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兰子妈到北京打工当保姆,是伺候一个老太太。北京话并不是太难懂,可兰子妈没有啥文化,还是听得半懂不懂,不过,这只是十来天的事,过了十天以后,兰子妈就渐渐听懂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乡下人与城里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乡下人生活看天。活忙时,早饭可推迟到半晌午,晌饭可到半下午。有些自在惯了的女人,农闲做饭也是有时早,有时晚。而城里人工作都是按时准点,生活非常有规律。
兰子妈平生第一次外出打工,她的适应能力却非常强。她把主要精力都用在改造自己过去在乡下养成的那些不良习惯上,她睡得很浅,开始几天甚至不敢睡,逼迫自己处在半睡半醒之间,让自己生活变得有规律起来。她是来工作的,主人管吃管住还给工钱,如果活儿还干得让主人说三道四,她的脸往那搁?主要还有一条:她是跟柱子生了气,自作主张出来打工的,她若是因工作不出色,让主家不满意,把她辞了,不得不返回来的话,那还不遭到柱子更大的嘲笑啊!仅凭这条,她就要争气地干。
兰子妈尽心尽力地服侍老人,细致入微地照顾她,她的表现相当好,主人对她也很满意。
兰子妈渐渐适应城里生活之后,她又觉得自己一个大人,浑身长得净力气,从早到晚只就伺候一个老太太,这工作比起在家干农活,太轻省了,轻省到没法说。
兰子妈去掉管好老太太一天的吃喝拉撒,大部分时间都是闲着的。像兰子妈这种养成了勤劳习惯的女人,只有让她天明天黑地忙,她的脑子才不想这想那。兰子妈闲下来,坐在沙发上,就开始想家,她放心不下她那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
这种想家的念头一生出来,便再也赶不回去,她心里就像十几条大蛇在噬咬着她的心。想到孩子,她就不得安宁,她想她已经离家将近一个月了,柱子该挂念她,给她打电话了。可她盼了一天又一天,每次电话铃声响起,却都是主人的电话。她知道这是柱子跟她赌气,故意不给她打电话呢。
因为兰子妈意识到柱子跟她赌气,她就打心里自我调整,自我安慰:我在北京风不刮、雨不淋,吃穿不愁,工作又轻松,还能挣钱,跟在家里干那些吃苦受累的农活相比,我好到天上去了!你不给我打电话,我也懒得理你。她有好几次手都伸到电话边了,又赶忙缩了回去。
兰子妈毕竟平生第一次离开家,她在外边还没养成习惯,她可以强迫自己不朝家里打电话,可她无论如何也管束不住自己想念孩子的心。兰子和小宝的音容笑貌交替出现在她的面前,一会儿是兰子哭着哀求妈妈:“你回来吧!”一会儿是小宝哭闹着找她:“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不但白天想,就是夜晚躺在床上,她也做梦,在梦中见到兰子和小宝。而且她做得还是噩梦。兰子上学为了躲开迎面开过来的拖拉机,头撞到树上,满脸鲜血自流;小宝让婆婆没看好,掉进了河塘,在水里一沉一浮的……她忽然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兰子妈第一次出门,只有一个月时间。她想念孩子,想念得难熬难煎,她就被迫辞工,返回家来了。
兰子妈大老远打北京回来,而兰子像没事儿人一样,见她也不是多亲热,因为打小兰子就不是她带大的。家中农活太多,为了干活,她动不动就把兰子送到婆婆那边,都是由兰子奶奶照顾着。兰子长到六七岁,直到她上学,她都更多的依恋奶奶,常常吃住都在奶奶家,跟兰子妈的感情并不深。尽管兰子妈已经离开家有一个月,而兰子并不觉得有什么。她只是到妈妈跟前站了片刻,跟她打声招呼,又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小宝呢,才四岁,平日也由奶奶领着,对兰子妈的感情也不是很深。兰子妈给他糖块,他才偎在兰子妈怀里。只要手中好吃的吃完,他就哭闹着找奶奶,兰子妈拦也拦不住,只好放开他,让儿子跑到奶奶怀里。
柱子呢,可能是因为她外出才一个月就打外地返回,毕竟时间短,对他造成的威胁也不大。男人身上惯成的臭毛病就显露出来了,也许女人离开他,他内心不情愿、不舍得,可在表面上,却能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尽管兰子妈只打工一个月就返回,柱子并没有说嘲笑她的话,可毕竟是她自己赌气出去的,柱子硬着劲连一个电话也没给她打,才因想念家和孩子,她自己主动打外地返回来了,柱子多少有种自傲感,“怎么样,离开我你不能活吧?”这让兰子妈心里边疙瘩,有口说不出。
兰子妈这次打北京回来,思想斗争非常激烈。她回来四天,基本上夜夜都睡不好觉。她先是后悔自己返回来,后来就重新产生了还去外出的想法。当这种想法再次出现在她的心头时,连她自己都给吓了一跳。才回来没几天,又要外出打工,这不明摆着让外人说她翻来覆去胡折腾吗?
可当她心里再次产生外出打工的想法,便越来越感觉家中生活的繁重和劳累,尤其乡下的生活条件,远没有京城的轻松和舒适。她看到乡下人吃饭还是那样早一顿,迟一顿,不定时,她看到自家满屋子凌乱,没有一丝整洁感;她看到村路上到处都是狗屎鸡粪,落满树叶,还有草屑,风一吹,满地尘土飞扬。她觉得乡下比不上城里环境卫生好。她没有想到,她会拿一个北京大都市,跟他们淮土一个偏僻的村庄去对比,那是万万不能比的。这一比差别就相当大,大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越比她越对自己这种乡下生活不满意,很不满意。她很后悔自己这趟回来,都是自己胡思乱想,回来才发现一切都太平常,什么事情也没有。在北京工作好好的,自己发昏掉脑袋,朝家里跑着回来干啥?就是在这种后悔当中,她突然就产生了再次上北京打工的念头,这种念头在心里一出现,就无法抗拒的强烈起来。兰子妈回家只有一个星期,她就重新离开淮土,又到北京打工,而且这一次思想相当坚定,谁劝也不听,谁提也白搭,义无反顾。
兰子妈的这个举动,是让柱子万万没有想到的。
兰子妈再次来到北京,还是在她原来的那个主人家当保姆。不是她走后主人没有再找保姆,而是主人新找来一个保姆,给老太太伺候得让主人不太满意。主人正打算把这个保姆辞掉再换一位,恰好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中说:“我又来北京了,你们家还要不要我?”
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兰子妈这次又来北京,她就不像第一次那样想家、想孩子了,竟有种如鱼入水的自由顺畅的感觉。整个人也精神焕发,感到无比轻松了。当然也不是对家一点也不想,时间长了,也有些想念家乡,想念自己的家人和孩子,可她学会了自我调解。一有机会,她就到天安门广场、颐和园,或者动物园转一圈,回来之后,她的心就安稳了下来。
当然也不是没有想家的时候,有时她感觉生活单调了,心里烦闷了,出来走一圈,她的心情很快就又好转起来了。
后来,她又找到了调节心情切实可行的办法,那就是伺候好老太太。闲下无事干,她就主动给主人房间打扫卫生,擦窗子拖地。这样有活干着,她的心里就充实起来,越干越来劲,她干得乐此不疲。
主人看兰子妈在照顾好老人之外,又主动揽下他家一份外活,也不让她白干,又给她增加了三百元的工资。
兰子妈生活上又是极其俭省的。像她这种成过家的女人,是从来都不肯乱花钱的。她在北京打工一年,已经存下了一万块钱。她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打工比在家里种地挣钱轻松得多,比只在家里种地强。
兰子妈把她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照的照片寄回家,婆婆就立马拿给村人看。村人看后,都说兰子妈才打工一年就大变样,白了、胖了,显得清爽、好看了,人也年轻了。如果打路上走过,不仔细看,真不一定能认出来。兰子妈外出打工的目的是明确的:她打工不是图享受的,而是为了挣钱。现在她已经离开土地挣上了钱,她很快自己有了一个宏大的打算,那就是她要把自己打工挣下的钱积攒下来,将来给儿子小宝盖座气派的楼房。
兰子妈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在外打工,就打出个样儿来,她要跟柱子比一比,她不但人在外面活得好,她还要不弱于柱子。
兰子妈从此迷上了打工,换句话说,她打工打上了瘾。她在外打工时间长了,就养成了习惯,以打工为主,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对家日思夜想、难煎难熬了。
兰子妈在城里打工久了,渐渐对城市产生了一种依恋之情。有时她就想,“同样是人,主人一家就生长在北京这么好的地方,我怎么就生长在那样一个偏僻的村庄?啥时候,我能成为一个城里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