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的诗学(法兰西思想文化丛书)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4

假若心理学是在词源学的派生法启发下形成它的基本概念,那么它是得不偿失的。正因如此,词源学将区分梦与梦想的最明确的差别缩小了le rêve(梦)与la rêverie(梦想),在法语中,同属一个词根,后者是由前者派生而来。——译注。此外,由于心理学家总是追求最具特征的东西,他们首先研究的是梦,是使人惊讶的夜间的梦。然而他们忽视梦想,梦想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些混乱的梦,既无结构,也无故事,也无隐谜。于是梦想只是遗忘在白昼的光明中的些许夜的残余。假若这夜的残余在梦者心灵中稍稍凝聚,那么梦幻就会降而为梦,神经病科大夫所注意到的那“一阵阵的梦想”就会使梦者感到心理压抑,于是梦便转变为半睡眠状态,梦者便开始进入睡眠。因此由梦幻转入睡梦的连续过程,呈现出一种下降的必然性。那引人入睡的梦想不过是贫乏的梦想而已,我们甚至必须提出这样的问题:在这“入睡过程”中,潜意识本身是否经受了一次存在的衰亡?潜意识在真正睡眠的梦中重新开始它的活动。而心理学研究是向着明晰的思想和夜梦这两极而进行的,因此它确信能将人类心灵的整个领域置于它的研究之中。

但是,另有一些梦想却不属于这种混杂着白昼生活和夜间生活的昏暗状态。白日梦值得从许多方面进行直接研究。梦想是一种自然的精神现象,唯其自然,唯其有益于心理平衡,我们不能把它当作一种睡梦的衍化,不能未经讨论,就将其归入梦的种种现象之列。总之,要确定梦想的本质,最好是回到梦想本身。正是通过现象学研究,梦与梦想的区分才能得以阐明,因为意识在梦想过程中可能进行的干预,产生了具有决定意义的征兆。

人们可能思索是否真的存在梦的意识。梦境会奇异无比,好像另一主体附在我们身上做梦。“梦降临于我”这个说法,正表明了许多梦者在漫长的夜梦中所处的被动状态。我们必须重温这些梦,才能使我们相信这是我们自己的梦。事后,人们把梦叙述下来,写成另一时代的故事,另一个世界的历险。远方归客撒谎而白费心思。我们时常天真无邪地、无意识地添枝加叶以美化我们在夜梦王国中的历险。您注意过叙述自己梦境的人的面部表情吗?他对他梦中的悲剧,梦中的恐怖报之以微笑,他对此津津乐道。他希望您也会对此兴趣盎然我承认,说梦的人经常使我厌烦。他的梦若真是杜撰的,也许倒能使我感到有趣。但是我讨厌听那种对荒诞不经的梦境所做添油加醋的描述!我还没有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厘清他人说梦时在我心中引起的这种厌烦。我或许还保留着某些理性主义者的僵化思想。我不能忍受倾听故作无条理与不连贯的叙述。我总是怀疑所叙述的蠢事中有一部分是编造出来的。。说梦的人有时将自己的梦作为一件独特创作加以欣赏。由于他在梦中体验到一种神授般的独创性,因此当精神分析学家告诉他说,其他的梦者也曾经历过同样的“独创”时,他感到非常惊讶。梦者对于他曾亲身体验过他所讲述的梦境这一点非常自信,这不应使我们产生错觉。这种自信随着梦者的每次叙述而得到增强。说梦的主体与做梦的主体当然不具有同一性。有鉴于此,用纯粹现象学的方法阐明夜梦是个难题。假若更进一步地发展完善心理学,并由此发展和完善对梦想的现象学研究,那么我们无疑会获得解决这一问题的基础。

我们应在梦境中研究梦想而不是在梦想中研究梦境。即使在噩梦中也会有一片片宁静的沙滩。罗贝尔·德斯诺斯Robert Desnos(1900-1945),法国诗人,曾参加超现实主义运动,后来死于纳粹集中营。——译注曾记下梦与梦想的相互作用:“虽然睡着了而且做着梦,无法分清哪儿是梦,哪儿是梦想,但我保留着背景的概念。”Robert Desnos, Domaine public, édit. Gallimard, 1953, p.348.这等于说梦者在夜的梦乡里,重新见到了白昼的绚丽多彩。这时他意识到世界的美。其所梦到的世界的美,还给他片刻清醒的意识。

梦想就这样表明人的存在进入了一种休息,梦想表明了一种安逸状态。梦想者带着他的梦想全身心地进入了幸福的实况。1844年,雨果参观内穆尔Nemours,位于法国东南的商业中心,有12世纪至16世纪建的古堡。——译注时,他在黄昏时分出门,为了“去看几块奇形怪状的砂岩”。夜幕降临,小城静寂无声,何处是小城呢?


所有那一切既不是一个城,也不是一座教堂,也不是一条河;既不是颜色,也没有光,也没有影;那是梦想。

我长久地停留着一动也不动,任凭这不可表达的整体,在天空的静谧及这一时辰的忧郁中慢慢地渗透入我的身心。我不清楚心中萦绕着什么,也不能将之表达出来,那是难以名状的时刻,我身心中好像某种东西开始入睡,而某种东西正在苏醒。Victor Hugo, 《法国与比利时随笔》(En Voyage. France el Belgique)。雨果在《笑面人》(第一卷,第148页)中写道:“凝视下的大海是一个梦。”


这样,当梦想增添了我们的安宁时,整个宇宙都为我们的幸福做出贡献。对任何愿做美好梦想的人,必须说:“请从快乐开始吧。那么梦想实现了它真正的命运,成了诗的梦想:所有的一切通过梦想并在梦想中都变为美。假若梦想者具有“某种技艺”,他将会把他的梦想转变为一部作品。这作品将是辉煌的,因为梦想的世界自然而然是辉煌的。

形而上学者时常谈到“向世界开放”。但是听他们说,好像只需拉开帷幔,就能立即在一次灵光启示下面对世界。假若我们更多地注意富于诗意的梦想,我们多少会得到一些形而上学的具体经验。向客观世界开放,进入客观世界,构造一个我们认为是客观的世界,这是只能由实证心理学科来撰写的漫长步骤。但是,这些通过上千次的更正以构建一个稳定的世界的步骤,却使我们忘记了那最原始的开放所发出的绚丽光彩。具有诗意的梦想,能赋予我们所有的世界中最美好的世界。诗的梦想是一种宇宙的梦想。它朝着一个美的世界开口,朝着一些美的世界开口。它赋予我一个非我,这非我是我的财富;我的非我。正是这我的非我使梦想者无限欣喜,它是诗人让我们与他共同享有的。对于进入了梦想的我来说,正是这我的非我使我体验到生存于世界的信心。面对真实的世界,人们能在自己身上发现那忧虑的本体存在。那时他们感到被抛到世界上,被抛到消极无人性的世界里,这时的世界是毫无人性的虚无。这时,我们的现实机能使我们不得不去适应现实,不得不把自己作为某种现实建立起来,去制造某些本身就是现实的作品。但是梦想就其本质而言,不正是要把我们从现实的机能中解放出来吗?只要我们从梦想的单纯性出发进行观察,就不难明白它是非现实机能的见证。这种非现实机能是一种正常机能,有用的机能,它保护人类的心理机制不受敌意的、外在的非我所有粗暴行为的侵犯。

在诗人的生活中的某些时刻,梦想将现实本身同化了。那时他所看到的是那被同化的东西。现实的世界被想象的世界所合并。当雪莱Shelley(1792-1822),英国浪漫主义诗人。——译者说到想象能够“使我们创造我们看到的东西”,他确实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名符其实的现象学定理雪莱的这句话可能是作为绘画的现象学研究的基本格言而提出的。要将它应用于诗的现象学研究,还必须增强力度。。继雪莱之后,步诗人的后尘,感知的现象学研究本身应让位于富于创造性的想象力的现象学研究。

由于非现实机能的巧妙性,我们通过想象回到信任的世界、有自信的生存的世界、梦想固有的世界。我们将举出某些例子来说明对宇宙的梦想是如何将梦想者与他的世界结合起来的。这种结合本身自然地为现象学研究提供了对象。认识现实世界要求复杂的现象学研究。梦想中的世界、清醒状态中的白日梦想里的世界,确实属于一门基础的现象学所要研究的东西。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想到必须以梦想来研究现象学。

对宇宙的梦想,正是我们即将研究的,是一种孤寂感的现象,一种来源于梦想者的心灵的现象。这类梦想的产生和扩张并不需要一片沙漠。只需要一个借口——而不是一个原因——就足以使我们将自己置于“孤独的处境”,置于遐想联翩的孤独处境。在这样的孤独中,回忆呈现为一幅幅图画。背景的重要性远远胜于戏剧情节。悲伤的回忆至少呈现出忧郁的宁静。这在梦想与做梦之间也有所不同。夜梦总是超负荷地载着白天生活中没能如愿以偿的激情。夜梦中的孤独永远是敌意的、怪异的。那的确不是我们的孤独。

对宇宙的梦想使我们离开有谋划的梦想。对宇宙的梦想将我们放在一个天地中而不是在一个社会里。对宇宙的梦想具有一种稳定性,一种宁静性。它有助于我们逃离时间。这样的梦想是一种状态。倘若我们深入其本质的话,那会是一种心灵状态。我在过去的一部著作中曾说过,诗为我们提供了对心灵现象学研究的资料。那是整个心灵与诗人的诗的天地的全盘表露。

建立各种体系,整理不同的经验以求了解宇宙,这是由心智承担的工作。心智具有沿着知识的过往去求知的耐性。心灵的过去却是那么遥远!心灵并非生活在时间的长河中。它在梦想所想象的天地里找到自己的宁静。

因此,我们相信能够说明诗中的宇宙的形象属于心灵,属于孤独的心灵,属于任何孤独感所起源的心灵。思想在心智的交流中越来越精深而踊跃。光辉的形象所实现的是很单纯的心灵交融。因此,应组成两类词汇,一类研究知识,另一类研究诗。但这两类词汇是互不相通的。编纂字典而将一种语言译为另一种语言,会是徒劳的。诗人的语言应该是直接地、很明确地作为心灵的语言让读者学习。

无疑,人们能够要求一位哲学家采纳某些被认为比诗的价值准则更重要的人的价值准则,或超人的价值准则来研究某些更具戏剧性的领域中的这种心灵的交融。然而心灵的伟大的经验在宣布时会更卓越吗?难道不能相信任何“反响”的深度以使每个人在诵读富于感受的诗篇时,按他自己的方式参与诗的梦想的邀请吗?至于我们,我们相信那默默无闻的童年比从家庭历史背景中摘取的奇特童年,更能揭示出关于人的心灵的东西——我将在本书的一章中对此作出阐释。重要的是,一个形象恰到好处。那么,我们就能期望它走上心灵之路,不为批判精神的反对所困扰,不为沉重的抑制机制所阻止。在梦想的深处重新找到自己的心灵是多么简单啊!梦想将我们置于新生的心灵状态中。

这样,在我们对最简单的形象所做的朴实的研究中,我们的哲学雄心却是宏大的。这就是要证明梦想赋予我们一个心灵的世界,证明诗的形象是心灵发现它的世界的见证,发现它所愿意生活的世界,它值得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