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三
与《道德箴言录》的比较
20世纪80年代,我翻译了两部篇幅不大的西方人生哲学和伦理学的经典:一部是古罗马帝国皇帝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另一部是法国贵族拉罗什福科的《道德箴言录》。现在对这两本书做一点简单的比较,或可进一步加深我们对《沉思录》的理解。
这两本书所涉及的内容都是人很内在的心灵部分或很隐秘的心理部分。但如果说《沉思录》是在思索人的心灵应当追求什么,它告诉我们,甚至在外在的生活环境与自己的本性很不契合的时候,心灵也还是可以做一种独立高远的追求;那么,《道德箴言录》则是在说人们内心事实上在追求什么,它告诉我们,甚至当人们在行善的时候,他们的心里也很可能掺杂了一些其他的利己动机。前者展示了人的心灵可以飞翔得多么高,后者则告诉我们人事实上还匍匐得有多么低。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合观两书,或许恰好可以达到帕斯卡尔对人的一种认识:人既伟大而又悲惨。人在知、情、意方面所能达到的目标和状态都是有限的,甚至常常是处境悲惨的,但人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限度。人有这样一种有关限度的思想,并仍然抱有一种对于无限的渴望,他就是伟大的,就在精神上无比地高于其他动物。人的伟大就在于能够认识自己的有限但仍然渴望无限。
这样,我们就不妨在我们的心灵里包含两端:一方面要具有现实感,对人性、对人所能达到的道德完善状态或人生幸福状态不抱太过分的期望;另一方面,又不要因此失望,失去善良或追求善良的动力,相反,我们因此更需要一种超越的精神力量,更应当努力向上和向善,努力地拔出自己,而不是停留在一种泥泞、黏稠乃至污秽的状态中。
当然,当我们说《沉思录》一书展示了人的心灵——其实是奥勒留自己的心灵——在努力向上、努力向无限追求的时候,我们并不是说奥勒留不知道人的限度,尤其是社会的限度。他作为一个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一个帝国的真正的哲学家皇帝,并没有将自己的哲学思想强加于社会,他个人的最高精神追求甚至不为这个社会所知,他对社会上的人们只是尽力履行自己作为最高统治者的职责——但并不包括安排和规定他们的精神价值追求的“职责”。然而,由于他的著作的流传,他的思想和精神追求无论如何还是深深地影响了后人。
同样,当我们说《道德箴言录》深刻地揭露出人们阴森复杂的心理动机的时候,我们也不是说拉罗什福科就放弃了对于人精神追求的希望,否定了人达到比较善良、社会达到比较健全状态的可能性。他说他的揭露性描述“仅仅考虑了那种处在本性被罪孽腐蚀的可悲状态中的人们”,而与“上帝以一种特别的恩惠所眷顾的人们无关”。他对作为人们行为主要动机的“利益”的理解也是宽泛的,不仅指物质财产的利益,也包括了对荣誉和名誉的追求。
所以,在奥勒留和拉罗什福科那里,他们的内心其实也都还同时包含了对无限的深沉渴望和对有限性的清醒认识的两端,只是各自都有一端比较彰显而另一端隐而不显。他们隐晦或沉默的一部分或可由对方彰显的部分而形成某种平衡和互补。
还有一些另外的对照,比如他们所处的时代,生活在公元2世纪的奥勒留是处在古典社会——古希腊罗马社会的晚期,也是一个强调更彻底和超越的基督教精神信仰时代的前夕;而生活在公元17世纪的拉罗什福科则处在这个信仰时代向一个重新世俗化的时代(近现代)回归的早期,这个时代且比古典时代不仅更重视此世,而且更重视实利。所以,他们的思想都可以说有某种预示或预感的意义。又比如虽然他们都同样主张要接受命运,但奥勒留更强调其间的必然性,而拉罗什福科更强调其间的偶然性;还有像奥勒留更推崇理性,而拉罗什福科更重视激情等等,不一而足。但在思想的层级上,他们都是处在高端而非低端;在文字上,他们也各自把一种短小精深、最具个性的思想形式——箴言和随感——发展到一个相当完美的地步。
《沉思录》是自己写给自己的隐秘手书,《道德箴言录》开始也只是在沙龙里口耳相传,直到出现了多有错误的盗印本,作者才不得不自己将其整理付梓。这两部书都不是为出版而作,不意却成为经典之作,甚至有一本还成为今天中国的热门畅销书。虽然说它不仅留传而且也流行总归是一件好事——和时下坊间许多畅销书相比,“与其你流行,还不如我流行”呢,但是,它的流行的确和作者,也许我还可以说和译者没有多少关系。它们的确不是那种好读而又实用的畅销书,读它们是颇要费些力气的,而且还可能令人感到不安——为什么我不能有另一种生活,不能让我的生活有更具精神性的一面?甚至还可能让人感到不快——难道我的内心真的还有这样多不洁的东西?但是,好书终究还是好书。对最好的一类书,我们要努力去配得上它,而不是让它来迁就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