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喜马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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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图雷根教授被手机里专设的警报提示音吵醒了。他打了个激灵,迅速坐起身,一把抓起眼镜戴上,本能地先朝着桌子角上的台历看了一眼。

没错,能够确定,是三月十七号。

图雷根教授是一位研究鸟类的专家,目前供职于北京一家大学的科研机构。最近几年,他的关注点都在自己的家乡——青海。那里有一种非常奇特的鸟,斑头雁,是目前人类已知的世界上飞得最高的鸟。他们的迁徙之路需要飞越地球上最高的喜马拉雅山。世界上很多科学家都在试图解开斑头雁的迁徙之谜,但截至目前,多数观点都还处在推断阶段,没有严谨的科学数据做支撑。

图雷根教授希望自己能在这方面做出些成果。他有两个得力助手,一个是他的博士研究生安萨尔,另一个是他的硕士研究生艾蔓。

和别人不一样,图雷根教授没有把研究的重点区域放在大家熟悉的青海湖,而是选择了更加靠近祁连山主峰的哈拉湖。虽然青海湖的斑头雁数量远远大于哈拉湖,但教授认为青海湖已经是个非常成熟的旅游区,游客数量庞大,那里的自然生态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较大,栖居在那里的候鸟行为自然也会受到影响,获取的数据中干扰因子较多,不利于准确分析鸟类的原始行为。

哈拉湖又称黑海,是一个咸水湖,为青海第二大湖泊,其北侧海拔5826米的团结峰就是祁连山脉的主峰了。哈拉湖不是一个单体湖泊,它由区域内大大小小数十个湖所组成。湖区的周边分布着大面积沼泽,形成青藏高原上独特的内陆流域湿地。哈拉湖草原动植物资源极为丰富,被认为是我国北方保留最完整、最原始的湿地生态系统,是众多候鸟理想的栖息繁殖地。

哈拉湖湖面平均海拔4077米,周边山体险峻,除谷地少量有水草的地方可供夏季游牧短暂利用外,其余地域尚不能为人类所利用,因此人迹罕至,成为野生动植物的天然庇护所,也是研究斑头雁的理想区域。

图雷根小时候就生活在哈拉湖下游的一个县城里,很多同学家的夏季牧场就在哈拉湖,假期他经常跟着同学到这里玩耍,熟悉并热爱这里,在这里展开研究工作,还能满足他浓浓的家乡情结。

鸟类迁徙习性等方面的研究作为基础性科学范畴,经费主要依靠政府拨款,经费紧张使得图雷根团队的研究多年来始终没有实质性进展。

好在,除去科研价值,斑头雁还是一种极具经济价值的鸟,很多地方都在尝试斑头雁的养殖,也取得了不小的成效。但是几年前,青海湖等地区发生了较为严重的斑头雁感染禽流感病毒死亡事件。一些科学家的研究结果显示,斑头雁是禽流感病毒的宿主之一。这一结论不仅对斑头雁养殖业造成了巨大打击,还引起了一些人对斑头雁这一物种的担忧——

如果听任这种带有病毒的鸟自由地在青藏高原上往返飞翔,是否会给人类和其他物种带来不可预见的危害,甚至导致难以控制的生态灾难?

图雷根教授却有着自己的想法。他根据多年来的研究成果,认为斑头雁很可能并非禽流感病毒的原发宿主,而是被别的禽类所感染,但他一时还拿不出确凿的科学依据。无奈之下,他就在做基础科学的同时,把侧重点转移到斑头雁的养殖和疾病防治上,希望能够找到更为科学的斑头雁养殖方法,在获得经济效益的同时,创造条件查明斑头雁所携带禽流感病毒的来源,从根本上防止灾难性后果的发生,再进一步研究斑头雁的迁徙习性,力争解开他们飞越地球屋脊的谜团。


故事开始的这天下午,下班后教授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单位食堂吃过晚饭,又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大概是过于劳累吧,干着干着活,他感觉有点儿累,就摘掉眼镜,靠在椅背上想眯上一会儿,没想到不觉间睡着了。

这在自控能力极强的图雷根教授来说可真是少见。

看过台历,确定了日期后,图雷根又瞅了瞅电脑上显示的时间:北京时间二十二点十四分。北京的天,早已经黑透了,办公大楼对面的商业综合体灯火通明,一些人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街道上的汽车依然堵成一道道固体样的光柱,仿佛被料峭的春寒冻成了冰,整个城市似乎处在一个凝固状态。

图雷根教授在心里大概估算了一下,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印度北部城市科希马地区,此刻大约是下午六点,那里的天应该还很亮。监控显示,多数观测对象都还呈星点状,分散在布拉马普特拉河上游沿岸的沼泽深处,以家庭为单位,过着悠闲的小日子。雁群首领乌什肯尔也不例外,图雷根教授安装在乌什肯尔和他妻子艾肯身上的传感器,都没有显示出任何异常性的位移,其生活轨迹始终在巢穴和觅食地之间,极为规律。

唯独那只名叫拜施波尔的雌性斑头雁,安装在她身上的传感器刚刚向图雷根教授发来了警报提示音。

教授拿起手机,看到属于拜施波尔的光点又一次提前离开草甸深处的巢,早早来到了雁群迁徙起飞集合点附近那个精确的位置。

这一状况已经持续了三年。

最令图雷根感到惊讶的是,这只斑头雁每年不仅启动迁徙愿望的时间不变,几乎可以精确到分钟,而且降落的位置也惊人地准确,精密的监测仪器读取的坐标数据几年来都基本一致。教授甚至开玩笑地说,如果几年来数据之间出现微小误差,那恐怕也来自仪器受天上卫星或天气的干扰等,而非拜施波尔。

每年三月下旬,生活在布拉马普特拉河流域的斑头雁就会踏上春季迁徙的旅程。他们需要以群体为单位,飞越雄伟的喜马拉雅山,回到位于青藏高原上的湖泊。那是绝大多数斑头雁的出生地。斑头雁世代在那里恋爱、繁衍、换毛、育雏、避暑,度过他们的幼年期,成为亚成鸟。

丰饶的布拉马普特拉河边的湿地是斑头雁越冬的地方,雄奇瑰丽的青藏高原,则是斑头雁生命的起点。

每当迁徙时节来临,原本以家庭为单位散布在草甸上的斑头雁们,会选择一个太阳即将落山的时间,逐渐以不同的雁群为单位,向各自的起飞点聚集,等到天黑前后,在头雁的带领下开始起飞。

多数雁群一般都是头雁一家首先到达起飞地点,其他的伙伴以此为号令,依次到达,等集合完毕,感觉天气允许,便在头雁的带领下,一起踏上迁徙的征程。

独独乌什肯尔所率领的雁群很奇怪,这几年一直是单身的拜施波尔首先于三月十七日抵达起飞点附近。根据长期的统计数据显示,斑头雁的春季迁徙时间一般都在三月二十二号左右。拜施波尔从三年前开始,每每表现出一种想回到高原的强烈愿望。

这到底是她的天性,还是后来有什么特殊原因?学识丰富的图雷根教授百思不得其解。


三年多前那个秋天的夜晚,图雷根带着刚刚本科毕业,准备读研究生的艾蔓,和已经开始攻读博士学位的安萨尔,在安萨尔的父亲、牧民布拉克拜的帮助下,来到哈拉湖边,准备给一些斑头雁安装传感器,以期能够获得更多的有效数据,揭开这种高原生命迁徙奇观的真相。

他们选择了靠近哈拉湖南岸一带聚集的乌什肯尔雁群。通常情况下,这一带是天鹅过冬的地方,并不是很适合斑头雁生活。乌什肯尔的雁群此前一直在更加靠近东边的地方筑巢,那里的沼泽是斑头雁的理想栖息地。

放弃肥沃的土地,整体搬迁过来,是最近几年的事情。这在斑头雁群来说还不多见。难道他们是害怕遭遇更多天敌的袭击?

随行的还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布拉克拜的小儿子乌拜,一个是喀拉库尔的小儿子,艾蔓的弟弟温迪。两个男孩是同班同学,他们都想在暑假里跟着大科学家做一次有意义的野外探险。两个像野生斑头雁一样几乎在纯自然状态下长大的孩子,因能够参与这种科学工作而格外激动,一路上忍不住叽叽喳喳。

一群人还没有走到大群斑头雁筑巢的地点,就因为两个少年的大声喧哗,惊扰到了拜施波尔。拜施波尔心存侥幸,以为人们没有发现自己,于是离开巢穴,短暂躲避了一会儿之后,又重新飞了回去。这反而更加暴露了她的巢穴。

拜施波尔的巢穴远离众多斑头雁的家,这明显不符合斑头雁的生活习性。斑头雁虽然在迁徙之外的时间都是分散生活,但为了应对天敌,也为了相互照应,他们的巢穴总是挨得很近。

图雷根决定把这只斑头雁作为研究对象之一。

布拉克拜得到指令后,快速打开手里的探照灯,直直地照射在拜施波尔的头上,强烈的灯光使拜施波尔失去了判断方向的能力,来不及逃跑,就被赶上前的安萨尔装进了网里。

图雷根根据拜施波尔的体重、体温、羽毛的色泽、肢体外表的完整性以及精神状态确定,这是一只成年的雌性斑头雁。她很健康,各项机能正常,应该有过配偶。

斑头雁是世界上最忠贞的鸟类之一,他们终身只有一个配偶,无论什么原因造成配偶失踪或死亡,另一个都会永远单身。

图雷根判断,这只斑头雁一定是因为配偶出事了才单独生活的。野生斑头雁发生意外的原因很多,比如缺乏食物、疾病致死、天敌捕杀等,或者因为别的意外,比如恶劣的天气。当然,最近这些年,人类活动也是造成斑头雁意外死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教授在黑暗中用探照灯向四周扫射了几圈,发现周边的确没有更多的斑头雁巢穴。这和白天观察的结果相同。他可以理解拜施波尔选择独身,但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的巢穴和别的斑头雁相距这么远。

难道这是一只性情孤僻的鸟?这对鸟类专家图雷根来说不值得大惊小怪。任何动物都既有共性,也有个性。能够找到个性突出的研究对象,对科学家来说非常重要,因为这种个体从众心理较弱,行为更具规律性。

当艾蔓给拜施波尔安装好用于监控其行踪的传感器后,图雷根抑制住自己强烈的好奇心,快速将她放开了。如果人为对野生动物控制时间过长,就可能影响动物的心理,改变他们的日常行为,未来获取的数据就会失去准确性。

当一行人走到草甸深处,完成了全部安装任务,准备回家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从来不曾出现的现象:

那只刚刚被他们安装了传感器的雌性斑头雁居然又返回了原来的巢穴之中!

图雷根教授有着几十年和斑头雁打交道的经历。按照以往的经验,任何斑头雁,只要被人在某个巢穴里抓住过,当他们自由后,短时间内绝不会再回到原来居住的地方。受到惊吓的他们会舍弃那个已经暴露的危险之地,另找地点筑巢,以免再次遭到伤害,除非那里有他们的蛋或雏鸟。

图雷根返身走向拜施波尔的巢穴,虽然这次他没有打灯,但拜施波尔老早就听到了他的动静,在黑暗中飞到一旁。当她感觉到那人远离了巢穴,这才又飞回原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静静地休息了。

感觉如此敏锐的一只成年鸟,怎么会接连犯这样初级的错误?


此后的三年监控,图雷根更为惊讶地发现,这只孤单的雌性斑头雁每年都会回到那个固定的巢穴里生活,而她在布拉马普特拉河的居所也是如此。只有在换羽的那一个多月里,失去飞行能力的她会跟随大队雁群,到哈拉湖较大的几个湖心岛上去躲避危险。

三年来的监测数据显示,这只鸟的身体状况很好,每次迁徙都很顺利,受到监控的几只比她年轻的斑头雁都已经因为各种原因去世了,她却依然活得好好的,可以说是除了雁群首领乌什肯尔夫妇之外状态最好的一只鸟。

拜施波尔的日常生活很有规律,生物钟几乎像精密的仪器,这或许是她能够有效应对各种问题的法宝?

白天,她除了外出觅食,其他时间大多在首领乌什肯尔的家中度过,帮忙照看孩子。那时候,乌什肯尔夫妇一般都在外面觅食。当首领夫妇回到巢穴,拜施波尔就会尽快离开,要么回到自己的巢穴休息,要么外出觅食,偶尔也会到别的家庭去做临时保姆。

晚上,拜施波尔通常会在前半夜或者后半夜站在距离雁群较近的地方,那是斑头雁里哨兵才会做的事。当完哨兵,她才回到自己的巢穴安静地休息。

几年来,不管是在哈拉湖还是布拉马普特拉河,其他斑头雁的巢穴都因为各种原因发生了多次迁移,唯有她,始终固守在那个地方。

难道这是一只非常懒惰的鸟?

但是,这不,今年春天她又在这个精确的时间提早来到了准确的起飞地点。这可不是一个懒汉能够做到的。教授通过望远镜在野外仔细观察过拜施波尔,发现她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分外整齐、漂亮,巢穴收拾得干净而舒适。

图雷根三年来一直重点跟踪这只神奇的斑头雁,将她设为头号监控目标。只要拜施波尔的行踪发生任何异常,传感器都会在第一时间向教授发来警报。

今年春季迁移开始前,图雷根已经设计好了新的研究方案,在乌什肯尔雁群经过的重要歇息地都布置了观测点,希望能够获得更多关于这种鸟的信息。


教授漫无目的地让鼠标箭头在显示器上游走,脑子里不断调集各种关于鸟的习性的科学记录,但依然想不出拜施波尔是如何形成这特立独行的气质的。

图雷根打开电脑上的地图,仔细查看了布拉马普特拉河流域的地理情况,搜索当地的气象数据,确定监控对象没有遭受外界干扰,就用手机给他的两个得意门生发了信息,通知他们,重点研究对象已经就位,让他们也尽早做好出发的准备。

五天之后,当图雷根教授和他的弟子们完成准备,分别到达预定的观察位置后,那个监控中的头号光点周围,也开始聚集其他几个被观察的光点。

五天里,除去每天沿固定路线外出觅食,拜施波尔始终独自守望在起飞的高地,直到雁群集结完毕,她就跟随雁群踏上了前往哈拉湖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