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6年初,土耳其一家电视台播放了一个纪录片,描述了土耳其共和国建立(1923)后167名奥斯曼王朝“遗老”的生活与命运。一位专栏作家在看了这个纪录片后感慨地说:“在节目结束后,我再次惊奇地发现我们对于我们自身最近的历史是多么的无知。如果不是巴尔达克(Bardak,纪录片的制作人),我们或许将永远不会知道谁是真正的奥斯曼人,也不会知道做一个奥斯曼人意味着什么,而我们又是多么粗暴地对待了一个王朝。共和国的建立是正确的抉择。但又是什么使得我们如此差劲地对待了我们这167位同胞?……巴尔达克再次地为我们的历史记载添加了有价值的信息。我希望这些纪录片能够重播而且能够成为中学必备的教学材料。”
2005年11月初,土耳其现任总理艾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an)在土东南部库尔德人聚居的塞姆丁立(Şemdinli)发表了一篇演说,从而在土耳其引发了一场土媒介所谓的“关于认同的战争”(war over identity)。2006年是土耳其的选举年,因此,这场有关认同问题的大辩论就显得火药味实足。在演讲中,艾尔多安说:“在土耳其共和国,公民身份是基本的和最高的认同。”艾尔多安向土耳其的库尔德人保证,在他所谓的“土耳其共和国公民身份”之下,库尔德人可以自由地界定其作为不同族群的认同,他说:“在那个最高的认同下,我们都是土耳其共和国的公民。除了这个身份,我们也都有亚身份……没有人应该因此而被冒犯。一个库尔德人可以说‘我是库尔德人’……我们不应该根据人们的身份来区别对待他们。”
或许,在我们看来,搞这么个宣言实在是多此一举,因为,在全世界的绝大多数国家,民族政策基本都是按照这个原则来运作的。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在我们看来再平常不过的演讲,竟然在土耳其引发了所谓的“认同战争”。由此亦可见土耳其这个国家的某些特殊性。正如一位评论员所说:“文化多元主义或许已经成为欧洲多数国家的规范,它在土耳其却是一个爆炸性的概念。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民族主义者极力批判艾尔多安,说他动摇了‘一个土耳其民族’的政策,这一政策自土耳其共和国建立到现在已经延续了八十二年之久。”
艾尔多安的宣言意味着重新界定了土耳其人的认同,因为,自1923年土耳其共和国建立以来,它就从未承认过存在一个独特而不同的库尔德族群身份。库尔德问题困扰土耳其由来已久。自库尔德工人党(PKK)于20世纪80年代初发动武装斗争以来,土耳其已经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1999年库尔德工人党的首领奥贾兰被捕,标志着土耳其政府镇压库尔德独立运动的胜利。但是自2004年以来,库尔德工人党残部开始在土耳其频繁地搞恐怖活动,激发了土耳其国内的族群矛盾与冲突,到2005年9月,一度爆发了库尔德族和土耳其族群众的街头冲突,有些评论员称之为民族主义行动(nationalist activity)。
针对这种不稳定的政治现状,2005年9月11日,土耳其知名专栏作家余素夫·坎里(Yusuf Kanli)在《土耳其每日新闻》上发表文章,从爱国主义的视角阐释民族主义问题。一方面,坎里谴责了那些“以种族主义为基础的小民族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micronationalism and extreme nationalism bordering on racism),另一方面,努力提倡爱国主义的民族主义:“民族主义就是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意味着爱自己的民族和国家。民族主义不是一个种族的概念;相反,它是一个包容性的爱国主义纽带,它将团结所有生活在某块领土上的所有人。至少,这是我们所理解的民族主义。”
坎里有关民族主义的论述引起了读者的兴趣。第二天,在同一份报纸的同一个栏目下,坎里登出了一封读者来信并附上自己的简单回复。这位署名为阿萨德(Asaad)的读者在来信中说:“我认为,只要土耳其的青少年仍然在教育中接受对‘领袖和国父’的个人崇拜,您所期待的那种民族主义就永远都不会出现。只有当土耳其的青少年在学校里能够从客观的、批判性的视角来学习历史时,只有当这样的历史里不再有盲目的崇拜和对事实的操纵时,我们或许才会有希望……”坎里在回复中说,他知道阿萨德是在批评“阿塔图克”和“凯末尔主义”,但坎里强调指出:“我必须强调的是,阿塔图克是一个‘进步的’领袖,他曾正确地把民族主义描述为这样一个概念,即毫无歧视地包容‘所有生活在这块领土上的所有人’。”
实际上,无论是关于认同的争论,还是关于民族主义及凯末尔主义等问题的争论,都是当代土耳其民族认同问题的冰山一角罢了。然而,引起我的注意的倒还不是坎里的阐述与评论,而是那个叫阿萨德的读者所触及的敏感问题——凯末尔主义的教育,特别是历史教育与土耳其民族主义的关系。显然,它暗示上述所有问题都不是一夜之间出现的,而是来自于过去,这其中,历史教育又是问题的重要症结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