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旧痕:赵珩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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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北京建城史

谈到北京百年来的社会生活史,首先要回顾一下它作为一座城市的历史。上世纪90年代侯仁之先生等搞过《北京历史地图集》和《历史上的北京城》,根据青铜器的记载认为当时北京有三千零四十年的建城史,当然后来对此争议也很大。关于北京城的考古我们不去讲它了,北京作为都城来说是从辽开始,辽代的南京、金代的中都、元代的大都、明清的北京这样一路下来,重点是在明代以后,我们今天能够看得见、能够追溯的基本上是明代以后留下的北京。

明成祖定都北京以后,对元大都有过一次大摧毁,叫作灭“王气”。认为元大都作为元朝的首都也是王气所在的地方,新朝建立必须灭亡旧时的王气才能够除旧布新,所以对北京城有一次比较大的破坏。此前辽南京和金中都基本上在一个位置,偏北京的西南部。辽南京又叫燕京、析津府,金中都是在其基础上扩建的。元大都基本是在我们今天北京城这个位置,但是明以后是把大都往南移了。

北京现在有很多地名,地方早就没有了,但是名称还有,比如我们坐地铁还经过的健翔桥、光熙门这些站名,健翔门、光熙门这些门都是元代大都的城门,除了一段土城,早就没有什么遗迹可寻了,但留下了这些名称。明代把整个元大都的皇宫破坏了,只保留了当时的隆福宫,改为明成祖朱棣的燕王府。后来从永乐四年开始,以燕王府为中心,往南部移动,建了整个明代紫禁城,先有了紫禁城,以后再有北京城。

北京城的基本建成是永乐十九年,也就是从永乐四年到十九年,用了十五年的工夫,比较粗糙地建了紫禁城和北京内城,你想想十五年的时间是很短暂的,不可能建成一个非常完整的城市,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中间还经过了一次战乱,明成祖朱棣以“清君侧”为名往南打,一直打到南京,当时国家首都是在南京,不在北京。

1368年,也就是明洪武元年,徐达打下元大都以后,将元大都改名为“北平”,明成祖时才建都在北京。为什么建都在北京,而且从南京迁到北京?重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北京是燕王朱棣的发祥地,他在这儿被封为燕王;另外还有一个军事上的重要意义,我们知道,元代和清代两朝基本上没有北方边患的问题,元代的北边是自己家的后院,非常的安定。元朝皇帝还时不时从元大都到元上都,就是今天的内蒙古正蓝旗去避暑。清代也没有太大北方边患问题,清代蒙古的势力比较单薄,而且都是皇帝的女婿家,很多公主都嫁给蒙古王公。唯独在元和清之间的明朝,北方边患非常严重,一开始是正北方边患,像瓦剌,“土木之变”英宗被俘虏就是瓦剌造成的。到了明中叶以后又是东北的边患,后金女真崛起,明朝的北边和东北边一直是不安定的。因此,从战略上讲定都北京有一个很重要的战略意义,考虑把“北平”改为北京,在北京建首都,最主要的目的是防北边的边患。

永乐十九年基本上建成了一个略正方、接近长方的北京城,当时建筑北京城虽然用了十五年时间,但是动用民夫大概有二十三万人之多,在那个时候动用这么多的人力是不得了的事。当时没有外城,也就是后来的崇文区和宣武区,当然这两个区今天都并入西城区和东城区了,整个形状是一个方框。从明中叶嘉靖三十二年,也就是1553年开始建外城,由于财力不足,本来想把整个内城从南到东、到西、到北整个包起来,但是没有做成,只把南边包起来了。南边包起来以后形成了一个外城,就变成我们汉字里的下大上小一个“凸”字的城市结构。明代的北京是这样,清代在这个基础上没有太大的变化,最大的一个变化就是汉人到南城居住,政府机关都在长安街的两侧,比如六部吏、户、礼、兵、刑、工,现在有个地方叫六部口,就是六部都集中在那儿了。这是清代的北京。

民国北京城:拆瓮城、扒豁子

到了民国,实际上北京城已经开始在拆了,首先拆掉的是什么呢?是东西南北城的瓮城,过去每一个城都有一个瓮城,就是在外城门和内城门之间有两个城楼。两个城楼中间形成了一个空间,那是瓮城。瓮城的建立对于运输、囤积、驻兵各方面都是一个缓冲地带,在正阳门和箭楼之间也有一个瓮城,那个瓮城里面还有关帝庙、火神庙等,但没有人居住,主要是一些军事设施和管理人员待的地方。民国以后,城墙和城门的军事作用实际上越来越小,因为已经从冷兵器时代逐渐变成现代化武器时代,城门、城墙炮一轰就完,没有太大作用了,所以首先拆除的是瓮城。

民国时还有一个举动是扒豁子,把城墙扒开一个口子叫扒豁子,北京人叫豁子,就像少了一颗牙,门牙豁了。袁世凯时期就开始,到了民国中期以后还扒豁子。北京有些门是有门之名,无门之实的,比如说和平门。和平门是没有门的,和平门对着新华门开了一个豁子。还有两个豁子是日伪时期扒的,就是今天的建国门和复兴门,这两个地方也是没有门。还有北边新街口又扒了一个豁子,就是积水潭那儿。这是民国以后才有的事,明清两代谁敢扒豁子?民国以后,皇权逐渐衰微以后开始大胆地扒。除此之外,从明清到民国,北京城的变化不是很大。

到了50年代末、60年代初,北京城墙拆得荡然无存,保留下来的无非三处,一个是德胜门箭楼,一个是正阳门和箭楼,还有东南角楼,其他的全部拆得荡然无存。不仅外城拆,内城里面的中华门也在拆,中华门对着天安门,在今天人民英雄纪念碑的那个位置。原来那儿是大清门,中华民国建立,“大清门”要改成“中华门”,把上面的匾翻过来,本来想废物利用,翻过来改成“中华门”挺好。但是一翻过来发现改不了,为什么?因为背后写的是“大明门”,明朝的大明门,清朝初期已经废物利用改了一次,没有余地再改,只好重新做了一块匾——中华门,“中华门”这块匾是后嵌上去的。

扒豁子、拆城墙,王军的《城记》里面讲了很多。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其实,从民国开始就在拆,首先拆掉的是瓮城,后来又逐渐拆城门、城墙,包括梁、陈方案不能推行,当时郑振铎是同意不拆城门的,最后也只得妥协,结果没办法还是拆了。城门、城墙的拆建,里面包含了很多政治因素。

北京百年之变

清代康乾时代,北京城在世界城市之林中已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城市。早在元代马可·波罗到中国的时候,他就认为大都是东方非常了不起的城市。到了清代,英使谒见乾隆时也讲到北京城的情况,当时北京已经是世界最好的城市之一。但是近代以来,随着国力的衰微,这座城市的发展和建设渐渐变得比较落后。

梳理这段历史,我们就知道为什么说这一百年变迁的速度超过了以前的一千年、五百年。从永乐十九年北京城基本建成以后,一直到清代因袭明代北京,这前后五六百年的时间,北京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真正的变化就是这一百年,这一百年又主要是后五十年。这一百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前熟悉的场景如今杳然无痕的太多了。比如北京有一个地方叫贡院,贡院是以前科考的地方,在今天建国门中国社科院那一带。我小时候还能看到贡院里都是杂草,里面原来是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后来格子拆掉了,成为一排一排的排房,没有人住,荒凉极了。贡院原来还存在,后来没有了。

这样的地方太多了,我最熟悉的就是老东安市场。东安市场在清末是个练兵场,后来成了空场儿,商贩开始聚集。后来有铁罩棚,下雨打在上面的声音很大。再后来逐渐有木棚,有顶,那些在我脑中都跟过电影似的,连气味一说都能闻得着:一种地沟的臭味儿混合着煤油灯的味道,因为里面常停电,有很多时候需要点煤油灯,那种味道,那种幽暗的光线,至今记忆犹新。最热闹的地方是东安市场里的十字街,卖各种水果和蜜饯,当时那种喧嚣犹在耳际。

我曾经写过一篇《旧夜》,写当时北京的夜。旧时夜里是什么样的?卖什么东西?从最早开始卖什么,逐渐到深夜是卖什么的,然后天色晚了出现什么声音。有三种声音是最能代表夜的,今天你都听不到了。一个是野猫的叫春声,嗷嗷的那种凄厉的叫声,尤其在冬夜里;一个是老年人的痰喘咳嗽声,因为那个时候生煤火,老年人得气管炎的很多,咳嗽、痰喘在夜里面非常明显;另一个,接近凌晨婴儿的啼哭声,你感到生命的一种蠕动。这些声音在今天的城市楼群里面都消失了。那时候房子都相邻,那种野猫的叫春声、老年人的咳喘声、孩子的啼哭声,形成夜的一种氛围。虽然这种声音并不美,但是它是旧时代夜的那种氛围。现在我们说找不到原来城市生活的痕迹,最关键的还不是找不到那些旧时的遗迹,而是找不到那种生活状态的遗存、生活方式的遗存、生活理念的遗存,这是最大的问题。今天我们花大量财力去复建很多旧时代的四合院,建得再像,也没有原来的生活氛围,看到的天空不是原来的碧蓝天空,春天听不见原来的鸽哨声,夏天听不到树上的蝉鸣和水塘的蛙声,秋天听不到秋虫的鸣叫,冬天听不到胡同前后的叫卖声,生活氛围没了,而那种生活氛围是无法复制的。

日本拍了很多历史电视剧、电影,非常讲究,德川幕府时代就是德川幕府时代,江户时代就是江户时代,头发的样式与服饰,这个扣子从左扣到右,或是从右扣到左,这个布带有多宽,小到细枝末节都考证得非常清楚。现在我们影视剧写老北京生活的谬误百出,不要说写百年前、八十年前、七十年前,就是写三十年前也漏洞百出,越往前错误越多,错误率甚至可以达到80%到90%,那些生活场景都是今天的人臆造的。

譬如现在的电影、电视剧,大户人家门口挂块匾,你们家姓李,挂一个匾叫李府,把自己家称作“府”,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就连皇亲国戚都不会把醇亲王府、恭王府的牌子挂在门上,更甭说普通的官员或者老百姓。你跟买卖地儿说话,我有钱买你的东西让你送货,也是说送到“鄙宅”“寒舍”,没有说送到“我府上”的。说皇帝食前方丈,真是吃一百多个菜?不是,能吃的菜就那么一些,也不多。有一次,我和资中筠先生聊天,资先生说旧时哪有在家里穿缎子旗袍、高跟鞋的,那不难受死了,这都是没有的事情。我们今天很多时候是在用没文化的东西去臆造当时的生活场景,实际上是极不真实的。从前还有人给他们提意见,现在也没人再提了,错误是主流,全是胡扯。

逝者不可追,我们说这些不是怀旧,不是留恋旧时代,而是想着如何让后人了解历史,了解过去人们的生活状态,从日常生活的角度还原一部分微观的历史。虽然希望渺茫,但也是我们今天做这个口述的初衷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