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兹特写集(狄更斯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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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出租大马车停车场

我们坚持认为名符其实的出租大马车只有伦敦才有。有人可能会告诉我们说,在爱丁堡有出租大马车停车场;人家说这话并非完全为的是要反驳我们的见解,也可能还有人会提醒我们说,利物浦、曼彻斯特,“以及其他大城镇”(此系国会用语)都有出租大马车停车场。我们乐意对此作出让步,说这些地方是有一些车辆的,而且那些车辆看上去与伦敦的出租大马车同样肮脏,甚至也跑得几乎同样慢。可是无论就停车场、车夫或者牲口而言,我们都激烈否认它们有丝毫权利与伦敦的出租大马车相比。

且以一辆正规的笨重而摇晃的老式伦敦出租大马车为例,就让一个有胆量的人放胆说:除非这是另外一辆同时期的出租大马车,他在世上的确曾经见过一辆有点像这种马车的车。最近我在某些马车停车场看到(我们说这话时感到十分遗憾)相当小巧玲珑的绿色四轮轻便马车和擦得亮晶晶的黄色轿式马车,车轮与车身颜色相同,可是所有研究这个课题的人都知道每个车轮的颜色和尺寸都应该是各不相同的。这些都是所谓的革新,而且就像其他误称作改良措施一样,是公众不安心情的可怕迹象,也是对我们古老而受到敬仰的风俗的不尊重。出租大马车为什么该保持干净?我们的祖先看见它们肮脏却听之任之。我们的祖先满足于以每小时四英里的速度在石板上隆隆隆地行车,而我们这些狂热地“要不停地活动”的人又为什么要每小时跑六英里呢?对这些问题我们得认真考虑一下。出租大马车是国法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是由立法机构决定的;是凭借议会的明智发给牌照和编号的。

那么它们为什么被出租双轮马车和公共马车湮没了呢?或者换一种问法:在议会作出了坐跑得慢的马车每英里须付一先令的决定之后,为什么又向坐快车的人每英里收十八个便士呢?我们等着听答复。——然而,由于没有希望得到答复,便开始写下面一段新文章了。

我们了解出租大马车停车场已久。我们通晓所有路程的车费,似乎在任何有争议的问题上都感到自己应该是正确的。在科文特加登周围三英里以内所有正式运水夫我们见了全都认得;而且我们几乎相信,如果出租大马车的马匹有半数没有瞎眼的话,那么那地区中的马见了我们也都认得。我们对出租大马车极感兴趣,但是难得去驾驶它,因为我们要是试着去做的话,我们的本领往往会使自己翻倒在地。我们同那个著名的、有着叫卖水果小贩的臭名声的马丁先生[1]一样,对马匹、出租大马车等等也怀有极大的好感,然而我们从不乘坐马车。我们没有马,只有晒衣架;不像喜欢一块羊脊肉那样喜欢马鞍;而且我们做事随心所欲,可却从不骑马纵狗打猎。[2]且把这些能以更快速度跨越地面的或者能让一个人安放在上面的工具留给喜欢它们的人吧,我们可是站在出租大马车停车场这一边的。

此刻我们在窗前写作,就在这扇窗下面有一处出租大马车停车场;这会儿只有一辆马车停在那儿,而它正是我们刚才提到的那类车辆的一个很好的样板——是一辆暗黄色的(有如患黄疸病的皮肤浅黑的女子的那种肤色)、行进时隆隆响的结实的大家伙,车窗小而车身大。嵌板上装饰着褪色的盾形纹章,形状像一只被解剖开来的蝙蝠,红轮轴,大部分的车轮呈绿色。驾驶座位部分地被一件旧大衣、好几件短斗篷和几件式样特别的衣服所覆盖。塞在帆布椅垫里的麦秆有几处突出来,好像是同从马车后部行李厢的裂缝中钻出来的干草比赛似的。那两匹马低着头,鬃毛和尾巴稀疏零乱得像破旧的摇木马,耐心地站在湿漉漉的稻草上,偶尔退缩一下,挽具也跟着格格格地响起来。其中一匹马时不时把嘴伸到它同伴的耳边,好像对它打耳喳儿,说它很想暗杀马车夫。后者此刻正在饮马处;那个运水夫把双手使劲往口袋深处伸进去,为了使脚暖和,正在抽水机前跳着“重叠拖步舞”。

对街第五号房子里的那个系着粉红缎带的女仆突然打开街门,从屋里立刻冲出来四个小孩子,他们拼命尖声喊道:“马车!”那个运水夫从抽水机旁猛冲过去,抓住两匹马的缰绳,把它们,也把马车,拉到那幢房子门前去,一边不停地叫唤马车夫,用的是他最高的、或者不如说是最低的嗓音,因为那是一种低沉的男低音咆哮声。从小酒馆里传来了应声;马车夫奔过街来时,他穿的木制鞋底使街上响起了回声。接着,为了要使马车门对准房子门口,他又费劲地把马车往后拖,车轮擦过阴沟嘎嘎直响,把孩子们逗得乐极了。好一场忙乱!上月住在这儿的那位老太太要回到乡下去了。一只又一只箱子搬了出来,不一会儿工夫车子的一边都堆满了行李;孩子们妨碍了所有的人的行动,而最小的那个试着要搬一把伞,却把自己绊倒,受了伤,被抱走的时候乱踢着小脚。接着孩子们都不见了,接着一切活动暂停,在这期间老太太无疑是在后面起居室里把他们逐一吻过。她终于出现了,身后跟随着她的已婚女儿、全部的孩子和两个仆人,后者在马车夫和运水夫协力配合下设法把老太太稳稳妥妥地扶上了马车。随后把一件斗篷和一只小篮子递进车里去,我们几乎可以发誓说篮子里装的是一个小黑瓶[3]和一薄片三明治。马车踏板收上去了,马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运水夫说:“汤姆,去查尔琳克劳斯[4]的金十架。”孩子们喊道:“再见,外婆。”于是马车便以每小时三英里的速度,叮叮当当地开走了。那个妈妈和孩子们回到屋子里,只有一个小淘气拼命飞奔上街,一个女仆在后面紧紧追着;而这个女仆能有这么个机会卖弄风骚倒也觉得高兴。后来她把那孩子带了回来,朝对街盯了一两眼之后才把门关上,她究竟是看我们还是那个酒馆里的侍者,我们不能肯定。于是出租大马车停车场又静了下来。

常常使我们觉得饶有趣味的是:被主人遣来雇马车的“一把抓”[5]女仆坐在马车里的那副欣喜若狂的模样,以及被遣来做同样差事的男仆登上驾驶员座位时那种无以名状的满足神情。但是我们怎么也想不起见过哪一批雇出租大马车的人比那天一早在托特哈姆法院路见到的更有趣。那是一群去举行结婚典礼的人,是从菲茨罗伊附近的一条低级街道走出来的。新娘身穿薄薄的白衣服,红红的大脸盘。女傧相是一个矮胖而好脾气的小小的年轻女人,当然也穿着同样的合适服装。还有新郎和他挑选过的朋友,穿蓝上衣、黄背心和白裤子,并且配上一双毛线手套。他们在街拐角处停下,摆出一副难以形容的神气十足的气派叫了一辆马车。一坐进马车,女傧相就把一条红披肩随随便便地扔去盖在车门上的号码上,那条披肩无疑是她有意带来的,显然是为了哄骗行路人,使他们相信这辆出租大马车是私人马车。接着他们就上路了,满以为这个骗局必定成功,殊不知在车背后还竖着一块与小学生的石板同样大的牌子,上面有一个又大又显眼的号码呢。每英里只要一个先令!对于他们来说,这次乘车每英里至少值五个先令哩。

如果出租大马车的头脑所记住的事与它本身所能运载的东西同样多的话,它将会写成多么有趣的一本书哪!一辆毁坏了的出租大马车的自传肯定会与一个垮掉的平庸剧作家的自传同样有趣。那篇自传可能会告诉我们它“带着车辕子”[6]旅行中所遇到的轶事,其数量之多不下于别人所述关于“朝地极[7]行进探险”的趣事。它可能讲出多少有关那辆出租大马车所载过的各种人的故事呀!其中有人为了处理事务或为了赚钱而乘车——有为作乐或为痛苦而乘车!以及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所遭受的多少伤心事呀!还有农村姑娘——穿着华丽、装束过分的女人——酒醉的妓女!没有经验的学徒——挥金如土的浪子——小偷!

讲到出租双轮马车!在这远征的时候,也就是孤注一掷、生死攸关的时候,双轮马车可以成为你暂住或者长住的家。可是出租双轮马车除了缺乏出租大马车所特有的那种持重的举止之外,我们切莫忘记它毕竟是过时之物,而且仅此而已。出租双轮马车打从它跨进社会生活之日起,自始至终仅是出租双轮马车而已;而出租大马车则是过去上流阶层的遗物,是潮流的牺牲品,是旧式英国家庭的附属品,上面漆着家族纹章,而且在往昔还由穿制服的仆人伴随着,现在却被剥掉漂亮的外表,落魄世上。就像过去一度潇洒的男仆,如今年事已大,不能胜任他的工作,在四轮车辆中的地位越来越低,终于被贬到停车场上了。

注释:

[1] 指理查德·马丁(Richard Martin,1754—1834),又称为“仁慈·马丁”。他是1824年创办的残害牲畜预防会主要发起人之一。

[2] 这一段原文为:We keep no horse(马),but a clothes-horse(晒衣架);enjoy no saddle(马鞍)so much as a saddle of mutton(羊脊肉);and,following our own inclinations,have never followed the hounds.作者在句中分别运用一些字面相近而含义不同的词说俏皮话。

[3] 可能是装药水的瓶子。

[4] 查尔琳克劳斯,伦敦市一个区域,位于特拉法尔加广场的东南方。

[5] 指包办一切家务。

[6] 作者在这一句中幽默地运用了“pole”一词的双关含义:其一是“车辕子”;其二是“地极”。

[7] 作者在这一句中幽默地运用了“pole”一词的双关含义:其一是“车辕子”;其二是“地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