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兹特写集(狄更斯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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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街头夜景

不过人们应当在冬季里那阴郁的、浓雾弥漫的黑夜去观看伦敦街道最壮丽的景象。这时空气湿度不大,恰好不知不觉地把人行道弄得油腻腻的,而却不曾清洗掉路面上的任何污物;这时由于笼罩一切的朦胧浓雾,与周围的黑暗对照之下,煤气灯显得更明亮,灯火辉煌的店铺则更其壮观了。在一个像这样的夜晚,所有待在家里的人看来都希望使自己尽可能地暖和舒适;那些在街上的过路人完全有理由羡慕那些坐在自己炉边的幸运者。

在较宽大和较高级的街道上,只见家家户户的餐厅窗子都严密地遮上窗帘,厨房炉子里的明亮火焰正跳跃着,饥肠辘辘的赶路人正拖着疲劳的脚步从围着地下室前面空地的栏杆旁走过,就嗅到从热饭菜里发出的香喷喷的水蒸气。在郊区,卖松饼的小贩摇着铃在小街上走,他的步子比惯常慢得多,因为第四号门牌的麦克林太太一打开她的临街小门,拼命尖声喊了一声:“松饼!”第五号门牌的沃克太太就从她的起居室窗子里探出头来,也尖声喊道:“松饼!”而沃克太太刚从嘴里喊出这个词,对街的佩普洛太太就放出佩普洛少爷,后者便直冲到街上去,要不是因为他能吃到奶油松饼,是不可能跑得那么快的。他使出全身的气力才把小贩拉到自己家门口。于是麦克林太太和沃克太太,为了便利小贩,同时也要对佩普洛太太说几句邻居之间的寒暄话,就跑过街去在佩普洛太太门口买松饼。从沃克太太自己说的话看来,这时似乎她的“斯壶刚好扫开了,茶杯和茶跌都摆好了”[1],又说今晚外边天气不好,因此她已决定要舒舒服服地喝上一杯热乎乎的好茶——实在太凑巧了,这也正是其他两位太太已经同时作出的决定。

她们又谈了一会儿,谈到天气多么恶劣和喝茶的好处,还闲扯到男孩们,说他们多半不好,又说温和的佩普洛少爷是个例外,说到这里沃克太太瞧见她的丈夫从街上走过来了。她想到这个可怜的人儿从船坞一路泥泞走回家,一定很需要喝茶,便手拿松饼奔过街去,麦克林太太也这么做了。同沃克太太又说了几句话,然后大家便都突然跑进各自的小房子,砰的一声关上各自临街的小门,除了在九点钟为送啤酒的开一次门以外,这三扇门就通宵紧闭上了。送啤酒的人一手托着一只盘子,一手伸在盘子前面提着一个灯笼,一边把《昨日广告报》借给沃克太太,一边说,真够倒霉的,他几乎抓不住酒壶,更感觉不到自己手里有报纸,因为除了在砖厂冻死一个人那次,他觉得从来没有过这么冷的夜晚。

九点钟送啤酒的人同街角上那个警察谈了几句带推测性质的话,说天气可能有变化,会开始酷寒等等,然后回到他的老板的家里去,在晚上余下的时间里忙于拨酒吧间的炉火,恭恭敬敬地参加围坐在火炉旁的大人物们的谈话。

在这样的夜晚里马什街和维多利亚剧场附近的各条街道显得又脏又不舒服,可是在那一带闲荡的一群工人却并不减少。连专烤土豆的那座用锡块筑成的像圣殿似的饮食摊,它的顶上安着色彩斑驳的各种灯组成的好看装饰,此时也显得不如通常那么花哨鲜艳了;至于那个卵形馅饼摊,它的亮光差不多已经熄灭了。放在透明的灯罩里、用油纸制成的蜡烛,上面描着各种人物作为装饰,已经被风吹灭五十次了。那个卖卵形馅饼的商贩,由于到隔壁酒窖点火来来回回跑得筋疲力尽,已经绝望地放弃要照明的念头,于是他设摊地点的唯一标记只剩下那些闪烁着的火花,他每次打开他的活动烘箱把一块卵形热馅饼递给一个顾客的时候,就有一串大小不等的火星飞出来,顺着街道旋转而去。

比目鱼、牡蛎和水果小贩们在小矮房里失望地徘徊着,白费劲地竭力吸引顾客;那些平日在街上嬉戏、衣服褴褛的男孩子,三五成群地缩着身子,站在人家凸出的门口或者乳品商的帆布遮帘下面。在那儿,没有玻璃罩的、闪耀着的大盏煤气灯展示一大堆一大堆的鲜红和淡黄色的干酪,其中还混杂着价值五便士的小块肮脏的熏猪肉、各种桶装的每周运来一次的多塞特郡[2]羊肉和灰暗的“上等新鲜”肉卷。

男孩子们在这儿用戏剧中的对白交谈自娱,那是上次他们买了维多利亚剧场廉价座位的半价票以后到那里听到的;他们崇拜那每晚观众都要求再演一遍的猛烈格斗,还不厌其烦地详述比尔·汤普森那种令人无法仿效的动作,他能跳“双猴舞”,或者把错综复杂、不可思议的水手号笛舞从头跳到尾。

现在快十一点钟了,冰冷的濛濛细雨已经下了好久,这时候开始倾盆而下了。那个烤土豆的人已经走了——卵形馅饼小贩才捧了他的仓库走开——乳品商已经收起他的帘子,男孩子们也四散走了。风冲着店铺的橱窗直刮而来,木套鞋踩在滑溜不平的人行道上不断发出的咔嗒咔嗒声和一把把雨伞发出的沙沙声,足证这个夜晚的天气有多么险恶。站在街角的那个警察扣上油布斗篷的钮扣,把自己包得紧紧的,当他用帽子压住脑袋,转过身子避开扑面而来的一阵暴风雨时,看来他决不会为前景感到庆幸。

那爿小小的杂货零售铺子打烊了。店门后面那个有裂缝的铃发出的玎玲声是忧郁的,它是专供购买四分之一品脱装的食糖和半盎司装的咖啡的顾客拉的。整天熙来攘往的人群很快地减少下来;此时几乎只有从小酒店里传出来的叫喊和吵架声划破了夜晚那令人忧郁的沉寂。

另外还有一种声音,不过它已经停止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刚才一直试着唱一支流行的小调,巴望能使有同情心的过路人勉强给她几个便士。她用自己那条狭小的围巾的残余部分小心裹住怀中形体瘦小的婴儿。可是她所得到的只是人家对她无力的歌声的粗暴嘲笑。泪水簌簌地滑过她苍白的面颊;婴儿饥寒交迫,当她大声呜咽起来,失望地在一块又冷又湿的门阶上颓然坐下时,婴儿半窒息的轻声哭泣更增添了他那悲惨的母亲的痛苦。

歌唱!走经这么一个可怜人身边时,难得有人想到过,这样的歌唱在她心中所造成的无限悲痛,以及她在心灵和精神上的堕落!多么辛辣的嘲笑啊!患病的、饥饿的和被漠视的人软弱无力地唱出那支欢快的小调的歌词正是你们宴饮作乐时唱的啊,天知道这种情况已经发生多少次了!这决不是可以加以嘲笑的事。那虚弱颤抖的歌声说明可怕的贫困和饥饿;病弱的歌唱者唱着这支兴高采烈的闹哄哄的歌,也许只好转过身去冻饿而死。

凌晨一点钟了!从各个剧场回家的一群群人步行经过各条泥泞的街道。出租小马车、出租公共马车、四轮马车和剧场公共汽车飞快地驶过去。运水工们手提暗淡的脏灯笼,胸前佩着大铜片,已经奔去呼喊了两个小时,这时候回到各自的供水站,用板烟和苦艾啤酒这种物质享受来自娱。正厅后座和包厢的老观众拥往各点心店。在简直无法形容的一片噪音与混乱中到处烟雾腾腾、人们来回奔忙、刀叉发出铿锵声、侍者们喋喋饶舌声——端上了排骨、腰子、兔肉、牡蛎、烈性啤酒、雪茄烟和数不清的一杯又一杯的酒、一份又一份的菜肴。

比较爱好音乐的那一部分观众就到发出和声的会场去。为了满足好奇心,且让我们跟随他们到那儿去一会儿吧。

在一间极高大的房间里约坐着八十来个或者一百个客人,有的用小小的白镴[3]尺敲着桌子,用刀柄连连敲打,好像他们全都是制造大衣箱的工匠似的。此刻他们正在为一支无伴奏的男声合唱曲喝彩鼓掌。这支曲子刚刚由坐在屋子正中一张桌子上端的三位“专业人士”演唱完毕。此刻其中一个坐在靠背椅子上,他是个自负的小矮子,他那件绿色上衣的领子上只露出一个秃脑袋。其他两个坐在他的左右,一个是声音微弱的棒汉子,另一个脸瘦肤黑,穿着一身黑衣裤。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小矮子是个怪可笑的人物——那样一副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样子,又是那样的歌喉!

“男低音!”在我们附近的一位打着宽领带的年轻绅士向他的同伴大声说,“男低音!一点不错;他能唱得比任何人都低;低得有时候叫你听不见。”确实如此。听他咆哮着,渐渐越来越低,直到他再也回不上来,是世间再有趣不过的事了。目睹他尽情歌唱《我的心呀,在高原》或者《勇敢的老霍克》时那副感人至深的庄重神态,教人不可能不受感动。那个棒汉子也会动情,他用颤音唱《飞吧,我的贝西同我一起飞离这个世界吧》,或者其他这一类的歌曲时,带有女性的甜蜜,是再富有魅力不过的了。

“请点菜,先生们——请点菜,”——那个长着一头红发、脸色苍白的人说。于是人们从屋子的各处大声叫喊起来,有的要“一杯”杜松子酒,有的要“一杯”白兰地,有的要几品脱黑啤酒,有的要特别味淡的雪茄烟。那三个“专业人士”所获得的荣誉已达顶峰,他们以再温和也没有的恩人气派向常来聚会的一些较熟悉的人赏脸地点点头,或者甚至还讲一两句道谢的话。

那个穿着短小的棕色外套、白色鞋袜的圆脸蛋小个子干的是滑稽演员这一行;他对大家要求他当主席表示感谢时,他那种自我克制、同时又意识到自己有才能的那副样子,使人见了特别愉快。“诸位先生,”这个自负的小个子一边说一边抓起主席的小木槌,在桌上敲一下。“诸位先生,请允许我提请你们注意——我们的朋友施马金斯先生答应唱了。”大家喊起来:“好啊!”于是施马金斯作为谐音大咳了一阵,又用鼻子十分滑稽地发出一两声鼻息声,使大家都很高兴,接着便唱了一首滑稽歌曲,在唱完每个独唱部分以后,又唱:“发尔——特——拉尔”的叠句,而且叠句比独唱部分长得多。听众报之以最热烈的掌声。接着一个野心勃勃的才子自动朗诵了诗文,但却惨遭失败。于是那个自负的小个子又敲了一下,说:“先生们,对不起,我们想来个合唱曲。”这一宣告博得了喧嚣的喝彩声,精力较旺盛的人为了表示绝对的欢迎,把一两只厚玻璃杯脚敲掉——这是一种诙谐的手法。不过侍者提出怎么赔偿损失的时候,这一种诙谐手法往往会引起一场小小的口角。

像这样的场面要一直持续到次晨三、四点钟;而且甚至到结束时,就另有一些类似的新场面为好奇的新手们揭开序幕。不过由于不论多么简略地把它们一一加以描述,都得写上一卷书;而且不论其内容多么有教益,却不讨人喜欢,因此我就此鞠躬谢幕了。

注释:

[1] 此处原文表示沃克太太发音不准。意思应该是:“水壶刚好烧开了,茶杯和茶碟都摆好了。”

[2] 多塞特郡(Dorsetshire),位于英格兰南部,产大角绵羊。

[3] 白镴(pewter),锡和铅的合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