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 题记
在写俞平伯之前,认真读了俞先生的一些作品,他写于30年代的散文真是语词叠加、使用到极致,显示他对语言自如的操控能力,遇到合适的人与事,他的表述欲望都能超强发挥,一点儿没有浪费才情。再读他50年代写的思想检讨文章,似乎一下子丧失了与生俱来的写作天赋,语词发闷,语意飘零,靠拢主流而迟迟不得法。在20世纪的中国学者、作家中,我最感惋惜的就是俞平伯的语境退化,他仅有的十几年散文创作演化作几本别致的小书,竟成了他一生再也无法复制的“孤本”。
我很想找到俞先生的档案资料,试探能否从官方文件中解读他后半辈子的命运谜团。我通过原中国作协同事王素蓉的老父亲、原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老书记王平凡老人的关系,从文学所方面突破,取得大力支持,辗转地把关系接到社科院人事局。人事局研究后答应可以查阅俞先生的档案,但要我从所在的单位开介绍信,明确查阅者是党员身份。而我却是一名非党员,这确是难为我了,总不能为此火线入党一番。苦恼之际,跟部门领导一说,党员领导说这好办,把她的名字加上,再加上“党员”二字括号一下,把我的名字排在她的前面。我带着这样的介绍信前往接洽,很容易就蒙混过关了,让我回去等通知。
过了一段时间不见回复,我又打电话催问,人事局的同志笑着说:“不能急,要有一大堆领导签字同意才可以。”终于有一天通知前去查阅,我一早就赶到社科院大楼,人家还没上班我就堵在办公室门口。一阵查验之后,让我坐在一张桌子旁等候,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位女同志抱着半米高、叠放的档案袋走过来,我一见心花怒放,笑脸相迎。女同志先细致地整理一遍,然后只拿出五六张发黄的档案纸给我,大都是俞先生当年手写的登记表。我不甘心地问:“下面的档案能让我看看吗?”女同志说:“不行,这都是俞平伯在政治运动中的材料,按规定你是不能查阅的⋯⋯”我有点焦急,就问:“那我再找哪位领导签字同意一下?”女同志不急不慢地说:“你找谁都没用,政治运动档案多是揭发、批斗的东西,谁都不让看,谁签字都不管用⋯⋯”哎,费了那么大劲,只能抄几页纸,而且多是俞先生自己填写的简易人事表格,无非是学历、特长、简历之类的内容。离开时我望着摆放在桌上那高高的档案袋,心中充满不舍和遗憾。我知道,俞先生纠结半生的坎坷命运都浓缩在这些发黄的纸片中,这些纸片是无语的,也是无助的,黏附着斗争的神秘信息而永远沉睡在纸袋里。
俞平伯
后来我采访了俞老的女儿、外孙,走访了三十多位文学研究所和曲社的众多老先生,几次受邀参加曲社的排练活动,从中感受俞老曾经有过的环境氛围。这些采访都颇具生动性,讲述本身就带有许多难得的历史信息碎片。但是我心里明白,缺少那些档案袋中历史纸片的内容,我们再来写政治运动之中的俞先生就觉得有些轻薄,更多的是一种写作上的不踏实、不完美。
俞平伯(中)与夫人(右)
俞平伯在书房。墙上的对联是1976年吴玉如书俞平伯自撰联:欣处即欣留客住,晚来非晚借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