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辰生口述:新中国文物事业重大决策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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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平生只做一件事

一 到延安去

编《中国甲午以后流入日本之文物目录》这本书,是我进入文物工作的开始。从那时起,我一辈子都在从事文物工作,可以说一辈子就做这一件事。这本《目录》本来是抗战胜利后,1946年国民政府教育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组织编写的,我参与了编撰。编这本书的目的,是用来向日本索还甲午以来日本掠夺的中国文物,但是后来一直没有出版。到了最近几年,中西书局知道了这个事儿,找到了我,才在前几年正式出版。这都过了六十多年了。徐森玉主编,顾廷龙、谢辰生、吴静安、程天赋编著的《中国甲午以后流入日本之文物目录》,2012年由上海中西书局出版。《目录》是在抗战胜利后为向日本追讨自甲午(1894年)以来被劫夺珍稀文物和要求战争赔偿,于1946年由国民政府教育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京沪区办事处组织编制的。由徐森玉主编,上海合众图书馆馆长顾廷龙具体负责组织实施,承担编纂任务的则是谢辰生、吴静安、程天赋。编纂者倾注巨大心力,多方收集日本公、私博物馆所藏中国文物图谱和目录以及张政烺等中国学者的研究著作共122种,收录甲午以后至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被日本劫夺的中国甲骨、石器、铜器、刻石、陶瓷、古玉、丝绣、书画、写经、拓本、杂物、古籍等类中国文物15245件,大部分器物标出了高度、重量、口径尺寸、藏处以及所依据图谱的书名简称、页码等资料,编制了详细索引,方便各界读者使用。为什么说这是我进入文物工作的开始呢?这得从我在1942年想投奔延安参加革命的事儿说起。

我祖籍武进,落户安阳,生在北京。祖籍地是常州武进罗墅湾,我祖父谢愃(字仲琴)是武进县罗墅湾人。谢家是罗墅湾的大家,“洪杨之乱”,就是太平天国运动的时候,江南折腾得厉害,谢家有点儿钱的都跑了。一拨上南方,一拨去北方。上南方的到了广州。商务印书馆的董事长张元济(字菊生),他母亲是我们谢家人,所以我管他叫表伯。张菊生是广东那一支的,所以他满口广东话。

我祖父谢仲琴这拨儿就来了北方,到了河南商丘。祖父认识了袁世凯,成了袁世凯的把兄弟,关系好得不得了。后来祖父做了官,当了袁世凯的幕僚,小站练兵,去朝鲜,都跟着袁世凯。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清代官员履历档案,谢愃,河南商丘县人,祖籍江苏武进县,历任新城县知县、平乡县知县(署理)、雄县知县、宣化县知县、蔚州知州,1907年直隶总督袁世凯委充天津地方审判厅刑事部长。[《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7),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748—749页。]甲午战争爆发前,1894年6月3日清政府驻朝鲜釜山商务委员李应畹请假就医,袁世凯遣差以谢愃代理。[“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11),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第71页。]后来袁世凯退隐到安阳,谢家也跟着到了安阳。袁世凯隐居在洹上村,可他在城里还有一处房子,我们家的房子和袁家的房子在安阳城里就挨着。袁世凯隐居河南时,常与谢愃等宾僚酬唱。据《清稗类钞》载:(袁世凯)常乘小舟,清泉披蓑垂纶,自持篙,立船尾,宾僚皆从游,赋诗为乐。次子克文曾梓《圭塘酬唱集》一卷。所与酬唱者,贵阳陈夔龙、永城丁象震、汲县王锡彤、商邱谢愃、庐江吴保初、合肥朱家盘、汉阳田文烈、宜宾董士佐、番禺凌福彭、元和徐沅、吴江费树蔚、甘泉闵尔昌、桐乡严震、山阴沈祖宪,又女弟子二人,一静海权静泉,一江都史济道。[徐珂编撰:《清稗类钞》(第八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972页。]袁世凯后来又出山了,他要当皇上,我祖父不大赞成,觉得不合适,你把皇上推翻了自己当皇上,这哪儿行啊!你还别说,这袁世凯还真是够意思,你不愿意来辅佐我,那你就在家养老吧。袁世凯就给了他十万两银子。我祖父拿了这十万两银子,一部分用来盖房子,在家休养;其他的钱全用来搞水利了,用这笔钱在河南浚县给老百姓开了一个天赉渠,到现在还在用。

我父亲谢宗陶,字菊农,也生在河南。我父亲兄弟四个,大伯父就是谢国桢的父亲谢宗夏(字锡成),二伯父谢宗华(字翊周),三伯父谢宗汾(字仰怡),我父亲行四。父亲京师大学堂毕业,也就是最早的北大毕业生,学的经济,他英文很好。谢宗陶191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法科政治门,1918年任北京大学法科研究所经济学门研究员(财政学专业),是北大最早的一批经济学专业研究生。[《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705页;孙家红:《通往经世济民之路——北京大学经济学科发展史(1898—1949)》,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9-60页。]父亲走的是仕途,先后给北洋政府的总统徐世昌当过秘书,办过四存学校,后来当过吴佩孚政府的财务处处长,给河北省主席当过秘书。实际上我是大地主、又是大官僚的家庭出身。生我的时候,父亲在吴佩孚手下做官,大概人在洛阳。谢宗陶先任徐世昌总统府秘书,他回忆“余家在豫时,与徐为通家至好,余又曾任其总统府秘书,与其亲信左右素稔,并曾为之创立四存学会及四存中学”。后任吴佩孚讨逆军军事参议处财政组主任参议、洛阳巡署财政科科长,为吴佩孚筹款。[谢宗陶:《徐世昌出任总统之前前后后》, 《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谢宗陶:《第二次直奉战争随军见闻》, 《文史资料选辑》(第41辑),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谢宗陶:《吴佩孚在洛阳之财政临时筹措》, 《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41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年。]

1922年,我生在北京南锣鼓巷前圆恩寺。我名字本来叫国愈,辰生是我的字,小时候觉得笔画太多,写字儿费劲,后来就用辰生了。我们家的兄弟是父亲下一代人的大排行。老大就是谢国桢(字刚主),老二谢国栋(字虚中),老三谢国樑(字历生),老四死得早。老五是谢国彦(字午生),是金石学家陆和九的得意门生,甲骨什么的收藏了很多。老六谢国捷(字戌生),后来是河北大学新闻学的教授。老七是谢国振(字雷生),燕京大学毕业的。我行八,国愈,字辰生。老九谢国权(字甲生),就是新华社的言彪,著名记者。老十谢国祥,就是后来搞过京剧音配像的天津市委宣传部部长。我亲兄弟四个,大排行的老六谢国捷,是我们家的老大,老七谢国振是我们家的老二,老十谢国祥是老四,我是老三。国祥是我亲弟弟,小我七八岁。他在天津参加的地下党,解放后当过天津市的团委书记,后来是天津市的宣传部长,很受李瑞环的信任,就是他搞的京剧音配像工程。兄弟之中,老八、老九、老十跟了共产党走,老六、老七曾是共青团员。老二谢国栋曾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驻苏联海参崴领事,后来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死在了台湾。

谢辰生兄弟姐妹合影。从右至左依次为:谢国祥、谢辰生、谢絮清、谢国振、谢国捷

父亲在我出生之后没几天,请在天津的三伯父谢宗汾照顾我,我就被带到了天津,住在意租界北东马路,后来回的北京。我的小学一共上了好几段,北京上的培根小学、四存小学,高小时候我十二岁,又到了天津,在天津秀山小学毕业。秀山小学是北洋时期江苏督军李纯(字秀山)办的私立小学,所以校名叫秀山。那时候我父亲在天津先后做河北省两任主席于学忠和商震的秘书,就把我接了过去。1936年从天津回来,我又在北京四存学校上中学,从初一上到高二。抗战爆发后,北平沦陷,我父亲去了后方,我哥谢刚主是北京图书馆金石部主任,也去了后方了,因此家里经济困难,休学了一年。1942年想投奔延安,高中二年级肄业,我的学历就到这儿了。

四存学校是徐世昌办的,我父亲参加了创办。四存学校的中学、小学都在府右街,就在中南海西门。原来中南海的红墙在里头,学校在外头,现在红墙扩了,把学校包在了里头。原来从灵境胡同到太仆寺街,这一大段儿都是四存学校。四存学校的小学是西式小学,但是《论语》《诗经》《左传》都是非学不可的。四存小学在北京很独特,“四存”得名自徐世昌倡导的颜李学《四存篇》,颜李学重实践,反对空谈。这个学校特色一是国学,这个小学出来的人国学底子都好;特色二是劳动,农业劳动也得参加。四存者,存人、存性、存礼、存治。徐世昌创立四存学校,谢宗陶任四存学校总干事,并参与创办四存学校。谢宗陶回忆:“徐生长中州,原服膺程朱之学,入仕后即觉理学空虚,无补实际,渐向往于北方苦学派颜元、李塨躬行实践之说。及任总统后,首先明令崇褒颜李,奉其入孔庙陪祀,继而编印颜李学说书籍行世,终则创立四存学会(四存者存人、存性、存礼、存治)于京师太仆寺旧址,标榜‘倡导笃实学术,端正风会’。四存学会原聘赵衡为会长,赵不就,改聘张凤台(鸣歧),又以李见荃(备聪)为副会长,徐居名誉会长,其总干事一职即由余兼任。附设四存中学,校长为齐树楷,后又增设四存小学。”“民国八年(1919)创立之四存学会附设之四存中学,在府右街,以齐树楷任校长”, “严明校规,精研国故,督饬学生专心读书,厉禁予闻外事,徐盖欲以所办之学校实现其教育理想”, “四存中学开办之初,齐树楷与余诣徐请示科目,徐意在国文课而外,必须注重历史课程,并畅论汉、唐、明、清统一寰宇之为盛世,指东周列国、五胡十六国、五代十国分裂局面为乱世,谓:‘中国如为四分五裂之局面,则早被东西列强所蚕食鲸吞以尽。今所以犹屹然不被瓜分者,正赖于此统一国家耳!'”[谢宗陶:《徐世昌出任总统之前前后后》, 《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四存出了不少人才,邓稼先跟我是同学。我的诗词底子都是那时候打下的。大多数旧体诗词都是在二十来岁时候写的,后来就没怎么写。我最得意的一首词,是抗战胜利前夕写的《满庭芳》:


一霎西风,暗消残暑,小庭悄酿秋寒。星河低转,人静夜初阑。身似浮萍断梗,把归思,付泪轻弹。空怅望,一弯新月,无寐忆江南。

天涯,伤迢递,聊凭尺素,强破愁颜。飘零后,赢得金缕衣宽。惆怅付于一醉,任韶华,随意阑珊。但频愿,早息烽火,人伴凯歌还。


2002年,四存学校校友返校聚会,我离开四存学校六十年了。我写了一首《浪淘沙》,作为纪念:


屈指六十年,过眼云烟。重逢旧雨话先贤。回首前尘伤往事,喜又团圆。

故旧半凋残,多少辛酸。新枝老树竞争妍。锦绣河山惊巨变,换了人间。


我读中学时,我大哥还没在北京买房子,我们家兄弟几个都住在太仆寺街的公寓。后来我住在白塔寺锦什坊街的小水车胡同1号,是谢国桢家的房子。大哥谢国桢是著名的明史专家、大学者。他比我大二十多岁,来往的都是像唐兰、容庚这样的名流,还有像梁启超的弟子刘盼遂、甲骨文专家孙海波等人。我从小在他身边,跟着他学了不少文史方面的知识,耳濡目染,就喜欢上文史、喜欢上文物了。其实,小水车胡同的房子是样式雷家的,特别好,可惜后来都拆光了,地方用来盖金融街大楼了。一进门是一个院子,绕过去又是一个院子,然后是垂花门,又有一个院子。前后三进,东西两个跨院,有厨房、厕所,总共三十几间房。院里有丁香、藤萝架,住着真舒服。我要是留恋旧社会,可有的留恋的,但是我还是向往革命。

我的亲哥哥,六哥谢国捷和七哥谢国振,1932年参加过地下党组织,在北平大学附中参加了青年团。他们刷传单、刷标语“红军万岁”什么的,我都知道。我这俩哥哥,结果被抓人抓得厉害的第三宪兵队给抓了起来。我父亲毕竟上层熟人多,终于在被抓了一年多以后把他们保了出来。他们出来以后也就没再参加革命了。父亲对他们严加管束,后来谢国捷在辅仁大学毕业,谢国振在燕京大学毕业。中学时候老师教书,说新闻,说国际国内发生的事件,传播爱国思想,日本人也控制不住。那时候抗日青年还是多,我在中学时候开始看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等书籍,读进步书刊,觉得很有意思,慢慢思想就进步了,就想上延安参加革命去。我当时选择共产党,是经过慎重思考的。我在四存学校上学的时候,背的都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从小学历史,学会的是忧国忧民,想怎么样天下大同,人人都过得好。后来听说有共产党,看了进步书刊,了解共产主义理想,我想这不就是为人民服务吗!我们难道不应该为这个理想而奋斗终身吗!

1942年夏天,我正在四存学校读高中二年级,该上高三了。我跟我弟弟谢国权及侄女谢莹——就是谢国桢的女儿——都很向往延安,想投奔延安去,可是家里不让走,害怕小孩子跑远了。我们就秘密进行,可是没路费,这怎么办呢?那时候正是暑假,我们仨都有学费,我们就把学费凑起来,又卖了自己的自行车,就凑上了路费。我们走的时候家里都不知道。那时候走,并没有跟中共地下党有什么联系,完全是瞎撞,也不知道国共关系怎么样。我们就想,先到了西安,到了陕西,不就能到延安了吗?那时候我们中学都还没毕业,脑子想得简单。我九弟谢国权、我侄女谢莹和她同学解华芳(解冰),还有鲍文生,他们几个先走。他们到了西安以后,有认识的同学在那儿,就赶上了,最后谢国权过到延安那边去了。他们去了晋西南隰县的第二战区剧宣二队。剧宣二队实际上是我们的人在控制,是共产党的地下秘密组织领导。谢国权一开始也在剧宣二队,然后去的延安。他后来改名言彪,成为新华社著名记者。谢莹和解冰就留在了剧宣二队,她俩都是北师大女附中的学生。谢莹后来改名谢纪青,先在人民日报社当记者,后来在复旦大学教书。剧宣二队,即“军委会政治部抗敌演剧宣传第二队”,实际上是共产党领导的艺术组织。据田汉在《转战西北的剧宣二队》(原载1946年9月《新民报》)一文中介绍:“‘剧宣二队’为1937年在武汉成立的‘拓荒剧团’所改编。1941年5月他们以‘抗敌演剧宣传队第二队’的旗帜在兴集各地演出《月亮上升》《一心堂》《演戏》《败家子》《反攻》《国家至上》《狂欢的夜》《祖国》及三幕歌剧《农村曲》等,给沉寂的吕梁山剧运放射出活跃的朝光。他们搜集了五百多首民歌,他们用地方话地方的习惯演着农村的戏剧,他们把艺术的理论与革命的实践联系得紧紧的。”山西省政协文史委员会编的《山西文史资料》第50辑(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为“剧宣二队在山西专辑”,内载“鲍文生,1942年同参加二队的谢莹、解华芳一同从北平沦陷区来山西,原想投奔延安,因交通不便,留在二战区政治部工作”(第108页), “这年秋天,北平师大女附中的学生谢莹、解华芳,在爱国思想的促使下,从敌占区来到晋西,想到延安去,我们吸收他们二人到队工作”(第84页)。

我留在北平,打算后走。谢国权、谢莹他们走了以后,我家里闹翻天了,就找到我,“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去哪儿了?你们成天在一块儿,你肯定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我没法子,只好说实话了,说我们打算去延安,他们先走,我后走。结果怎么着?我家里说:“你走吧,走吧!得了,我们给你钱,你走吧!”这样子耽误了一两个月。这一次跟我一起出发去延安的,还有谢莹在北师大女附中的同学张洁璇、李寄松。张洁璇是彭真的小姨子,她现在还在。李寄松是1927年牺牲的革命烈士、女共产党员张挹兰的女儿。路上很曲折,等我们到了西安,正好是胡宗南封锁边区,国共矛盾起来了,我找人也找不着了,没法子,只好在西安等着。在西安的时候,我写过几首诗词,那时候想的都是“几时光复旧河山”。有一首《七律》:


经年羁旅客长安,远隔重关人未还。

落叶凋零秋渐老,孤灯萧瑟夜初阑。

乡心已碎何由补,归梦犹浓且自宽。

极目京华云烟渺,几时光复旧河山。


还有一首《调笑令》:


红叶红叶,寄来纸儿上贴,何如折赠枝春,聊慰他乡远人。人远人远,又是天寒岁晚。

红叶红叶,寄来纸儿上贴,遥忆旧院清秋,千里飘零客愁。愁客愁客,两地相思系着。


在西安,我不认识地下党,光有对延安的向往也没有办法,只好想到回去。但是不敢回北平,你跑了那日本人知道啊!那上哪儿去呢?想了想,上安阳吧,然后走太行山,也可以到延安去。我就和张洁璇、李寄松一块儿到了安阳。可是山西也在打仗,通往解放区的道路匪患严重,从太行山过不去。我和她们二人商议后,决定我先回北平“找路子”,她们二人在原地等候,等我找到路子以后再回安阳找她们。我回北平后,遇到张洁璇她爸,他和我姐夫是熟人。他见到我说:“我支持你们上延安,你们要走,我送你们。”他愿意去安阳资助我们,然后领着我们一起去延安。不料,等到了安阳以后,张洁璇的父亲突然变卦,将张洁璇和李寄松二人都拉回北京了。她俩这一走,就剩我光杆儿司令了。到1944年,战局混乱,洛阳沦陷,几条铁路线都断了,原来从洛阳是可以去西安的,这时候也走不通了。我没辙了,走不了,就在安阳留了下来,先在安阳当地的一家平价商店做小伙计,然后在安阳县立一小当小学老师,教小学生,就等着。其间旅途往返大约两三个月时间,滞留安阳一年多时间。在河南的时候,一直想着去解放区,还写过一首《七律》:


如烟往事已蹉跎,久客归来恨更多。

父老天涯犹作客,弟兄几度赋骊歌。

三年奔走多荆棘,万里风尘尽坎坷。

烽火南迁伤半壁,满怀壮志渡黄河。


1945年抗战胜利了。光复以后,我父亲到了河南开封,就把我叫去了。那时候抗战刚胜利,他给我临时找了个地儿工作,在郑州的救济总署叫“义民站”,接待那些打仗时候流亡现在要回家的人。这时候我大伯父本来也要去开封看我父亲,结果在安阳去世,我大哥谢国桢就奔丧到了安阳。但是谢国桢要到安阳,就得经过解放区。光复以后,谢国桢的女儿谢莹跟着地下党领导的剧宣二队的人,又回到了北平。后来周扬他们来到北京都住到我们家,就是小水车胡同的房子。我大伯去世后,大哥谢国桢通过周扬的介绍,经过解放区去安阳。大哥经过邯郸,在共产党领导的北方大学见到了范文澜。谢国桢和范文澜都是史学界的熟人,谢国桢就在解放区住了几天。范文澜对他说:“我们北方大学没书,你到上海去的时候帮我们买点书。”谢国桢答应了,他到了河南奔丧时候就跟我说:“你什么也甭干了,就跟我去上海买书去吧!”这样,谢国桢和我一起奔完丧事,就一起去上海买书,去上海还是给共产党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