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失去
丑丑在内心祈祷了一千遍一万遍，他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到早晨甚至是更早的时候。要是事情重新发生，无论那个男生怎样笑话他，他也不会回嘴的，就算男生把他的头打出血来，他也不会还手的。丑丑又问自己，如果男生再揪住陈樱的辫子，自己会怎么做？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样，一定要上去救出陈樱。
腿断了，要多少钱才能治好呢？
丑丑无法估计出。他只知道一定会很多很多，可能把老爷爷老奶奶的房子卖了也不一定够。丑丑知道家里没有钱，平时老爷爷和老奶奶有个感冒发热从来都不去看病，他们使劲喝水，盖上被子出汗，老奶奶说，几粒黄豆大的药片不知道能换多少大馒头呢，有那个钱还不如给丑丑多买几个馒头吃，吃饱了有力气去上学读书，将来挣大钱。
丑丑知道自己惹了大祸。
他简直不敢回家。他想，如果自己从此消失了就好了，那样，老爷爷和老奶奶就不需要赔钱给那个男生家了。还有，要是自己早上被那个男生打破了头多好，流出好多好多血，这样就跟男生的断腿相互抵消了，反正自己不怕疼也不怕流血，只要忍忍就会结疤的。总之不管什么方法，不要家里赔钱就好了。
丑丑想啊想啊，想得头都疼了也没想出特别好的办法，却已经不知不觉地看见了家门。
丑丑只觉得心跳加快，喉咙发紧，嘴唇变干，双腿轻飘飘的。他转身迅速逃开了，一直跑到村头的河滩边，书包在屁股上拍打着，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丑丑坐在河滩边的一棵歪脖子洋槐树上。自从葵花家的大树被砍了之后，丑丑就经常来爬这棵树，心情好的时候爬树更快乐，心情不好的时候爬一下树烦恼会少很多。只有今天，独自一个人，爬上树，下来，再爬上去，再下来，来来回回几次，烦恼有增无减。
夕阳下，洋槐树老朽不堪，树皮衰老得像已经包不住树干了，一块一块裂开，树身上凸起的斑纹微微泛着亮光。河滩的水很浅，露出湿漉漉的黑色河床，浅浅的一汪水对着天空，就像一只眼睛，充满怜悯。丑丑想，要是自己跳河怎么样？不行，这么浅的水，肯定淹得半死不活的，不光浑身泥水不说，还是得赔人家的钱。
丑丑觉得很疲惫。远处立着一条狗，它直愣愣地盯着丑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表情有些恍惚，似乎被满头满身的夕阳余晖照得有些发晕。丑丑看着它，羡慕不已，要是自己是一条狗也蛮好的，它可以自由自在，不用上学，跟其他的狗打了架，也不要帮那狗看病，不要赔钱。
丑丑都快愁死了。
天慢慢黑了下来，再不回去老奶奶该差遣老爷爷四处找自己了，丑丑叹了第一百次气后，从树上下来，起身往回走。
家里的灯亮了，照得小院的门口也亮堂堂的。以往这个时候，厨房里一定传出香喷喷的味道，可今天没有。
丑丑犹豫地站在院门口，后背猛然被人一推，是邻居葵花姐姐。
葵花慌里慌张地说：“丑丑你还不进去，爷爷都不行了！”
什么叫不行了？哪里不行了？不行是什么意思？对爷爷的担心一下子就取代了对自己惹下的事情的害怕。丑丑几步就蹿进了家。
爷爷的房间里挤满了人。
丑丑挤了进去，爷爷呢？爷爷在哪里？
爷爷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爷爷！爷爷！”丑丑叫着扑向了爷爷。
爷爷还是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一样，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很舒服很放心的模样。
满屋子的人没有人阻止丑丑，奶奶坐在爷爷床前，拉着爷爷的手，不停地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哭着：“你这个死老头子呀……留下我……怎么是好啊……”
丑丑意识到了什么，他呆呆地看着爷爷和奶奶，心忽然紧缩成一团，脑子里空成一片。
爷爷是死了吗？
爷爷的确是死了。
死了的爷爷躺在床上，任凭奶奶怎么哭他都不睁眼。葵花妈妈拉着丑丑，对爷爷说：“他爷爷，你最喜欢的丑丑回来了，你倒是睁开眼睛看一看啊！”
爷爷没有听见，没有睁眼。
丑丑手足无措，看着屋里的一堆人，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忽然想起自己的作业还没有做，于是挤出人群走了出去，他打开书包，翻开本子，开始写自己的作业。
身后，奶奶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葵花告诉丑丑，爷爷大概是被丑丑气死的。她说，有几个人到丑丑家来要钱，说丑丑打伤了他们家的孩子，住院要好多钱。爷爷听了，就喊头疼，说要先睡一觉。谁知一睡就没有醒。
丑丑的脑子里像飞着很多虫子，嗡嗡嗡，嘤嘤嘤，分不清到底是蚊子还是苍蝇，或者是别的什么虫子。
爷爷后来跟葵花的爷爷一样，被埋到了地里。奶奶好几天都没有起床了，葵花每天都会把饭菜送过来给奶奶和丑丑。
丑丑一走到奶奶床前，奶奶就开始哭诉：“你就是来讨债的呀，老头子啊，你就不该带他回来啊！这可怎么弄啊！你两脚一蹬留下个大难题给我呀，你叫我如何是好啊……”
丑丑看着奶奶，那眼泪在她的皱纹里爬行，像弯弯曲曲的小蛇。丑丑很想伸手去给她擦一擦，但奶奶根本不让他靠近，不停地叫他“滚开”！
丑丑一连几天没有去学校，把奶奶一个人丢在家里，丑丑不放心。
奶奶一直不理睬丑丑，她看也不看丑丑，仿佛她面前的丑丑根本不存在，她只是不停地跟爷爷说话，似乎已经埋在地下的爷爷还在屋子里。
丑丑心里的难过不比奶奶少，但是他不知道可以跟谁说。他寸步不离地跟着奶奶，他害怕自己一离开，奶奶再出什么问题，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四天，奶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丑丑三天没有去学校了。
奶奶好像忽然清醒过来，她拿起一个笤帚疙瘩，对着丑丑扔过去：“你这个小讨债的，快去学校，你气死了爷爷，还想气死我吗？”
奶奶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丑丑，丑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背起书包，走出家门。
见到丑丑出现在教室门口，左晓希的眉头松开了，心也随之一松。
丑丑垂着头，不敢看她。左晓希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丑丑的眼泪出来了，左老师的手软软的，暖暖的，被她牵住，飘在半空的心好像有了停靠。
丑丑就那么垂着头，把自己塞进了座位，他感觉到了，那么多的目光就像芒刺一样扎着他。
那些不安又啃噬着丑丑，怎么办？爷爷已经被自己害死了，可问题依然存在，那些医药费怎么办？
丑丑没怎么听讲，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陈樱找他说话他也没开口。
快放学的时候，丑丑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丑丑背着书包跑出了校门，趁着天还亮，他要去爷爷常去的那些地方，看看能不能捡到一些宝贝。
爷爷不在了，丑丑要养活奶奶。
丑丑记得爷爷去过的所有地方，尽管上学后爷爷就不让他跟着了，但那些地方就像刻在了丑丑的脑子里。
丑丑疯了一样地翻呀找呀。天黑下来的时候，丑丑已经找了一大包“好东西”。
丑丑把换来的钱交给奶奶时，奶奶颤抖着手，说不出话来。她摸着丑丑汗涔涔脏兮兮的脑袋，说：“你要好好读书，地下的老头子才会闭眼啊！”
“奶奶，我能养活你的。”丑丑喝完了一碗粥，“我也会好好读书的。”
到校后，丑丑听课认真多了。只不过，每当门口有人经过，丑丑都会提心吊胆，生怕是那个断腿孩子的家长找来了。
下课后，左晓希把丑丑叫过去说：“吴俭，你要好好读书，那个同学已经出院了，他的医药费学校已经帮着给了，你回去告诉奶奶一声，不要再担心了，知道么？”
真的？真像做梦一样。丑丑咬了咬嘴唇，痛。看来不是做梦。
那天丑丑听课格外认真，几乎忘记了爷爷的死。
放学的时候，丑丑又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学校里的“宝贝”很多：纸、瓶子、铅笔头或者是橡皮……放学后，它们都被集中到学校围墙边的一个砖头砌成的池子里，第二天一大早会有个戴着帽子的中年人拉着大车把它们运走。
丑丑为自己的发现激动得快放声歌唱了。
怎么把它们弄到手，这是个问题。同学们发现了，会笑话自己吗？
丑丑惆怅地离开了学校。隔着围墙，那些“宝贝”犹如强大的磁场，牢牢地控制住了丑丑，他在围墙后的小树林里转悠着。
围墙太高了，上面还插着一些碎玻璃，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对着天空闪着冷光。翻墙进去显然不可能。
丑丑到校门口去转了转，守门的大爷在屋内煮饭。丑丑悄悄溜了进去。
学校最后一排是老师们的宿舍，平时也没什么人住，很多间都空着。不过，丑丑还是尽量猫着腰跑了过去。丑丑眼疾手快，把能换钱的那些东西统统装进了随身带的大口袋，很快，袋子就鼓起来了，像吃撑了的胖子。
丑丑成功地“撤退”了，遇到守门的大爷，他问丑丑背着什么，丑丑镇定地说：“老师叫我带出去扔了的，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大爷笑眯眯地给他开了门。
遗憾的是，丑丑不能每天都混进学校去，守门的大爷会很拗，他对着丑丑发脾气：“怎么老是你呀！你们老师是谁？我倒要问问看怎么个情况！”
一提到老师，丑丑跑得比风还要快。
第二天一大早，丑丑目送装着垃圾的大车离开，沉重又悲伤。课间时，丑丑假装在教室后面玩耍，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教室角落垃圾桶里值钱的东西藏到书包里。
好在没人注意。
可是，有一天下午，陈樱把喝完的饮料瓶子递给了丑丑：“给你。”
丑丑犹豫了一下，他没有接。
陈樱没再坚持，把瓶子放进了自己的抽屉。
放学后，丑丑在自己的书包里发现了那个瓶子。
从那之后，丑丑经常会在自己的书包里发现各种东西，甚至有全新的橡皮和卷笔刀之类的。他知道那是谁放的。
新的惊喜出现了，星期六和星期日，运垃圾的大车不来，守门的大爷也会偷偷溜回去干会儿农活，而那个大门，防得住大人，却防不住丑丑这样小的身子，丑丑侧着身子完全可以钻进钻出。
丑丑轻松地进了学校，这次，他带了两个大袋子，并且很快就装满了。
回去的时候，丑丑傻眼了。他能从铁门的栅栏进出，两个大袋子却被拦住了。
没办法，丑丑只好把两个袋子里的东西都倒在地上，瓶子罐子四处乱滚，而那些纸片也随风乱跑，丑丑慌了，他要赶紧钻出去把东西重新装进袋子。
丑丑刚挤出半个身子，手臂就被一只手拉住了。丑丑抬头一看，左老师！
丑丑恍若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卡”在了铁门栅栏间。
“左……左老师。”
“吴俭，干吗呢？”
“我、我……”丑丑不知道怎么回答，一张纸片被风吹离了地面，丑丑一脚踩住了它。
正在尴尬时，守门的大爷急匆匆跑了过来，他边掏钥匙边跟左老师打招呼：“左老师，对不起啊，家里有点事耽搁了一会儿，我这就给你开门。”
大爷见到站在门中间的丑丑，皱着眉大声问：“怎么又是你？”
丑丑脑门子上全是汗，脑中一片空白。这时，左老师一把将他拉出了铁门，对大爷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赶过来，就叫他帮我进去先找找看的。顺便把我们教室的这些东西清理了一下。”
左老师又对丑丑说：“抓紧时间把这些都清理干净，知道吗？”
丑丑昏头昏脑地把东西装进口袋，傻傻地站着，等候左老师处理。
左老师对他挥挥手：“快回去吧！”
丑丑拔腿就走，左老师喊道：“把袋子带走啊！”
丑丑这才敢背上袋子，快步离开了。
左老师注视着那个被两个袋子挡住的身影，心中泛起了丝丝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