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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一位最杰出的造句大师曾提出这一看法:“您肯定观察到这件稀奇古怪的事,当您在常用语言中听到抑或运用某个词时,它是明白无误的。当它在普通句子的快速进展中,它并不造成任何困难。但是,一旦将它从日常的流通中撤出做仔细研究时,一旦使它脱离瞬时的功能而为它寻找一种意义时,这词立即变得不可思议,令人尴尬。它招来奇怪的阻力,使所有为之下定义的努力均归于失败。”瓦莱里用来作为例子的词,是长久以来就“自命不凡”的两个词,那就是:“时间”与“生命”。这两个词从日常的流通中撤出后,两者均立即成为高深莫测的谜。但是对某些不如这两者荣耀的词来说,瓦莱里的观察也道出了微妙的心理。于是简单的词——极其简单的词——也都来到梦想深处憩息。瓦莱里不无道理地说,“我们之所以能够了解自己,只是由于我们从词语快速通过的速度”,梦想、慢悠悠的梦想发现了在静止中的词的深度。我们认为通过梦想,能在一个词中发现为它命名的行动。
词梦想着人们给它们命名
一位诗人这样写道。词要人们一边梦想一边为他们命名。而这是很简单的事,并不用深挖词源学的无底洞。词在其当前的存在中,一面累积着幻想,一面变为现实。有哪个词的梦想者在读到路易·埃米耶的下面两句诗时能停止梦想呢?
词在影里徘徊
鼓起了帘幔。
我将乐于用这两句诗做一次测验,考察涉及语言敏感性的梦幻敏感性。应该问的是:您是否相信某些词的声音如此铿锵,以至于它们来到房里的物体内安然就座?是什么东西真正鼓起了爱德加·坡房里的帘幔?是一个生灵、一个回忆还是一个名词?
一位思想“清楚明辨”的心理学家会对埃米耶的诗句感到惊讶。他会要求人们至少说出这使帘幔鼓起来的词是什么;在被指出的词的基础上,他也许会追随一次可能的幻想活动。这位心理学家在要求明确细节时,并未感觉到诗人刚才为他打开了词的天地。诗人的房里充满了词,充满了在影里徘徊的词。有时,词并不忠实于物。它们这些词试图从一物到另一物建立起梦幻一般的同义词。人们总是用视觉幻象的语言表达对物体的幻想化。但对词的梦想者而言,语言本身已是某些幻想化活动的作为。为达到这梦幻的深层,必须给词留下梦想的时间。正因如此,在人们沉思瓦莱里的话时,他们已被带上了从句子的目的论中自我解放的道路。因此,对词的梦想者而言,某些词是“言语海洋的贝壳”。在聆听某些词的时候,正像孩子在贝壳中听到大海一般,词的梦想者听到了一个幻想世界的喧哗。
当人们不阅读也不说话而是像在小学生时代一样拿笔书写的时候,别有一番梦想油然而生。倾注于优美的书法中,人好像走进了词的内部。一个字母令人惊讶,以前读它时没有听清它的声音,现在在专注的笔下,人宁静地倾听它。因此一位诗人写道:“在从不回响的辅音环链中,在从不出声的元音的结节中,我能否安置我的陋室?”
对字母梦想者能远征到何处呢?且听诗人的见证吧:“词是躯体,字母是四肢,性器官则总是一个元音。”
在加布里埃尔·布努尔为爱德蒙·雅贝斯的诗集所作的精辟的前言中,可以读到下面的话:诗人“知道在文字书写与语气贯通中展开了猛烈的、反抗的、有性别的、类比的生活。勾画语词阳性结构的辅音与阴性结构的元音的变化色调,以及细腻微妙的色彩相互配合。词与人同,具有性别,是逻各斯的成员。和我们一样,词在真理的王国中寻求它们的成就,寻求它们的反叛、它们的向往、它们的亲缘性。它们的倾向也如同我们的倾向一样,受两性同体的原型所吸引”。
阅读是否足以使我们进入如此深远的梦想?不是必须提笔写作吗?像我们在过去小学生时代一样提笔写作,在那个时代,正如布努尔所说,字母一个接一个被写出来,要不是歪歪扭扭驼着背,就是自命不凡地表现优美。在那个时代,拼写是一场戏剧性事件,是我们的教养在一个词内进行的戏剧性事件。爱德蒙·雅贝斯就这样将某些已忘怀的回忆带回给我。他写道:“我的主啊,请让我明天到学校时能写出‘菊花’这个词,让我在这个词的各种不同的写法中,恰好碰上正确的写法。我的主啊,请让所有能将它写出的字母来协助我,请让我的老师明白这些的确是他所欢喜的花,而不是那我可以随意涂染它的躯壳,将它的影子和眼底变成锯齿形的蒴果,那常出现在我梦想中的蒴果。”
菊花这词内部是那么热烈,它可能是什么性别呢?这一性别对我来说,取决于从前的某几个11月。在我那古老的故乡,人们有时用阳性,有时又用阴性形容它。假若没有颜色的(形容词的——译者)协助,怎能在耳朵里决定它的性别呢?
在书写时,人们发现语词中内在的铿锵音调。双元音在笔下发出不同的声响。人们听到双元音的声音分离开来。这使人痛苦吗?还是给人以新的欢快?谁能告诉我们诗人在词心插入一重复元音时所感受的苦楚的乐趣。请听马拉美的一句诗中的苦楚吧,诗句的前后两半都有元音的冲突:
为聆听肌肤里钻石的哭泣
(Pour ouir dans la chair pleurer le diamant)
这钻石碎裂成三块,显露出其名字的脆弱性。这样,一位大诗人的暴虐也显示无遗。
过快地阅读时,这诗句是十音节。但是,当我的笔在拼写时,诗句重新复原为十二音节,于是耳朵只好履行一句罕有的亚历山大体的典雅技艺。
但是,这些富于诗句音乐性的伟大作品超出梦想者之所识。我们对词的梦想并不深入词的底蕴,我们只能在内心的话语里吟诵诗句。确实,我们只是独自阅读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