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日本(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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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版序

夏晓虹

读书人真是不可救药,“周游日本”最终变成了“阅读日本”,而且读后有感,写成文字,结集成书,这确是平原君一贯的作风。我不知道,假如在一个世纪前,我看到的会不会是“竹枝词”一类的纪事诗,当年出游日本的文人学者,没少为我们留下这些东西。如今,我们还可以借助黄遵宪等人的诗作,探知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曾经给予中国怎样的冲击。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必须即席赋诗的时代已经过去,若要说清楚对于异国的感受,我觉得散文还是好过诗歌。黄遵宪之所以只能以《日本杂事诗》为《日本国志》的副产品,恐怕原因也在此。

据说,地球正在变小。“地球村”的说法使远隔重洋的国家都成了我们的近邻,传播媒介的进步,更让我们打开电视机,便可“目游”全球。古语所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好像确已成为现实。如此说来,了解他国在今日并非难事。但这其中不无误会。距离感的接近其实只令我们对别国平添了一份亲近,以为在地球上任何一处发生的事情,都非与己无关。而对植根于生活方式以及思维深处的文化基因,书本和画面原有力不能及之处。更何况,个人的体会乃是人生经验的一部分,非足履其地,亲接其人,不会有真感动。尽管临行前购买了许多介绍日本文化思想以及风土人情的书籍以备查考,平原君显然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与心智。

日本文化与中国文化的关系是个能写好多本书的大题目,不必我说,也非我所能道。平原君从一些小开口进入,借谈日本,反省中国,属于他的别有会心,有此书在,也无须我饶舌。既然“阅读日本”无论大题小题均可不作,只有另寻门径。好在我本与平原君同行,且嗜游胜于善读,故而对于“周游日本”的话题尚可发言,正不妨权充导游,以明行踪。

差不多一个世纪前到过日本的康有为有一方长文别章,在其门人友生的回忆文章中常见提起:“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历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四十万里。”不说气魄,单是行迹,便令我辈望尘莫及。“历遍四洲”不易做到,追踪前贤,经一国,游四岛,应可实现,谁知还是功亏一篑。虽有大半载的光阴,四国却只在新干线的高速列车上,隔着车窗,隐没在濑户大桥的另一端,引人遐想。即便如此,我们的游兴之高,已使日本友人惊叹不已。

说是同行,我实比平原君迟到三个月。当我取道香港抵达东京时,节令已进入冬季。大约是东京仅见的窗外那株红枫也不再能坚持,三两日后,叶片便黄萎凋落。整个冬天,只得蛰伏东京,在市内各处游荡。好在学会乘车,可以看地图认道路,穿行小巷,寻找僻寺,游走大街,领略繁华,原也乐趣无穷。东京作为世界屈指可数的一流大都市,国际化程度自是极高。圣诞节银座高雅精致的橱窗艺术,表参道学自巴黎的圣诞灯树,静静等待参观西方印象派画展见首不见尾的长龙队伍,为迎接新年而举办的几十场爆满的贝多芬第九交响乐演出,都是在日本其他各处无法得见的景象。依靠热心朋友的指点,我们有幸一一领会。不过,即使在东京,日本的传统仍未被国际化淹没。印象派绘画之外,此时最多参观的便是浮世绘画展,特别对《名所江户百景》的作者安藤广重尤有好感。原先在国内难以接受的相扑,易地东京却有了新体认,每年照例举办的新年后开始的大相扑初场及四季重大赛事,竟成为收看最多的电视节目。而大有赢得力士最高级别“横纲”之称的,反是来自美国、入籍日本的曙。所谓“越是民族化,越是国际化”,在此似乎也得到了证明。

进入3月,梅花初绽,预示着春季的来临,我们的株守东京也告结束。第一次远足,便是去以观梅闻名的水户。日本人的酷爱自然,也许因了高度现代化都市生活的阻隔,而更形强烈。电视中日日报道梅花又开几分的讯息,使东京后乐园中的游人陡增。花瓣微张的梅枝,已牵惹得游客驻足不去;几株散漫开放的野花,竟也被精心地以竹丝圈起。待到得见水户偕乐园沿水漫山红白纷呈的梅林,千姿百态,不修边幅,不禁为其蓬勃的生气而倾倒,东京园林的精致中所透现的雕琢实无法与之相比。

3月底,在伊豆半岛突见樱花,又是另一番情致。只因此地较东京偏南,兼之海风和暖,花期先在此登陆。不过,伊豆更让人着迷的还是山岚海色与舞女走过的天城隧道,散落平川的樱树倒也无意争奇。此后,好像成心追随樱花线(樱花在各地的开放,一时间成为电视关注的焦点),从伊豆到东京,一直寻迹至札幌,半个日本的樱花尽收眼底。此中,最为壮观的究属东京,上野公园、千鸟之渊与多摩川边如云如霞的樱花与如痴如醉的赏花人,夜以继日地互相厮守,自花开到花落,使得恭敬有礼的日本人,在这几日间忽尔脱略形迹,纵情饮乐,迥异平常。

身居东京,横滨、镰仓只算近在肘腋,可小小不言。伊豆途中,一位精通中文的日本朋友以“不到长城非好汉”解“不到日光,莫说最好”的日语俗谚,倒勾起了我们对日光山的好奇心。一百多年前,王韬东游至此,写下一篇《游晃日乘序》,极力描摹山水之胜及日友护送登山的盛情,成为其扶桑之行结束时最精彩的一笔。而此游的发生,即是因闻说该处“土木丹青之盛,穷工极美,甲于天下”, “西人来日东者,无不往游日光,否则以为阙典”(《扶桑游记》卷下),可见“最好”之说由来已久。百年过后,东照宫仍是那般巍峨壮丽(或许更加修饰一新),华严瀑仍是那般气势磅礴(其实因岩崩高度已略有减损),中禅湖仍是那般烟波浩渺(不知面积比前如何),连一路开车送我们登山、观瀑、游湖,直至天黑尽方抵达其长野山中的别墅款待我们住宿的日本朋友,也是那般周到热心。

按照预定计划,5月初,便当由东京转移至京都。但不过十日,我们又沿新干线原路返回,且更驱向东北,目的地是北海道的札幌。大约一国之中,北方人总较南方人显得豪爽,风光也自不同。而北海道的开发不过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事,所取法美国得克萨斯州的城镇格局与建筑风格,使得北海道大学中两行茂盛冲天的白杨树,竟成为札幌的代表物。港口城市小樽,也以厚实坚固的石头仓库构成独特的地方景观。这多少给我们留下一些荒野的气氛,并感觉其中充盈着活力与沛然不可御的气势。北海道大学也不例外,校园里大面积的丘陵绿地,在日本当真是首屈一指,对于一个岛国来说显得颇为奢侈。更引人入胜的是夜幕降临以后,草地上便聚集着一丛丛的人群,烧起成吉思汗火锅,欢呼痛饮,烤羊肉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处处可闻。我们无缘加入这些快乐的人群,却没有错过品尝美味的机会。在札幌啤酒厂附设的啤酒园里,大块吃肉的同时,我们也畅快地大口喝着泡沫四溢的新鲜啤酒。热情的日本北大的老师,还领我们见识了如同家庭般亲切随便的小酒馆。

作为一次难得的经历,北海道之行在交通工具的选择上也不同寻常。日本国土不算大,新干线列车的运行速度又极高,被称作“寝台列车”的夜间火车只在很少的线路开行。乘此种车去札幌的一段路程,成为我们整个日本漫游中最阔绰的旅行。从仙台上车,坐的是带有电视机与桌、柜的头等车厢,但这仍然不能使我安睡,火车车轮碾压铁轨的杂音一如往常。回程改乘轮船,从小樽出发,走日本海。一路观日落日出、海浪海岛,否则歪倒床上看电视录像,虽三十余小时,亦不难度过。

从京都去北海道,鲁迅留学过的仙台本为路经,自不可不游。将鲁迅上课的教室、借宿的民房以及各处建立的纪念碑一览无遗之后,心心念念便只在松岛。早已听不止一位日本友人朗诵过俳圣松尾芭蕉的一首名作,若译成汉文,不过是翻来覆去的几句:“啊!松岛!啊!啊!松岛!! ”据说,当年芭蕉目睹松岛,心中生大感动,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贫乏无味,不足以传美景之万一,便只能反复咏叹其名,使此作在俳句体中别具一格。乘船游行在数以百计绿意葱茏却又姿容各异的大、小岛屿之间,驻足岸边远眺这星罗棋布、总名“松岛”的海上奇观,所能做的便是频频举起照相机与摄像机,感谢自然造化的神奇与人类文明的创造。

松岛以其美貌,入选“日本三景”之一。既得其一,便思占全,免得辜负了好山水、好时机。北上之后,南下已很便捷。6月下旬,即使是海洋性气候的日本,天气也够炎热。此时向南,颇有苦中作乐的意味。在前往九州的路上,我们照例沿途游观,而横竖说来,广岛都是最重要的一站。

历史上军国主义势力的集结地,使广岛在历次对华战争中均充当了桥头堡;原子弹的爆炸,又让人们在面对废墟时心情复杂。与残酷的战争景象相对照,广岛市附近的宫岛则提供了美妙的人文与自然景观。宫岛的山光海色固然佳胜,不过,若没有严岛神社,其能否入选“三景”大成问题。读《平家物语》时,对历史上曾经叱咤一时的平清盛家族所信奉的严岛神社留有深刻的印象。举行大战的前夕,到这里祭拜守护神的仪式总给我以悲壮感。而远远从海上看到藏在海湾深处的这组红色建筑的第一眼,便证实了我的感觉准确无误。严岛神社不像一般的神院寺庙建于平稳的陆地,偏偏选址在海滩。来时虽已落潮,但留在巍峨的神社大门附近的水迹,令人自然生出浪击底部支柱、整个神社浮动海面的遐想。最近一次飓风造成的若干殿宇倾覆的后果,至今尚未消除干净。无法把握的不安定状态,与迅速覆灭的平家的命运一样,为壮观的严岛神社涂上了一层悲剧色彩。

仿佛由此设定了基调,悲壮成为我们九州之行的总体感觉。当然,在长崎建造的海外最大的孔庙中,徘徊于七十二贤人的石像群间,引发的只是自豪感。而在佐世保的山巅眺望烟雨朦胧的九十九岛,下山行经日本最大的美国军事基地;游长崎而品尝那首著名的歌《长崎今日又下雨》的况味(初听此曲的日语歌词,是在札幌的小酒馆),瞻仰将近四个世纪前为基督教而流血的二十六圣人殉教纪念青铜像;在骄阳似火的日子,登上为消耗各地诸侯实力而修建的坚固的熊本城,凭吊烽烟遍地的古战场遗迹;于阿苏山火山博物馆观看在此地无数次上演的火山喷发、熔岩溢淌的场景,游目火山地区长流不断的河水、绿草茵茵的牧场;漫步福冈市区,邂逅抗击元军的历史遗存……几乎每一空间与时间里,充塞胸中的都是既悲且壮的旋律。九州不愧为日本勇士的出产地,连至今盛行不衰的相扑运动,获胜的大力士们也仍以到熊本的吉田司家领取证书为荣典。

而除了东京,在日逗留期间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便数京都了。正好赶上百年难遇的平安建都一千二百周年,各类庆祝活动竞相开场。能乐演出、插花展览、茶道表演一时纷集,虽无法细细品味,却是大饱眼福。散布京都各处大大小小古老的寺院,自有一种挡不住的诱惑,我们也如同所有的国外游客,一边抱怨着门票的昂贵(一张票一般500日元,相当于人民币近50元),一边仍不自禁地进出。为配合建都纪念,例行的城市游行娱乐活动“三大祭”也准备得格外卖力。两年前的10月来京都,机缘恰好,观看过以追溯历史为主题的“时代祭”。剩缺的两次,便要靠此行补完。5月举行的“葵祭”,系由春季祈求丰年的仪式演化而来,尚显得颇为简朴。7月进行的“祇园祭”,在神社排练,历时既久,人们的热情也更高。16日晚间,如潮水般的人流,拥聚在四条乌丸的大街上观看高大的花车。次日,填街塞巷的人群又鹄立于烈日下,等候一辆辆装饰繁华、名目繁多的花车在器乐的吹打声中通过京都的主要路口。这项活动最能显示寺院神社在京都市民生活中的地位,其所以为“三大祭”之首,道理或许也在此。

京都“葵祭”

“祇园祭”

而在等待“祇园祭”的间歇,我们终于不负此行,抽空圆了“三景”之梦。安排行程的京都大学朋友,先引领我们游览国外来客极少观光却很古朴有味的出石小城,继而乘旅游车沿丹后半岛欣赏海礁断崖与下层置船上层住家的舟屋,终点站便是赫赫有名的天桥立。与宫岛的得益于人工建造的严岛神社不同,天桥立纯然以自然力取胜。特殊的港湾走向与潮汐作用,使泥沙反复冲击形成一道天然的长堤。除去一段小小的缺口以铁桥填补,天桥立浑然一体的结构横亘海湾,犹如一条纵贯两岸的天生桥梁。从船舱里赏玩海上落虹,踏足在这带狭长而坚实的土地上,登临山顶远眺封锁海湾的堤防,我们从各个角度把天桥立看了个够。

应该感谢日本的习俗,喜用“三”这个数目字(而不是如同中国的偏好“八大”与“十全”),我们才得以毫无遗憾地占尽日本的美景。其他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名胜也不在少,“三名园”中水户的偕乐园与冈山的后乐园,“三名城”中的大阪城与熊本城,“三大建设奇迹”中的新干线与津轻海峡的海底隧道,我们均曾身临其地。我不敢说在日本读了几本书,倒确实是走了万里路。所经历的名山胜水、市景乡风,足以让我感觉良好。

不过,平原君日本归来,写下了近十万字的阅读笔记,我则只在东京与京都分别邮寄过两则应命短文,真令我这位与平原君结伴的游客愧煞。好在此为后话,出游的当时,我可是乐不思其他。

平原君嘱我写一两万字的长序,以充(“充”与“光”形近)篇幅,谁知长行短说,五千多字便已打发掉“周游日本”这个大题目,实在太没本事。

1995年8月12日,自日归来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