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纳齐斯多方追问,还是久攻不下,戈德蒙的秘密仍未打开大门。他一直在努力唤醒他,教会他能用来描述这一秘密的语言,但是这完全是白费气力。
这位朋友关于自己出身和故乡的讲述,并没能提供一幅清晰的画面。他父亲的形象如同无定形的黑影,但是很受尊敬;传说中的母亲很久以前就失踪或者亡故了,只留下一个苍白的名字。擅长解读人心的纳齐斯渐渐发现,戈德蒙属于这样一类人:他们生活中的一大块丢失了,他们在某种困境或魔力的重压下,不得不遗忘一部分自己的往昔。他明白了,光是追问和教导无济于事;他也认识到,自己过于相信理性的力量,说了那么多都是徒劳。
不过,爱却不是徒劳的,爱把他和朋友联系起来;他们俩常在一起,这种习惯也不是徒劳的。两人在本质上有深刻差异,却都从对方身上获益良多。除了理性语言,他们之间还渐渐地产生了一种心灵语言和姿态语言,就像两处住人的地方,其间可能有一条车水马龙的通途,但也会出现许多曲径、岔路、秘密小道:情人漫步的曲径,小孩玩耍的岔路,还有狗啊猫啊溜进溜出的秘密小道。渐渐地,戈德蒙那如同有灵的想象力,循着几条神秘的路径潜入了朋友的思想,潜入了这种思想的语言,而朋友也学会了不用借助话语,就能理解和体会他的意念和性格。在爱的光芒中,心灵与心灵之间建立的新联系逐渐成熟后,话语才随之而来。就这样,有一天没课,出乎意料之外,两个朋友在图书室里开始了一次深谈:他们触及了两人友谊的核心和意义,对彼此的认识也大大地清晰起来。
他们谈起了星相学,这是修道院里从不研究而且禁止的东西。纳齐斯说,星相学试图在一大堆有差异的个人、命运和天职中建立秩序和系统。戈德蒙听了插话道:“你老是说什么差异——我慢慢地发觉,这是你最大的特点。你说起比如你我之间的巨大差异时,我就觉得这种差异不是别的,正是你那奇怪的寻找差异的狂热。”
纳齐斯:“当然,你这话说到了点子上。确实,在你看来差异无关紧要,我却觉得差异是唯一要紧的东西。就本质而言,我是学者,研究学问是我的天职。而学问,用你的话来说,不是别的,正是‘寻找差异的狂热’。这样来描述学问的本质,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对我们这些做学问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确定差异更重要的事儿了,学问就是区别的艺术。比如,无论对谁,找出他身上的特征,找出他和别人的差异所在,就意味着认识了他。”
戈德蒙:“好吧,一个人穿着农夫鞋,他就是农夫,另一个人戴着王冠,他就是国王。这当然是差异。不过,这连小孩子都能看得出来,不用去做那么多学问啊。”
纳齐斯:“但是,如果农夫和国王穿戴一样,小孩子就不能区别了。”
戈德蒙:“研究学问的也不能区别呀。”
纳齐斯:“也许能。研究学问的不比孩子更聪明,这点不妨承认;但是研究学问的更耐心,他们不仅仅留意那些最醒目的特征。”
戈德蒙:“聪明的孩子也都这样。他会从眼神和仪态上认出国王来。长话短说吧:你们这些学者傲气得很,总以为别人都是傻瓜。其实呢,不搞学问照样聪明。”
纳齐斯:“看到你明白了这一点,我很高兴。你很快还会明白,我说起你我之间的差异,指的可不是聪明与否。我没说:你更聪明或者更愚蠢,更好或者更差。我只是说:你和我不同。”
戈德蒙:“这好懂。不过,你不只谈到特征差异,你还经常谈到命运差异和天职差异。为什么你的天职和我的不同呢?你我一样都是基督徒,你我一样决心在修道院生活,你我一样是天上仁慈的圣父的孩子。我俩的目标一致:永恒福祉;我俩的天职相同:回归天主。”
纳齐斯:“好极了。在教义学课本里当然人人相同,在生活中就未必如此了。救世主倚在一位爱徒怀里,另一个弟子则出卖他——我想,总不能说这两个人的天职相同吧?”
戈德蒙:“你真是个诡辩家,纳齐斯!在这条路上,我们不会越走越近。”
纳齐斯:“在任何一条路上,我们都不会越走越近。”
戈德蒙:“可别这么说!”
纳齐斯:“我这话是认真的。我们的使命不是相互靠拢,正如太阳和月亮、海洋和陆地不会相互靠拢一样。我俩,亲爱的朋友,就是太阳和月亮,海洋和陆地。我们的目标不是各自转向对方,而是认识对方,在对方身上看到和尊重对方之所在:反面与补充。”
戈德蒙震惊了,低下头,一脸悲哀。
最后他说:“是因为这,你才经常不把我的想法当真吧?”
纳齐斯迟疑片刻才回答,声音响亮而坚定:“就是因为这。你得习惯起来,亲爱的戈德蒙,习惯我仅仅认真对待你本身。相信我,我认真对待你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不过,对你的思想我不会当真。在你身上,我认真对待的只是我觉得是本质和必然的东西。为什么你非要看见自己的思想受到关注呢,你不是有许多别的才华吗?”
戈德蒙苦笑着:“我说嘛,你总是把我当个孩子!”
纳齐斯寸步不让:“你的一部分想法,我认为是孩子气的。还记得吗,我们刚才提到过,聪明的孩子不一定比学者愚蠢。不过,倘若孩子要谈学问,学者不会把他当真。”
戈德蒙急得直嚷嚷:“可是即使我们谈的不是学问,你也总是嘲笑我!比如你总是这样子,好像我全部的虔诚,我在学习上争取进步的努力,我对修士生涯的向往,统统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似的!”
纳齐斯严肃地望着他:“我认真对待你,是因为你是戈德蒙,可你并非始终是戈德蒙。我希望的不是别的,是你会成为完完整整的戈德蒙。你不是学者,不是修士——要造就学者或修士,并不一定非要用这么优质的材料。你以为,你在我眼里没学问,不懂逻辑,也不够虔诚。哦,不,你在我眼里还远远不是完整的你自己。”
戈德蒙闻言大惊,甚至觉得有点受伤,这次谈话之后躲着不出来了。可是没过几天,他又要求把谈话继续下去。这次,纳齐斯以戈德蒙容易接受的方式,描绘了他们两人本性的差异,颇有成效。
纳齐斯越讲越来劲儿。他觉得比起上回来,戈德蒙今天态度开放,愿意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觉得自己能对戈德蒙施加影响了。这种成功诱使他比原先设想的说得更多,禁不住滔滔不绝起来。
“瞧,”他说,“唯独在这一点上,我比你强:我清醒,而你却是半睡半醒,有时甚至完全沉浸在梦乡里。我称为清醒者的那些人,懂得如何通过理性和意识去认识自己,认识并未雨绸缪地对待自己最内在的非理性的力量、欲望和弱点。让你学会这点,可能便是你我相遇的意义所在。在你身上,在你戈德蒙身上,精神和本性,意识和梦境,相距何以道里计。你忘却了你的童年,而你的童年却在你心灵深处呼唤着你,它会使你痛苦不堪,直到你听从它的呼唤。——够了!就像刚才说的,我清醒,在这点上我比你强,我比你优越,因此可以为你所用。在别的任何方面,亲爱的,你都比我强——确切地说,一旦你找到了你自己,你会都比我强的。”
戈德蒙倾听着,不胜惊讶。听到“你忘却了你的童年”这句时,他像中了箭似的跳了起来,纳齐斯却毫无察觉,他说话时习惯闭着眼睛,要不就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似乎这样便能找到合适的词语。他没有看到,戈德蒙的脸突然抽搐起来,枯萎了一般。
“我会……比你……强!?”戈德蒙结结巴巴地想说些什么,好像愣住了。
“当然,”纳齐斯继续说道,“你这种本性的人眼聪目明,情感充沛,是幻想家、诗人、多情种子,几乎总是强于其他人,强于我们这些精神至上的人。你们源自母性。你们生活丰盈,天生有爱的力量,有感受体验的力量。而我们这些精神至上的人,尽管似乎常常在引领和管辖你们,生活状况却不是丰盈,而是干涸。生活的富足属于你们,果实的汁液属于你们,爱的花园属于你们,美丽的艺术土壤属于你们。你们的故乡是大地,而我们的故乡是理念。你们的危险是溺毙于感官的世界,我们的危险是窒息于真空的所在。你是艺术家,我是思想者。你酣睡在母怀,我清醒于荒野。照耀着我的是太阳,辉映着你的是月亮和繁星,你的梦是少女之梦,我的梦是少年之梦……”
戈德蒙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纳齐斯带着一种演说家的自我陶醉口若悬河。有些话如同利剑击中了他,听到最后几句时他的脸发白了,闭上了眼睛。纳齐斯见状问他怎么了,面如死灰的他说话也有气无力:“我已经在你面前崩溃过一次了,禁不住泪如雨下——你肯定还记得那场面。这样的事可不能再发生了,否则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而且也不会原谅你!现在你快走吧,让我独自呆一会儿。你刚才说的话太可怕了。”
纳齐斯颇为难堪。高谈阔论,连自己也被打动了,他觉得自己还从来没有说得像今天这样精彩呢。可是现在,他吃惊地发现,不知自己的哪句话狠狠地击中了朋友某个痛处。他感到眼下很难把朋友一个人撂下,迟疑了一会儿,见戈德蒙皱起眉头催他快走,这才心慌意乱地起身离开,让朋友享受急需的独处。
这次戈德蒙过于紧张的情绪没有化为泪水。他心中绝望,带着深深的伤痛,似乎朋友刚才突然将匕首捅进了他的胸膛。他几乎喘不上气来,觉得心口被压得死死的,面露蜡色,双手麻木。上次的痛苦又来了,而且程度更加严重,又是心如刀绞,只觉得不得不直视某种可怖的东西,某种简直无法忍受的东西。可是,这次抽泣也不管用,不能像上回那样把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圣母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发生了什么?有人杀了他?还是他杀了人?哪件可怕的事情被说了出来?
他喘息着,宛如中毒者被一种感觉死命撕扯着:说什么也要摆脱那深深地侵入他体内的致命物质。他冲出房间,动作就像在游水,不知不觉地逃到了修道院中最安静的无人之地,经过走廊和台阶,来到室外通风的地方。他到了修道院中最深处的藏身地,到了带拱顶的十字形回廊,绿茵茵的几片花畦之上晴空万里,来自地下室的冷风带着石头的气息,其中也徘徊着几缕甜蜜的玫瑰香。
刚才谈话时,纳齐斯无意间做了他早就渴望去做的事:点出了那个迷惑戈德蒙的妖魔的名字,逮住了它。戈德蒙内心的秘密不知被他的哪句话触动了,于是在剧痛中奋起反抗。纳齐斯在修道院里转了好久,却始终找不到朋友的踪迹。
戈德蒙伫立在石拱之下。通过这些沉重厚实的石拱,便可从十字形回廊进入中间的小花园。石拱的每根柱子上方都有三个兽首,石雕的狗头或者狼头,在直瞪瞪地俯视着他。伤痛在他心里可怕地搅动着,无路通往光明,无路通往理性。死亡的恐惧掐住了他的咽喉,勒紧了他的胃。他不由自主地往上看,仰视着立柱顶端的三个兽首,立刻就觉得它们仿佛蹲在他的肺腑中嚎叫起来了,目光咄咄逼人。
“我肯定快死了,”他感到毛骨悚然,吓得直哆嗦,随即又觉得,“现在我丧失了理智,现在这些畜生要张开大口吞噬我了。”
他抽搐着跌倒在石柱前的地下,痛苦极了,已经到了他能忍受的极限。一阵天旋地转,他脸庞塌陷,消失在自己期盼的虚无之中。
丹尼尔院长今天过得不顺心。两个有了点年纪的修士来找他告状,气急败坏地相互指责,他们为了嫉妒引起的一些个老掉牙的鸡毛蒜皮又闹翻了。他听他们吵了好一阵子,警告他们,但无济于事,最后只得斥退他们,给予两人不算轻的处罚,心里却觉得此举仍然不会有效。他疲惫不堪,独自来到小教堂祈祷,然后起身,精神却还是没能恢复过来。这时,他被悠悠地飘来的玫瑰香味吸引住了,于是步入十字形回廊,想去透透气,不料却发现学生戈德蒙倒在石砖地上不省人事。他又惊讶又伤心,只见这张平时年轻漂亮的面庞现在如此苍白,毫无光泽。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现在又是雪上加霜。他想扶少年起来,却怎么也扶不动,太沉了。老人气喘吁吁地去叫了两个年轻些的兄弟来,把戈德蒙抬了上去。他吩咐会医术的安塞尔姆神父去看望,还派人把纳齐斯找了来。
“你知道啦?”他问面前的纳齐斯。
“戈德蒙的事?是的,尊敬的神父,我刚才听说他病了或者遭遇了什么不幸,已经把他抬回去了。”
“是啊,我发现他躺在十字形回廊里。他去那儿干什么呢!倒也不是遭遇了什么不幸,他只是晕过去了。不过我还是很不高兴。我觉得你肯定和这事儿有关,或者你知道些什么,他毕竟是你的要好朋友呀。所以我才叫你来。说吧。”
纳齐斯一如既往地态度克制,语气平静。他简要汇报了今天和戈德蒙交谈了什么,戈德蒙又是怎样意外地反应激烈。院长摇了摇头,颇为恼怒。
“这可是一次奇怪的交谈啊,”他说,一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你刚才给我描述的交谈,可以称作是一种对他人心灵的介入,我想说的是,是一次牧灵式的交谈。但是,戈德蒙的事儿又不归你管,而且你也根本没资格进行牧灵,你还没被授予圣职呢。你怎么会越俎代庖,去和学生谈本该由具备牧灵资格的人去谈的事情?后果你也看到了,很糟糕。”
“后果,”纳齐斯以温和、但却坚定的语气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呢,尊敬的神父。戈德蒙反应激烈,这使我吃惊不小,不过我并不怀疑,这次交谈会对他带来好的后果。”
“我们会看到后果的。我现在谈的不是后果,而是你的行为。是什么导致你去和戈德蒙这样交谈?”
“如您所知,他是我的朋友。我对他有一种特殊的好感,我相信我特别懂得他的心思。你说我在他面前的举止是牧灵式的,不过我并没有妄想自己有任何神职权威。我只是相信,我对他的认识要多于他对自己的认识。”
院长耸了耸肩。
“我知道这是你的特长。希望你没有为此闯下什么祸来。——戈德蒙病了吗?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不舒服?他感觉虚弱吗?睡得好吗?吃得下东西吗?他有什么地方疼吗?”
“没事,到今天为止他是健康的,身体上是健康的。”
“除此之外呢?”
“心灵上却是病了。您知道,他正处于开始和性欲搏斗的年龄。”
“我知道。他十七岁了吧?”
“十八岁。”
“十八岁。好吧,也太晚了点儿。不过,这种搏斗是自然现象,谁都得过这一关。所以也不能说他心灵上病了。”
“对,尊敬的神父,仅凭这一点当然不能。但是,戈德蒙此前就在心灵上病了,早就病了,因此这种搏斗对他来说尤其危险。我相信,他受煎熬,是因为他忘却了自己的一部分过去。”
“是吗?哪一部分呢?”
“是他母亲,还有和他母亲相关的一切。对此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这是他的病因所在。戈德蒙声称对母亲毫不了解,只知道自己早就失去了她。他这样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他似乎在为母亲感到羞耻。不过可以肯定,他的才华大多是从母亲那儿继承来的,因为从他对父亲的描述来看,他父亲不像有这么一个漂亮、独特、多才的儿子。这些不是我听来的,而是我从他的种种迹象中推断出来的。”
院长起先还在心中暗笑,觉得这些话过于少年老成、自以为是了,觉得这件事也确实是个烦人的累赘。但是渐渐地,他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戈德蒙的父亲,想起了这个有点儿装腔作势靠不住的人,也好不容易地想起了这人说起戈德蒙母亲时的几句话:她让他蒙羞,离开了他,他努力抑制幼小的儿子对母亲的回忆,抑制儿子身上那些从母亲那儿继承来的陋习。他说,天道酬勤,这小子现在愿意一生奉献天主,抵偿母亲的缺失了。
纳齐斯从未像今天这样不讨院长喜欢。尽管如此——这个苦思冥想者说得真准,看来他确实很了解戈德蒙!
最后,院长又问起了今天的事情。纳齐斯答道:“戈德蒙今天这么激动,和我的初衷完全不符。我只是提醒他注意:他还不了解自己,他忘记了童年和母亲。也不知是我的哪句话刺痛了他,刺进了我一直竭力揭开的隐秘之中。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好像无论是我还是他自己都不认识了。我经常告诉他,他还在睡梦中,并没有真正醒着。而现在,他被唤醒了,对此我毫不怀疑。”
院长让他退下,没有责备他,但暂时禁止他去探望病人。
安塞尔姆神父已让不省人事的戈德蒙卧床休息了,自己陪在边上。下点儿猛药让戈德蒙恢复意识,在他看来不妥,因为这少年看上去情况太糟了。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慈爱,注视着少年。他给他搭脉搏,听心跳,暂时先这么检查了一下。当然,他想,这小子可能吃坏了,比如吃了酢浆草之类的怪东西,这种事也见多了。病人的舌头没法看见。他喜欢戈德蒙,但受不了戈德蒙的朋友,就是那个过于早熟的小老师。现在出事了吧。对这档子蠢事,纳齐斯肯定有责任,有过错。一个这么精神焕发、眉清目秀的少年,一个这么可爱的自然之子,为什么要和那个傲慢的学究去鬼混在一起?在那个爱虚荣的语法学家眼里,他的希腊文比世上所有活生生的东西都重要!
过了好久,院长推门进来,只见老神父还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昏迷中的戈德蒙。这张脸是多么可爱、年青,无邪啊。坐他边上,奉命相助,却不知道如何着手。当然,病因可能是绞痛,可以给他热点儿红酒当药喝,或者配点儿大黄。但是,越是看着少年苍白、发青、扭曲着的脸,就越是怀疑另有原因,而且是更麻烦的原因。安塞尔姆神父有经验,在漫长的一生中,他曾多次见过着了魔的人。他犹豫不决,甚至不愿意把这种怀疑说给自己听。他要再等等,再看看。不过,他又没好气地在心里想,要是这个可怜的小子真的中了邪,那么罪魁祸首就不必到远处去找,不能让那家伙日子好过。
院长走上前来,观察病人的状况,轻柔地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看。
“可以叫醒他吗?”他问道。
“还是等等再说吧。心脏没问题。我们不能让别人来打扰他。”
“有危险吗?”
“我想没有。没有什么部位受伤,没有打击和跌摔的痕迹。他只是晕倒了,没准儿是绞痛引起的。剧烈疼痛会使人晕厥。假如是中毒的话,会发高烧的。不,他会醒过来,会活得好好的。”
“会不会是情绪问题?”
“我不能否定。对此什么都不知道吗?也许他被吓坏了?听到什么噩耗了?有没有和谁大吵了一架,或者受到了什么侮辱?要是有的话,一切就清楚了。”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请您注意,别让任何人到他这儿来。在他苏醒之前,请您留在他身边。如果情况不好的话,马上叫我,即使半夜里也要告诉我。”
临走前,老人又俯身看了看病人,他想起了戈德蒙的父亲,想起了这个开朗的金发美少年被送到自己这儿来的那个日子,想起了众人一见就喜欢上他的情景。他本人也很喜欢见到他。有一点纳齐斯确实说对了:这少年完全不像他父亲!啊,到处为他操心,可我们做的一切又都不完美!对这个可怜的男孩,我是不是疏忽了什么?没给他找一个合适的忏悔神父?院里没谁像纳齐斯那样了解这个学生,这不太好吧?纳齐斯还在见习期,还不算是修士,也没有神职,思想上和观念上都表露出一种让人极度不适的优越感,甚至几乎是一种敌意,这样的人能对戈德蒙有所帮助吗?天晓得,纳齐斯自己是否也长期受到错误的对待?天晓得,他是否也在恭敬顺从的面具背后隐藏着可怕的东西,或许他还是个异教徒?这两个年轻人会变得怎样,对此他这个院长都负有责任。
戈德蒙醒来时,天色已暗。他觉得脑袋空落落的,还有点儿晕眩。他觉得自己是躺在一张床上,却不知道在哪里,也不想去弄清楚,这对他来说无所谓。可问题是,刚才他在哪儿呢?他是从哪儿到这里来的,来之前曾有过什么怪异的经历?他曾在某个地方,某个极遥远的地方,他曾看见了什么,看见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一些美妙的、可怕的、难以忘怀的东西——但是他全都忘了。到底在哪儿呢?在他面前曾浮现出过什么呢,那么宏伟,那么痛苦,那么幸福,转瞬间却又消失了?
他倾听着,直往内心深处,今天有什么在那里突然显现了,发生了——究竟是什么呢?各种景象杂乱无章,纠缠在一起翻滚上来,他看见了狗的脑袋,三只狗的脑袋,他还闻到了玫瑰的芬芳。哦,他当时是多么痛苦啊!他闭上了眼睛。哦,他当时真是痛不欲生啊!他又睡了过去。
他再度醒来,在梦境匆匆逝去的当儿,他又看见了那景象,不由一惊,仿佛感受到了一种痛苦的快感。他觉得自己有了一双慧目。他看见了她,看见了这伟大的、光明的、嘴唇丰满、秀发闪耀的女人。他看见了母亲。同时他仿佛还听到一个声音:“你忘却了你的童年。”这是谁的声音?他谛听着,思索着,恍然大悟了。这是纳齐斯的声音。纳齐斯?在这瞬间,突然一切又赫然再现了:他想起来了,他知晓了一切。哦,母亲,母亲!废墟堆成的大山,遗忘造就的大海,全都不在了,消失了;一度丢失的母亲,不可言说的爱人,再度以帝王般的、浅蓝色的眼睛望着他了。
安塞尔姆神父在床边的靠椅上打盹儿,这时也醒来了。他听见了病人的动静和呼吸声。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谁在那儿?”戈德蒙问道。
“是我,别怕,我来点灯。”
他点上灯,光亮映照在他布满皱纹、充满慈祥的脸膛上。
“我是病了吗?”少年问。
“你刚才晕倒了,我的孩子。把手伸给我,让我们来把一下脉。你感觉还好吗?”
“很好。谢谢您,安塞尔姆神父。您可真好。我没什么不舒服了,只是还有点累。”
“你当然累了。你马上再睡吧。不过先喝点儿热红酒,都给你准备好了。我们一起干一杯,为美好的友谊干杯。”
他很周到,已经端来了一小罐热红酒,放在盛着热水的容器里。
“我俩都睡了好一会儿了,”这位懂医术的老人说,“你会想,这个看护真不赖,连自己都打不起精神。好吧,我们都是凡人。现在让我们喝点儿这种神奇的饮料,我的孩子,还有什么能比夜里偷偷地来上几盅更美妙呢?干杯!”
戈德蒙笑了起来,碰杯,品尝。热红酒里配有肉桂和丁香,还放了糖。这样的酒他还从未喝过呢。他想起,自己有一回生病时是纳齐斯照料的。这次是安塞尔姆神父,对自己真不错。他很开心,觉得这真舒坦,真奇特,夜里躺在小油灯下,和老神父一起品尝甜甜热热的红酒。
“你肚子疼吗?”老人问。
“不疼。”
“好,我本以为你得了绞痛,戈德蒙,现在看来不是。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瞧瞧。好,舌头也没问题。你们的老安塞尔姆还是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明天你还得这么乖乖地躺着,我会过来给你检查。红酒喝完了?喝完了就好,这对你有好处。让我看看还有没有剩下,要是公平分配,这点还够我们每人来上半杯。——你刚才真把人吓得够呛,戈德蒙。躺在十字形回廊里就像一具孩子的尸体!你肚子真的不疼?”
两人笑着,平分了剩下的一点儿病号酒。神父逗趣,戈德蒙感激和快乐地望着他,眼睛又变得明亮起来。随后,老人起身离开,睡觉去了。
戈德蒙睁眼躺了一会儿,渐渐地,那些景象又从他的内心浮现出来,朋友的话语又像烈火一样升腾起来,那个光彩夺目的金发女人,母亲,又在他的心灵中露面了。她的身影从他心中掠过,犹如高山上的热风,犹如以爱、温暖、柔情,以真挚的敦促织成的云朵。哦,母亲!哦,他竟然曾把她遗忘,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