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一天以及以后的好多天
丑丑牵着奶奶的手，走进了学校。
丑丑上学第一天就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难题。
他没有大名。“丑丑”，是爷爷奶奶顺口叫的。
在学校里没个正规的名字怎么行呢？老师们怎么喊他呢？程校长皱着眉头，手在光亮的头顶上摸来摸去，像寻找着什么东西。忽然，他一拍脑门儿，说：“有了！”
程校长说：“你就叫吴俭吧！俭，是勤俭的意思。很好的寓意！”
丑丑看着程校长，他不知道“勤俭”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有了新的名字，可跟新名字比起来，他还是喜欢原来的名字。
程校长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捡”，因为丑丑是捡来的嘛！
奶奶说：“吴俭，吴俭，好听，好听。丑丑，从今天起我们丑丑就有名字了，要记住，啊！”
丑丑很认真地点头。程校长对奶奶说：“老人家呀，丑丑以后就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了，你呢，也就是学生家长，除了老师有事喊你来，平常你可不能动不动就来，不能在办公室里跟老师瞎聊，那不好，影响丑丑学习，影响老师们办公，是不是？丑丑呢，交给学校就是学校的人了，你放心回去吧！”
奶奶说：“那是，那是。以后啊，程校长你就多费心了！我们丑丑很机灵的，葵花书上的不少字他都认识，数数也能数不少。”
“知道了，你放心回吧！”
老奶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丑丑看着奶奶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外，心情一下子变得孤独起来，他扁着嘴巴，发出轻微的抽泣声，眼泪也在眼眶中打着转。
程校长朝旁边的老师使个眼色，那老师一把拉住丑丑的手说：“吴俭，我送你去教室找班主任左老师吧！”
丑丑听着这个陌生的人喊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拉着自己的手，自己也好像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陌生孩子。
丑丑的老师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女老师，叫左晓希。左晓希的家住在城里，她是太阳村历史上第一个城里来的老师。
左晓希到太阳村小学报到那天，村里人几乎把学校的门槛都踏破了，大家都来看城里老师，搞得程校长很烦恼，他像轰小鸡那样把人往外轰，吼着：“有什么好看的？别吓着人家老师，显得咱们村的人素质低下！”
大家才不管呢，被赶到大门外面照样赖着不走，有些胆大的爬到树上居高临下地看。
左晓希是被一辆小汽车送来的，有个小青年说，那车老牛了，是个名牌车，好几十万呢！啧啧，这个左老师家不光在城里，还是个有钱人家呢！左晓希下车后，果然被大门口的人山人海吓到了。
读师范的时候，时常听老师讲农村教育的落后现状，于是左晓希觉得自己有义务来“拯救”落后地区的孩子。毕业分配时，虽然家里人一再相劝，她还是来了。可是，两个月过去了，左晓希并没有感受到孩子们在自己“拯救”之下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变化。面对孩子的顽皮、家长的不配合，她经常感到力不从心，现在听说又有一个孩子要中途插班，不禁有些心烦。
丑丑来到了教室门口，左晓希只瞄了他一眼，就生出一丝烦闷。瞧这小孩儿！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衣服又旧又脏，好像刚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浑身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左晓希挥挥手，指着教室后面一个空座位，不耐烦地说：“坐那里去吧。”
小孩子们都看着丑丑，丑丑一步一步地往那个空座位走过去，那么多的眼睛盯着他，平时轻盈又灵活的两条腿又重又麻，好像都不在自己身上了，他都不知道怎么走到那里去的。
左晓希打开语文书，开始上课，小孩子们都偷偷瞄着丑丑，附近的几个孩子趁着读书间隙悄悄问丑丑：“你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来的？”丑丑看着左晓希板着的面孔，没敢搭话。他的书包里没有书，人家读课文的时候，他就呆呆地坐着，不知道该干什么。丑丑有些后悔跟着奶奶来上学了，学校并不像他原先想的那样好玩，傻坐着，一点意思也没有。丑丑想，这时爷爷应该捡到不少宝贝了，没有丑丑的陪伴，爷爷多孤单啊！丑丑看到窗外的大树，真想逃到那棵树上去。
一下课，左晓希就迫不及待地“逃离”了教室，她还没有适应“孩子王”的角色，上课的时候还好，一下课就受不了了，这些孩子发了疯似的叫喊着，在地上爬着滚着，有的还互相打闹，你碰了我，来报告，我碰了你，也来报告，耳根子没有一刻能清净，烦不胜烦啊！
丑丑被一群孩子包围着，大家问什么的都有。没有左晓希在场，丑丑变得轻松多了，他一一回答大家的问题，到下一节课上课时，丑丑已经得到了一块半新的橡皮、一本写过一页纸的本子，前面一桌的孩子借给他一本数学书，还有两个孩子主动说要跟他做朋友。丑丑很快又不那么思念爷爷了，他想，这些同学还是挺有意思的嘛！
回到家，爷爷还没有回来，奶奶正在喂鸡，她问丑丑：“学校好玩吗？”丑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学校里有的小孩子挺好玩，老师却都挺可怕，他还是更愿意跟爷爷和奶奶在一起。不过丑丑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知道为了让他去上学，奶奶走了不知多少趟，跟那个程校长说了多少好话，所以丑丑违心地说：“好玩。”
“吴俭，你到底有没有学过写字？看看你写的，这是些什么呀？”左晓希举着丑丑的本子，生气地教训着。
丑丑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难怪，吴俭这个名字才叫了几天，丑丑还没能反应过来吴俭就是自己呢，丑丑在学校只能叫吴俭。
左晓希把本子朝丑丑扔过来的时候，丑丑无辜地看着那本子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落在前面一个孩子的头上。那孩子吓得脖子都僵硬了，本子顶在他的头上，变成了一个“鸟窝”，太好玩了！丑丑禁不住笑了起来。左晓希气坏了，她几步冲到丑丑面前，把本子从那孩子头上拿下来，“嗤啦——嗤啦——”连续几下，就把本子撕碎了。左晓希把撕碎的本子拍在丑丑的桌子上，快气哭了：“你还笑！你是傻子呀！重写！”
丑丑傻眼了，这才意识到刚才老师说的是他，撕掉的是他的本子。丑丑把那一堆碎片捧在手中，很想哭。昨天晚上，为了完成老师的作业，奶奶帮他到村里去找语文书，先到葵花家去找，可是葵花用过的书都被她妈妈卖给收废品的了，好几毛钱一斤呢！奶奶找了好几家，最后到村子最顶头才找到一本。丑丑在灯下照着书上的字，认认真真、一笔一画，写得很用功，写完作业后，手臂都酸了，比跟着爷爷拾废品累多了，奶奶看着丑丑写字，心疼极了。
这本本子是丑丑第一天上学收到的礼物，可是现在被撕了！左晓希瞪着丑丑，丑丑也瞪着她。
忽然，丑丑鼓起嘴巴，对着左晓希，“噗”地一口，吐出一口口水，那口水很欢快地跳到了左晓希右边的胸口上。
左晓希简直惊呆了，她脸色惨白，没想到会遭到丑丑的突然袭击，而且还是这种恶心的方式！左晓希是个很有洁癖的女孩子，只要衣服上有一点点斑痕，她都不会穿的。丑丑的这个举动，是她这辈子遭受的最大的侮辱了！左晓希气急攻心，举起手，对着丑丑的脸颊，狠狠地扇了过去，丑丑的脸颊上顿时浮出了五个手指印。
丑丑吐出口水的那一刻，忽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以前他对别人吐口水，那是跟着爷爷去捡废品，有些调皮的孩子朝他扔垃圾，骂他是小叫花子，骂爷爷是老叫花子，这时候，他对着他们吐过口水，为此还有孩子跟他打过架，最后两个人都滚成了泥猴，谁也没有输，谁也没有赢。丑丑还对着冲他狂叫的狗吐过口水，不过那些狗都不害怕，丑丑越是吐口水，它们就叫得越厉害，后来还是爷爷教给他一个法子，那就是蹲下来拿东西假装要打狗，它就会吓得逃了。
吐出去的口水是收不回来的，打出去的巴掌也收不回来。
左晓希看着丑丑的脸颊片刻之间就变得红肿起来，她也后悔了，但是她觉得自己有充足的理由，全世界都不会有这样的学生吧，竟敢把口水吐到老师的身上！
全班同学都有些傻掉了，那个送本子给丑丑的小女生名叫陈樱，她大张着嘴巴，吓得脸色苍白，先是看着自己送给丑丑的本子被老师撕了感觉心疼，接着看到丑丑的口水飞到老师身上觉得惊讶，最后老师给丑丑的那一个耳光又吓坏了她。
陈樱是个很胆小的孩子，从来不敢大声讲话，左老师喊她回答问题，她明明会，可声音比蚊子还要低，几次以后，左老师就懒得喊她了，有两次不小心点了她，她站起来还没开口，左老师就说：“你坐下吧！”陈樱极度难为情，后来她就再也不举手了。
左晓希跑到校长室，程校长正在喝茶。
“程校长，这个老师没法当了！”左晓希叫喊着，忍了好久的眼泪涌了出来。
“怎么回事？”程校长吹了吹浮在茶水上面的茶叶，“坐下来慢慢说。”
左晓希没有坐，她哭哭啼啼地继续说：“你刚刚……安排到我们班里去的那个吴俭，就像野人一样，他……他居然朝我身上吐口水，你看……”
程校长也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喝了一口水，吐出两片茶叶，说：“左老师啊，这个孩子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呢，可以说是个孤儿吧。他是捡来的孩子，捡到他的夫妻两个年纪都很大了，没有精力和能力教育他，跟已经受过教育的学生们比，他可不就是野人吗？你就多担待些，该教育的时候不要留情面，再观察观察，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教育好他……”
左晓希听着程校长滔滔不绝的解释和劝说，一时也无话可说了，尽管她心里委屈，憋屈。
不过得知丑丑是捡来的，左晓希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沉默着坐了好久。
左晓希到水池上把衣服洗了一下，脚步沉重地走进教室。
孩子们都眼巴巴地看着她，大气也不敢出。只有丑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见到她，居然还瞪圆了眼睛看她，好像刚才吐口水的人不是他。
左晓希走过去，把他从位置上拽到墙角边，说：“今天你就站在这里听课！”
当天晚上，丑丑没有写作业。他很生气，辛辛苦苦写了作业，老师却把他的本子撕烂了，现在他没有本子了，作业写在哪里呢？不对，就算有本子，他也不想写，反正老师还会撕掉的。
第二天丑丑到学校以后，直接站到了墙角那里。丑丑不怕站，一个人站着也蛮好的，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好累人的，时间长了，眼皮子就会打架。
左老师径直走到丑丑跟前，伸出手说：“把作业拿过来！”
丑丑很奇怪地看着她说：“没有。”
“为什么没有？”
“没有本子！”
“这是什么理由？荒唐！”
很显然，丑丑听不懂左老师的话。
左老师直接让丑丑蹲了个马步。左晓希这一招是跟那些老教师学来的，他们告诉她，对待这些调皮的农村孩子，讲再多道理也是对牛弹琴，直接罚就是了，那些最爱动的，你就叫他们蹲马步，看他们还有力气跟你捣蛋不。
丑丑觉得很有意思，蹲马步不是练功的人才做的吗？他在平日玩的时候摆过那个姿势，所以丑丑很乐意也很轻松地就摆开了马步，他没有看到孩子们都很同情地在看他。
果然，几分钟后，丑丑的双腿就麻了，他自然而然地站直起来。正在讲课的左老师说：“蹲下！”
全班同学都看着丑丑，丑丑没来得及想什么，又蹲下了。这次，他觉得有点难为情，特别是看到陈樱的目光时，他的鼻子里热热的，眼睛里有了水光。
一节语文课，丑丑一直蹲着，每次刚刚站直一点，就被左老师发现了，左老师的两只眼睛管得可真多呀，一边要上课，一边还不放松对丑丑的监督。下课的时候，丑丑再也站不直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左老师看了他一眼，夹起书就走出教室。孩子们见她走远了，呼啦一下都围到丑丑身边，有个经常被罚蹲马步的男孩子马新给丑丑出主意，说蹲下的时候把屁股朝后撅起来腿就不那么累了，有人给丑丑拿来纸让他擦眼泪，还有几只手在帮他敲腿，说捶捶马上就好了……
丑丑从来没有被这么多孩子围起来关心过，他不知道怎么表达了，眼泪一下子缩了回去。他一骨碌爬起来，伸伸胳膊踢踢腿，轻轻一跳，屁股坐到一张桌子上，乐呵呵地说：“没事，没事！”孩子们都惊呆了，说，丑丑你应该去当跳高运动员啊！丑丑说：“我可不光会跳高，我还会爬树呢！要不要出去让我爬一下给你们看看？”
这时，丑丑看到一本崭新的本子出现在他面前，是陈樱。陈樱说：“吴俭，你要把作业做起来，要不左老师还会发火的。”
“对对对，快点做吧！”许多孩子异口同声地说。
吴俭心里可激动了，他趴下来一笔一画地写起来，比之前更加认真，浑身好像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