走到大铜盆边在火上暖手,对洪亮陶干说道:“我们稍候片刻,待叶宾叙述过潘丰的形貌再说。”

“死者断头一节真是匪夷所思!”洪亮说道。

“没准房内半明半暗,叶宾一时看走了眼,”陶干说道,“或是被褥一角遮住了死者头颅也未可知。”

“我们即刻便去,看看到底是何情形!”狄公说道。

一名衙吏进来,呈上关于潘丰的形貌写照。狄公提笔迅速书成一张告示,又写下一封给附近兵营统领的便笺,对那衙吏命道:“务必火速送去!”

官轿已在庭院内备好,狄公让洪亮陶干也一同坐入。八名轿夫分作前后两队,抬起轿杠置于肩上,步伐齐整地出门而去。两名衙役骑马在前,班头与其他四人跟在后面。

途经城内横贯南北的大街时,开道的衙役敲着小铜锣,一路高声喝道:“让开!让开!县令老爷来了!”

街中人流熙攘,两旁皆是店铺。百姓们一见官驾出巡,纷纷恭敬地闪避两旁。

一行人路过关帝庙,左拐右转后,走上一条宽阔平直的大道,左边一排仓房,窗户狭小并装有栅栏,右边则是长长的高墙,每隔十来步便开有一道窄门,早有几人在第三道门前逡巡等候。

官轿稳稳落地,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走上前来,面相看去温厚机敏,自称是主管城东南的高里长,又恭敬地搀扶狄公出了轿门。

狄公左右打量几眼,说道:“此处看去甚是冷清!”

“回老爷,”高里长禀道,“几年前我大唐北军驻扎此地时,对面的仓房用来储存军械,这边的八座院落,则是军中将领们的起居之所。如今仓房一直空空,但这边的院子却住进了几户人家,其中便有潘丰夫妇。”

“一个古董商怎会挑选如此冰清鬼冷的地方开店?”陶干叫道,“这里怕是连豆糕都卖不出去哩,更不必说值钱的古董了!”

“言之有理!”狄公说道,“高里长,你可知道其中缘故?”

“回老爷,潘丰做生意时,常是携了古董,去主顾家中上门兜售。”高里长答道。

一阵冷风沿街呼啸而过。

“进去再议,前面带路。”狄公不耐烦地命道。

众人鱼贯而入,只见偌大的庭院空空荡荡,周围皆是平房。

“这一整片地方分为三座院落,”高里长解说道,“潘家住在正中间,其他两院尚且无人居住。”

众人穿过正前方的门扇,进入一座轩敞的厅堂内,其间只摆了几件廉价的木制桌椅作为陈设。后面又是一个小院,地中央有一口水井,旁边一条石凳。

高里长指着对面的三扇门,说道:“正中间是卧房,左边是潘丰的店铺,背后还有一间灶房,右边的屋子则用来储存货物。”

狄公见卧房的大门半开半掩,连忙问道:“有谁进过屋内不曾?”

“回老爷,没人进去过。”高里长答道,“自打从前面破门而入后,小人便命手下不许进入后院,以确保此处的一草一木都不曾被人动过。”

狄公点头称许,迈步走进卧房。只见一张硕大的火炕几乎占去了左边半个屋子,炕上铺着一床厚棉被,一具女尸仰面横陈其上,全身赤裸,双手被捆缚在身前,两腿僵硬地伸开,脖颈处只剩下一段参差不齐的残桩,身上与被褥上到处都是干凝的血迹。

狄公看见这骇人的景象,迅速转头顾视左右,却见一张梳妆台靠着后墙摆放在两扇窗户之间,一幅手巾悬于镜前,阵阵冷风从敞开的窗外刮入,吹得手巾飘摇不定。

“进来把门关上!”狄公对洪亮陶干命道,又对高里长说道:“你在门外把守,我等查案时,切勿让人搅扰!一旦叶家兄弟赶到,让他们在厅堂中等候。”

高里长掩门而去,狄公望向卧房的另一边。只见火炕对面,靠墙堆放着家常红皮衣箱,春夏秋冬各一只,墙角处还有一张小小的朱漆几案与两条板凳,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家什。

狄公将视线不觉又转向尸体那边,半晌后说道:“死者身上脱下的衣裙似乎未见。陶干,你去那几只衣箱内翻看一下!”

陶干打开摆在顶层的一只,回道:“不在此处,老爷!里面只是些叠放齐整的衣物。”

“将那四只通通看过!”狄公断然命道,“洪都头会助你一臂之力。”

两名亲随翻检衣箱时,狄公兀自立于卧房正中,缓捋长髯朝四下打量。关门之后,室内无风,梳妆台上的手巾悄然垂下,遮住了镜面,狄公留意到上面溅有几点血迹,不由想起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认为从镜中看见尸体很是晦气,显见得此案的凶手亦有此念。这时只听陶干惊叫一声,狄公连忙转身看去。

“我在箱底的夹层中找到了这些首饰。”陶干说着,将手中之物举到狄公面前,却是一对镶有红宝石的金手镯,还有六支纯金发簪。

“想来一个古董商总会低价弄到些细软之物。”狄公说道,“将它们放回原处,再封起这间屋子。比起那些珠宝首饰来,我更有兴趣的是死者身上失踪不见的衣裙。如今再去仓房中瞧瞧。”

狄公见仓房中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式箱盒,对陶干命道:“你去检查一下所有箱子,切记除了衣裙之外,砍下的人头也不见了。我与洪都头去那边店内看看。”

所谓的古董铺只是一间小屋,墙上钉有成排的搁板,摆着各色碗碟、花瓶、玉器、塑像与其他小巧古物。屋子正中的八仙桌上则是一堆瓶瓶罐罐,还有古旧书册与长短粗细不一的各类画笔。

狄公示意一下,洪亮上前撩起桌布。

狄公打开桌内的抽斗,翻看里面的物事,抬手一指旧票据中的一堆碎银,说道:“洪亮你瞧!潘丰走得竟如此匆忙,既没拿走珠宝,也没带上银子!”

二人又看过灶房,未见有任何可疑之处。

这时陶干回来复命,掸掸衣袍上的尘土,说道:“那些箱盒中装有大花瓶、青铜器和其他古董,皆是蒙尘已久,至少有七八天没人动过。”

狄公缓捋颊须,面带疑色望着两名亲随,半晌后方才说道:“这案子好生离奇。”说罢转身出门而去,洪亮陶干跟在后面。

高里长正在厅堂中等候,班头与叶家兄弟也在一旁。

四人躬身行礼,狄公点头致意,对班头命道:“你派两名手下用钩铙在水井中好好打捞一番,再弄一副担架并毛毡来,将尸体抬去衙院,然后封起三间屋子,再派两个人在此处把守,等我吩咐。”

狄公示意叶家兄弟在桌前坐下,洪亮陶干则坐在靠墙的长榻上。

“令妹确实遭人残杀,”狄公对叶宾肃然说道,“并且她的头颅下落不明。”

“必是被潘丰那恶魔随身携去了!”叶宾失声叫道,“高里长曾亲眼看见他拎着一只圆鼓鼓的大皮囊!”

“你且仔细说说当日遇见潘丰的情形。”狄公对高里长命道。

“小人那天碰见潘丰时,他正急匆匆沿街朝西而去。”高里长叙道,“我问他:‘老潘,何事这等匆忙?’他却依旧脚不沾地直往前走,也不说停下来寒暄一二,口中含混咕哝了一句,似是说要离家出城几日,然后便擦身而过,走得不见了人影。他身上虽未穿皮袍,面色却是通红,右手提着一只大皮囊,里面鼓鼓的装着不知什么东西。”

狄公思忖半晌,对叶宾发问道:“令妹可曾说过潘丰待她不好?”

叶宾犹豫片刻,方才答道:“实话对老爷说,小民一向觉得他们夫妻甚为和睦。那潘丰是个鳏夫,比我妹子年岁大了不少,家中还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儿子,如今在京师里做事。他在两年前续娶了我妹子为妻。我看他虽有几分木讷,且又时常抱怨头疼脑热的,性情倒是温良忠厚,谁知这厮竟十分狡狯,装模作样瞒了我们这许久!”

“他可从来瞒不过我去!”叶泰忽然冲口叫道,“潘丰实是个刻薄下作的小人,妹子时常抱怨说受他打骂哩!”说罢气恼地鼓起两腮。

“为何你从没对我说过?”叶宾惊叫道。

“小弟只是不想惹大哥忧心,”叶泰阴沉答道,“但是如今我非得原原本本道出实情来!定要捉住那个狗头不可!”

“你今早去看令妹,又是为何缘故?”狄公插话问道。

叶泰迟疑一下,随后答道:“小民只不过想去看看她近来可好。”

狄公起身说道:“本县将在衙院中听你们详述始末,那里自会有人记录存案。此刻我便回衙,你二人也须前去,好在验尸时从旁作证。”

高里长与叶氏兄弟恭送狄公上轿。

众人再度经过大街时,一名衙役跑到轿窗前,手持长鞭指指对面,开口说道:“启禀老爷,郭掌柜的药店就在那边,他既担任仵作之职,小的这就去传话,命他前往衙院,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狄公见眼前果然有一家店铺,门面虽小,却十分整洁,招牌上写着三个工整的大字“桂枝堂”。

“本县还是亲自去走一趟。”狄公说罢出了官轿,又对洪亮陶干命道:“我素喜光顾药房,你们就在门外等候,想来店内地方狭小,站不下这许多人。”

狄公推门进去,一股宜人的药香扑面而来。只见一个驼背男子立于柜台后方,手持一柄大刀,正在仔细切割一株风干草药。

那人快步绕过柜台,上前躬身施礼:“小民姓郭,乃是敝店店主。”说话时语声深沉悦耳,颇是出人意表。

郭掌柜身高只有四尺左右,肩宽背阔,披散着一头乱发,双目格外硕大。

“本县虽然从未召你去尽仵作之责,但也久闻郭掌柜医术高明,今日正好前来拜会。”狄公说道,“想必你已听说,城东南有一女子遇害身亡,还请前去县衙验尸。”

“老爷在上,小民立时就去。”郭掌柜口中应道,又左右顾视架上堆放的药罐与捆扎成束的干枝,歉然说道,“小店鄙陋凌乱,还望老爷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我看倒是井井有序。”狄公殷勤赞过,见有一排黑漆药柜,每只小抽屉上用白字镌刻有药名,字迹十分工整,于是上前仔细看觑:“这里的止痛药颇为齐全,居然还有月草,实属难得之物。”

郭掌柜连忙拉开那只抽屉,取出一束细细的干草根来仔细分拆,狄公留意到他的手指十分颀长敏捷。只听郭掌柜又道:“这种药草只生在城北门外的山崖峭壁上,当地人称为‘药坡’,须在冬季时从雪下挖出。”

狄公点头说道:“冬季应是药性最强的时候,因为所有的菁华汁液都凝集在根部。”

“老爷对于药道竟然如此精通!”郭掌柜惊叹道。

狄公耸耸肩头:“本县一向喜读有关医药的古书。”正说话间,忽觉脚边似有一物掠过,低头看去,却是一只小白猫一瘸一拐地蹩过,又拱起后背在郭掌柜的腿上轻轻摩挲。郭掌柜小心地将它抱起,说道:“小民在街上拣到这只折了腿的小猫,为它上了一副夹板,可惜接合得不甚妥当。拳师蓝道魁擅长正骨之术,当初本该找他帮忙才是。”

“我也曾听手下亲随提起过此人,”狄公说道,“并极口称赞他的拳术与角抵精湛无匹,实为平生仅见。”

“论起人品来,也是出类拔萃,”郭掌柜说道,“如他那般的人物实在少有!”说罢叹了一口气,将小猫放回地下。

这时店铺后方的蓝布门帘一动,一个颀长苗条的女子手托茶盘走出,上前躬身一拜,献上清茶,仪态十分娴雅。狄公定睛看去,只见她容貌端丽,眉目清明,不施粉黛却肤白如玉,一头乌发分作三绺盘起,样式简素,脚后跟着四只大猫。

“本县在衙院中想是见过夫人,”狄公说道,“并且听说夫人将女牢管理得井井有条。”

郭夫人躬身再拜,谢道:“老爷过奖了。牢中本就事少,除了不时会有一二营妓从北边流散至此,平日里常是空空如也。”应答时不但庄重矜持,且又言语有致,令狄公更觉惊喜。

狄公品了一口茉莉花茶,只觉香气馥郁,又见郭夫人正将一件毛皮斗篷仔细披在郭掌柜肩上,并替他系好项巾,眉梢眼角流露出款款深情。

适才目睹过血腥可怖的杀人现场后,如今身在这爿弥漫着清甜药香的小药店中欣享如此和悦气息,狄公只觉心情大为好转,竟至不忍离去,到底还是无奈地长叹一声,放下茶盅说道:“本县就此告辞了!”说罢迈步走出郭家药房,上轿返回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