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古俗:四海潮人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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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是风流学晋人”——中原文化的沉积

蛮女科头足踏尘,丈夫编裹越罗巾。

无分晴雨穿高屐,岂是风流学晋人。

——徐乾学《潮州杂兴》

这是清代官至刑部尚书的江苏昆山人徐乾学初到潮州时所写的诗,从诗中看出,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徐乾学首先对这里的穿着感到奇怪,那些“蛮女”和“科头”的劳动者是赤脚走路的,而那些被称为“丈夫”者却裹着罗巾,无论晴雨都穿着高高的木屐,风度翩翩,感到诧异的徐乾学当时就怀疑潮州人是在刻意地模仿晋人!

徐乾学的这种感觉和另一个长洲人孟亮揆颇为相似。同样在清初,同样到过潮州的孟亮揆也在他的《潮州上元竹枝词》中有“怪他风俗由来异,裙屐翩翩似晋人”之语。我们知道,史上有“魏晋风度”之说,魏晋人正是以褒衣博带和高跟木屐著称的,当时最著名的是大诗人谢灵运用于登山的“谢公屐”,而谢安也曾在得知淝水之战胜利后迈出门槛时“不觉屐齿为之折”。唐人刘恂的《岭表录异》中,就有关于潮州人以袍木为屐的记载:“袍木产江溪中,叶细如桧,身坚类柏,惟根软不胜刀锯。今潮、循人多用其根,刳而为屐。”潮汕人爱穿屐的习惯,延续至最近才逐渐消失!

20世纪90年代初潮阳铜盅春社众生相

潮汕妇女以贤惠且善持家著称,此为潮阳妇女在祭拜天地父母

其实,“裙屐翩翩”的穿着习俗仅是潮汕保存完好的众多古俗之一。偏僻的地理位置和各个朝代源源不断的中原移民,使潮汕实际上成了一个文化的“聚宝盆”。而由于迁潮士民又乐以正统中华文化传承者心态自居,对自己的文化充满自信,因此,在竭尽全力保护祖先的文化、维护自身文化的尊严之余,他们还尽可能对土著及海外文明予以吸纳,然后紧紧地汇聚着,层层地堆积着,细细地咀嚼着,经过千百年的融合发酵,终于汇成自身血液,形成浓郁醇香的潮汕文化与别具特色的潮汕古俗。到了近现代,这个文化“聚宝盆”才被骤然打开。于是,中国有了名噪一时但却在八大菜系以外的潮州菜,有了大碗茶、盖瓯茶以外的工夫茶,有了流畅淳美的唐宋雅乐潮州音乐,更有了操着最难懂的方言“学佬话”走遍大江南北的潮州巨贾……

春社中,揭阳市炮台镇桃山村的妈祖在村中各围巡游三天后入宫

然而,这些没有轻唇音和舌上音的如鸟语般难懂的“学佬话”,却是由南迁入潮的“河洛人”带来的古代河东(今山西)和洛阳一带正宗的官话!据史料记载,中华大地的每一次“板荡”,都有一批批来自北方的士民经东南沿海(相对于陆路迁来的客家,潮人被称为“海系”)从福建涌入潮汕避乱,他们的到来,为潮汕源源不断地输入了以“河洛”地区为代表的中原文化,也带来了正宗的中原古汉语!怪不得瑞典汉学家高本汉早就断言:“汕头话是现今中国方言中最古远、最特殊的!”

打扮成各种“戏出”的少年男女在招摇过市

可是,由于古官话“河洛话”确实太古奥了,外人往往到老都学不会,而又因广府和客家话中“河洛”和“学佬”音近,故后代便牵强附会地把古洛阳官话“河洛话”讹传为“学佬话”,来自古河洛地区的潮汕人——“河洛人”(简称“河佬”)也被写成了“学佬人”!

据史载,中原士民的大规模入潮始于秦始皇派五十万大军戍守岭南,之后又迁移数十万中原民众与越族人杂处;但秦代过于遥远渺茫,史料语焉不详,故一般认为,西晋末年的“永嘉之乱”,唐代陈政、陈元光父子率府兵自中原南下平叛与后来的“安史之乱”,以及宋元之交南宋小朝廷的到来这三个中国历史转折时期,是潮汕接纳中华文化最多、古俗沉积最丰厚的时期,其中又以魏晋时期为最!

大猪头,摆门楼

春社中手提肩挑奔走于各寺庙的澄海妇女

明嘉靖《广东通志》载:“自汉末建安至于东晋永嘉之际,中国之人,避地者多入岭表,子孙往往家焉,其流风遗韵,衣冠气习,熏陶渐染,故习渐变,而俗庶几中州。”从方言上看,潮汕“河洛话”至今仍最完整无缺地保留了一整套中原魏晋时代的称谓,如“父亲”称“大人”,“儿女”称“阿奴”,“公公”称“大官”,“婆婆”称“大家”,“媳妇”称“新妇”等。至于日常生活中,则称粥为“糜”,跑为“走”,立为“企”,眼睛为“目”,筷子为“箸”……再如“入门看人意,出门看阀字”“门风相对,阀阅相当”的潮汕俗语,则又是魏晋士族重门阀门第的流风余韵。

红灶火,炊大粿(翁志雄摄)

在节俗方面,潮俗正月初一以五种斋菜祭祖,藏起扫帚不扫地,正月初七吃“七样羹”等,也是南北朝时期宗懔所著的《荆楚岁时记》所载的风俗。至于春日的祭社,更与《荆楚岁时记》中的记载如出一辙:“社日,四邻并结综会社,牲醪,为屋于树下,先祭神,然后飨其胙。”

唐总章二年(669),潮汕土著聚众“啸乱”,攻陷潮阳,唐高宗诏命陈政、陈元光父子南下征讨平乱之后,陈元光按唐高宗的要求屯军漳潮,移民垦殖;到了“安史之乱”时,又有大批中原士族“以岭外最远,可以辟地,多游焉”(欧阳修《新五代史》),故唐代古俗也于潮汕多所积淀,如民间对“安史之乱”时为守睢阳城(今商丘)而捐躯的双忠公张巡、许远的大规模祭祀。此外,源于唐太宗李世民的六月初六“亡灵过桥”、源于唐明皇李隆基的正月初九“天公生”、源于唐德宗亲自提倡的三月十九祭太阳星君的中和节(明亡之后,民间又以三月十九为崇祯煤山上吊的日子,便假托“拜太阳公”之名来祭拜崇祯皇帝,也称拜天恩公),还有诸如与唐代大曲“慢-中-快”的演奏顺序相似的潮州音乐、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的潮汕工夫茶等,均可视为唐俗的遗存。

用花生制成的祭神用糖狮,不但威武,而且酥脆可口

游神中头插金花的状元和头戴凤冠的公主

然而,对潮汕风俗文化影响最大的还是因谏迎佛骨而于唐元和十四年(819)贬潮的韩愈。韩愈贬潮不足八个月,但极力传播正统的中原文化——他当时传授给潮人的“盛唐正声”,即本地称为“孔子正”的文读系统(与相当于魏晋的日常用语有些不同),至今仍为潮人祭祖及我辈读诗文时所用!他所授的“韩公帕”,五十年前还缠在凤凰山山区妇女的头上!韩愈带来的至大至刚的盛唐文化,改变了潮人的气质,转化了潮州的风尚,“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苏轼《潮州韩文公庙记》),因此而“赢得江山都姓韩”(赵朴初句)。

到了宋末,从未经历过改朝换代战火的潮汕,终因南宋小朝廷的到来被卷入兵燹之中,而潮汕更是民族英雄文天祥与元军血战被俘之地,潮州城是中华大地上最后陷落且惨遭屠城的一座州城!

宋元之战是处于“华夏民族文化的最高成就”(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的中华民族,为维护种族、文化尊严的拼死一战。大宋君民大义凛然的气节和宁为玉碎的精神,给潮人以深深的震撼——经过这场血与火的洗礼,潮人似乎更明白了什么是种族,什么是血统,什么是与文化共存亡的精神!从此,这种精神便作为一种集体记忆,通过诸如揭东区大滘村二月十六日纪念宋太祖诞辰(在元朝统治下只能以祭拜“风雨圣者”的名义)的“长春节”、揭东区龙砂乡江氏纪念为国殉难的宋丞相江万里的“竖灯竿升彩凤”、潮阳区谷饶镇纪念文天祥及死难将士的超大规模的“敬奉宋大元帅”等活动流传下来。汕头大学教授隗芾认为潮汕是完全继承宋代文化的特殊区域,而我以为,潮汕所继承的远不只是宋文化本身,更重要的是宋人大义凛然的气节和宁为玉碎的精神!

煮茶图(林凯龙绘)

逐渐远去的锣声

可见,三面环山、一面向海的潮汕有幸在中原文化出现危机之际,数次成为中原文化的“桃花源”与“聚宝盆”;而作为南迁中原士族中走得最远的一支,有“河洛人”之称的潮汕人,对自己祖先和源头的文化也确乎一往情深。因为文化离自己的源头愈远,则作为文化携带者的子民,会对自身的文化愈加珍爱。来到“蛮荒”之地的中原人,只有坚持自己的文化,保存自己的习俗,凸显自己的特性,才能在土著及其他外来文化的包围中,凭借自己的文化优势同化和融合其他文化,从而使本属蛮夷之地的潮汕,变成“俗庶几中州”的“海滨邹鲁”。

潮汕游神队前头的“五锋旗”,代表开路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