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后院(后屋)
厂长和书记低声抱怨着走出来,手里都端着盆。她目睹他们走进厕所,一定是有人方便过后不冲水,厂长和书记去端水冲洗。厕所里是不允许大便的,只能小便,蹲位里的水流也只能冲走小便,有时就能看到厂长和书记干这事。厂长和书记是这儿的一家之长,他们并没有官架子,具有一个普通人的情感和优缺点,在一个领导身上,这些特点都被放大了,有时候还会形而上学到严肃哲学的地步。比如,有人会从他们身上引申出人性的弱点,愤激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皆因他们有那么一点权力。大家都逢迎着他们,肚皮里却都认为领导一碗水没端平,都认为领导贪污腐败。慕伏瓦想,难道要他们出淤泥而不染,两袖清风,一身正气?
她好像听见张长征在隔壁房间窃笑着说,领导又去冲厕所了,后又继续读《偏方治大病》。张长征的偏方已经治好几个人了。慕伏瓦想,权力会生出奇怪的东西,像人会生各种各样的病。它本身不可名状,目的却很明确:利益和秘密。这就是原因,会得到好处,会获得秘密。他们天天自扰的也正是这个。
她发觉自己不比别人高明,她不关心好处和隐私,她关心的也无非是上厕所。这是办公室里的一件大事,另一件大事就是吃。不想上厕所也不想吃的时候,她就读书或者对着书发呆。自以为找到了真理,潜心读起叔本华来,对别人读《恋爱·婚姻·家庭》之类的杂志还暗暗地轻视着。融于众人不露形迹,才是高人。“而今识遍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她想起这句话时仿佛觉得受到了嘲弄,抬头看看四周,没有因为她在钻研哲学就变得有趣。又低下头,瞅着那不懂的文字,像鲸鱼吃饭一样,大量地喝进海水,只留下小鱼小虾。她一目十行地看着,只拣能看懂的看,忙活了半天,终于感到智力匮乏、眼睛发花。四处望望,她们早已走了。大概他也走了,门口没有那个身影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来这间办公室了,一上班就站在门口,像石狮子一样成了大门的标志。有一次她在门口没看见他还觉得奇怪,留意了各个房间,看他在哪儿。
抛开那晦涩的读物,她觉得开朗些。
拐个弯向东去,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今天有一件事没做,仿佛龋齿上的洞需要填满,否则一切安适都会从空里流失。也明知道,永远不会有安适,可此刻想着那个空时,安适似乎迫在眼前。她开始细细地回忆一天的活动,按照时间顺序,有时时间也会混乱,她就重新开始。她惊奇地发现,这一天并非想象的空寂。那个空洞在哪儿呢?不期然地,他出现了,那个傲慢的身影。她很快想到他的父亲,接着就是——厕所。想起厕所就好办了,可是厕所引起了后院。
后院有一栋平房,南北走向,锁着,从未被打开过。她曾经趴在窗户上往里看,积满灰尘的窗户挡住了好奇的视线。厂长室一定有钥匙。它似乎被遗忘了,从没听谁说起过它。有一次,她问李明辉,她漫不经心地说:“仓库,堆的都是东西。”她想再问,觉得答案不会这么简单,但是李明辉走开了,似乎在回避什么。
她每天上班时,坐在椅子上总不忘向它投去一瞥,几乎每天都是同样的情景。就像一个人总是在同样的时间去同一个地方买彩票,从没有中过,还总抱着希望。今天,她没有看它,脑子里还是昨天的印象——一个静卧在尘埃中的哑巴。
她没有注意它,就是因为这个才心神不安。她和它仿佛失去了联系。她,和一幢废弃的房子。经过千百次的凝望,她认为已经非常了解它了,了解光线在它身上造成的阴影的变化,了解大街的噪声传进它的紧闭的门所带来的气流的悸动,了解它是如何安享自己,用无言的端庄的踞坐使之成为一首凝重的诗。它也了解当她凝视它时,她眼里看到的并不是它。现在,她想着这些时,觉得它身上的暮霭越发浓重了,好像这暮霭不是从天上来,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她很少看见过暮霭中的它。它在暮霭中一定就像青铜器在漏进墓室的光线中。这大概是她总把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原因。明媚的太阳和黯淡的太阳都照耀过它,唯独暮色沉沉时它仿佛才苏醒。夜晚来临时,它是否还坐落在那个后院,也许去偷欢,也许就在街上逛?它不会想到她,它在夜色中放荡。
一个人和一条狗,永远不可能成为知己,因为进化程度不同,在食物链上的位置不同,一个占主导地位,另一个是可以宰杀来吃的。它的生死存亡全依赖于她的目光一瞥。它是多么幸运,当整个印刷厂都淹没在大楼的阴影中,它却能够沐浴在阳光中。一到冬天总会有人提起,印刷厂应该搬到后院。有人跃跃欲试,做出了搬的规划。厂长和书记只是互相看一眼,不说什么,走开。厂长吸一口烟,吐出,烟慢慢消失在冰凉的空气中。
慕伏瓦走进百货大楼,在一堆价格不菲的衣服后面发现了藏在布帘后面的一摞羽绒服,那个布满污迹的布帘和堆在地上的衣服让她认定价格一定便宜,她迅速抽出一件雪白的羽绒服,试了试,很喜欢,正好笼在了身上那件羽绒服外面,这下可暖和了,问问价钱,五十元一件,处理品。她愉快地付了钱,立刻就穿着走了出去,临出门时瞟了瞟打折区,里面人头攒动。走在路上,不时地瞄一眼自己的白衣服。穿得厚仿佛加深了对生活的理解。她倾听着,厂长室的咳嗽声,会计室里的算盘声,最西边的屋里传出的哄笑声,似乎总有窃窃私语声,传到她耳朵里声如洪钟。
一阵脚步声从走廊里经过。经过了几个房间都没停下,她以为它马上就会停下了,走进去,可它没停。犹豫的笃实的思虑的脚步,缓缓靠近了,她感觉它要进自己的屋,这让她惊奇,谁会进来呢?高丽娜的脚步声不是这样,尤梅也不是,平落沙也不是,她想了几个都不像,更加奇怪了,想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看,又觉得无所谓,管他呢,它很快就会走开。她继续垂头看书,终于那脚步声来到了门口,用“终于”这个词是因为慕伏瓦瞅着一句难懂的话呆了半晌才听见脚步声在门口停下,她烦躁地望去,他正站在门口,似乎犹豫着是否进来。
她把他给忘了,这也是他的办公室啊。他探头望望,仿佛这个办公室陡然变得陌生了。她希望他走开,保持自己永恒的安静,就大声说道:“没人,都出去了。”他仿佛就要这个答案,坦然地,踩着沉稳的步伐走开了。片刻后,她歪歪脑袋,视线斜穿出去,看到了他在门口的背影,仿佛知道她在偷看,他往西移移。现在除非走到门口,她是看不见他了。
她又开始念念有词,想起苏东坡寒灯下读孟郊诗的感受:“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孤芳擢污秽,苦语馀诗骚。”她寻找动人心弦的词句,就像在荒草中寻找果实。她不时抛开书,掂量着刚才看到的一句话、一个词,对于它们一针见血的表达感到崇拜和静默。冷风吹开了白雾,那些由于朦胧暧昧而被人接受或忽略的东西霎时清晰生动,她不仅看到了生机勃勃的粗鲁和浇灌菜园的粪水,还看到了传情的眉目和闪烁不定的眼神。拿破仑骑在马上用手一指,瞬间人仰马翻、横尸遍野。用伟力掀开,也用伟力颠覆。她不能不信服书中的表达。她不是已经触电般地感受到了吗?她放下书,走到门口,被暂时的愉悦鼓舞着,想抒发一番,这时从隔壁屋里传来尖叫声,她走过去一看究竟。
陈林燕正在汇报她最近的恋爱经——她总是在恋爱。发出尖叫是因为潘伟狠狠拍她的肩膀。大家都对陈林燕的男朋友感到好奇,陈林燕热烈地追求他,这不禁让人揣测,能让一个女孩如此痴心的男子一定有着出众的品格和相貌,慕伏瓦尤其这样想。听着陈林燕诉说他的穿衣戴帽吃饭跳舞诸事,仿佛觉得自己也喜欢他了。
当大家都用发光的含笑的眼睛望着陈林燕时,陈林燕忽然点着一根烟,猛吸一口,挥着手说:“其实我也不喜欢他。”
众人哄然大笑。陈林燕说:“他脚踏两只船,他和老板的小蜜勾搭。”慕伏瓦本来以为会听到振聋发聩的惊天之语,可听陈林燕后来的话却仿佛是在夸耀他有女人缘。慕伏瓦想,这样的人白送我都不要。陈林燕瞅了她一眼,仿佛听见了似的,说着:“他信任我,他啥都给我说,连他的第一次都给我说。”
众人笑着说,应该的。陈林燕说:“不是,他的第一次可以说是强奸,他强迫人家,和那个女的做过后气得那女人一星期没吃饭,绝食,他求了那女的好多回,人家才肯吃饭,多有骨气。他还说我,说我要是这么有骨气,他就和我结婚了。”众人说:“你咋没骨气的?你也有骨气。”陈林燕说:“我觉得我没骨气,每次见面都是我去找他,每次闹矛盾都是我先和好。”众人又笑着说:“谁让你喜欢他?”
慕伏瓦忽然开口说:“我认为这不能叫没骨气,你是个勇敢的人,敢于追求所爱,敢于承担事实,我佩服你。”众人不语。
陈林燕用不解的目光看看她,又说:“上星期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他忙,老板让他开车去徐州接人,我就和一个女友一起到上岛喝咖啡去了,谁知道——你说巧不巧?一走进去,我的女友就看见他了,还对我说:‘燕儿,你看,那个人可像你男朋友?’我搭眼一看,就是他,正和一个女的肩并肩、头抵头地说话来,一看就不是正常关系,人家正常关系也可以肩并肩头抵头,这也没什么,我也不是老古董,可是他们那样,就给人一种感觉——不正常——不正经。你们猜我怎么办,我立马火就上来了,走到他跟前,二话不说,拿起酒瓶子就对准他的头砸下去——”
众人大惊:“那可不得了,头得缝几针了。”陈林燕说:“没事,他的头没破,酒瓶子碎了,那红酒淌一脸,看着就像血呢。他一愣,站起来就要揍我,那个女的在旁边笑。”
众人问:“你吃亏了吗?”林燕笑语:“没有,保安来了。他一擦干净,发现没伤,就不吭声了。真乖,我还以为他不揍我也会和我大吵一场,谁知他那么老实。”
众人曰:“老实?”陈林燕解释:“不是真老实,就是会卖乖,再说他还是有点喜欢我的,他想脚踏两只船,哪一条船都不翻。”
慕伏瓦又忽然激动地说:“陈林燕,我佩服你,爱就大胆地去追求,恨就用酒瓶子砸他的头。”说完心跳不已。陈林燕瞅瞅她,又作惊人之语:“我主要是闲不住。”众人唏嘘。
星期五傍晚,她回家了。梦想着父母的温情和气,路过菜场时还买了一颗花菜和两颗牛心包菜,计算着回去让母亲炒一炒,晚上就稀饭吃。到了家,站在门口,忽然想转身离开。父亲看到她,露出欣喜却有破绽的表情欢迎她,大声说:“映红回来了。”母亲听到动静,走出厨房,看看她,没说什么。三个人一起吃饭,父亲总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僵局,张了几次嘴巴说不出什么,母亲忧郁地望了她几次,也不置一词。她知道他们忧虑什么,她没有男朋友,又是那样的不近人情。她很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们,心里想象着自己的活泼开朗。她是这样笨拙,心里是这样的虚空,找不到言辞。如果妹妹在跟前会好得多,可妹妹去北京上学了。
一顿无言的晚饭结束了。她感到难受,这儿的沉默是那样滞重,似乎要压扁她。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她要么看书,要么散步,要么睡觉,她可以在晚上七点就上床睡觉,在夜里十一点醒来,从床头的一大摞书中随便挑一本,每一本都让人神游。凌晨五六点时睡去,七点时起床,把昨日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昨日——许多年前了,中间隔着一个书构成的绝缘带。因此她总显得愚钝,没有历史的积累和沉淀。这铁皮一样的愚钝。
她很想问一声为什么,也知道理由只是用来欺骗事实。
坐在电视机前打呵欠,想着自己的恶劣心情,她多么愿意拥有一张快乐的面孔来娱乐父母,可他们又是多么难以讨好啊!她听了一会儿流行音乐,千篇一律的感伤和爱情。父亲劝她去睡,她恹恹地进了自己的小卧室。床铺得好好的,仿佛随时准备着她来休息。她忽然很感动,一种温暖从心里泛起,就顺着困倦的感觉躺下。很快睡着了。早晨醒来,吃了母亲做的鸡汤泡米饭,很可口,吃了一大碗。吃完后在屋里徘徊,该干什么?看看父母的神态是希望她干点什么正事,比如考个公务员、研究生什么的。她一明白这点就很烦恼,什么也不干就不行?
她满屋乱转后,在镜子跟前停下了,开始端详自己,用严格的挑剔的目光,不满意,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又走过来,看自己的衣服,前后左右地看,半晌,不满意,走开了。片刻,又过来。这一回是贴着镜子看,她掀掀自己的眼皮,揪揪鼻子,又龇着牙看看牙齿,毛病很多,然而仿佛漂亮些。都说距离产生美,对于她这种五官模糊的人还是离得近看得清。在镜子前假笑起来,看到了自己的大门牙。
一阵铃声响起,父亲起身去开门,她大悟似的朝门望去,想避开。只要家里来客人,不管是陌生的还是熟悉的,她从不接待,她会一直待在自己的卧室里等客人走开。假如客人留下吃饭,母亲就会给她端一碗到卧室。尽管她羞于见人却对他们的谈话很感兴趣,她会偷听,为每一个听到的字句给出符合她的水平的解释,有时他们会压低声音,她就为听不到焦急。其实她只需大大方方地喊一声叔叔或阿姨,道几句亲热的问候,坐在他们旁边听就行了。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她却觉得难堪,但偷听不难堪,偷听没人看见。别人的目光总让她有被扒了皮示众的感觉。她正要出去,表哥吉龙带着女朋友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