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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简述一下本文的各章是在什么精神下写成的。
在进入实证的诗学研究之前——这些研究按照严谨的哲学家的习惯,是以确切的文件为依据的——我曾有意写下比较薄弱的、无疑太具个人色彩的一章,关于这一章我应从导言开始就作出解释。我将这章的题目定为:《追寻梦想的梦想》,并将它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的题目是:《词的梦想者》,第二部分的题目是《阿尼姆斯与阿尼玛》。在这双重的篇章中,我们发挥了一些冒昧的、易受驳斥的思想,并且可能使某些读者望而止步,因为他们不喜欢在预示思想严谨的作品中看到闲情逸趣的绿洲。但是,既然我们研究的是对迷蒙的梦想心理的体验,我们的职责就是诚恳地说出所有从我们脑海中泛起的梦想,说出那些时常打乱我们理性梦想的奇特梦想,我们的职责是追踪那些我们熟悉的脱离常规的线路,一直到底。
确实,我对着词,对着书写的词,梦想联翩。我相信阅读。片词只字使我止步不前。我离开了书页。词的音节开始骚动,某些重读开始相互颠倒。于是这词抛弃了它的意义,好像成为过于沉重而使人无法进入梦想的包袱。那时所有的词都开始现出别的意义,好像它们有权焕发青春一般。于是它们在词汇丛中寻找新伙伴、坏伙伴。每当你由漫游的梦想回到通情达理的词汇时,不是还有那么多的小冲突需要解决吗?
每当我开始写作而不阅读时,情况尤其严重。音节的解体活动在笔下慢慢开展。由于其内在的梦想词处于岌岌可危中,它只活在一个个的音节里。如何将词强置于草拟的句子中——它通常的从属地位——以保持其完整呢?我也许会把这句子从手稿中删去。梦想不是为写出来的句子添枝加叶吗?那么词就是将要冒出细枝的胚芽。如何能在写作时不梦想呢?是笔在梦想,是白纸提供了梦想的权利。假若人能只为自己写作,那该是多么的惬意。撰写书者,命运多么艰辛!他必须删减弥补以使思想连贯。但是,撰写一卷论述梦想的书,随笔驰骋,让梦想说话,而且可更进一步。当你以为将这梦想记录下来时,去梦想诗的梦想的一天不是已来临了吗?
无须赘述,我对语言学是个门外汉。词,在其遥远的过去,有着我所梦想的过去。词对梦想者,对梦想着词的人来说,好像是疯疯癫癫的。况且,请大家对此稍做思考,并在词汇中找一个熟悉的词稍加“孵化”。那么,最出人意料的、最罕见的诞生,就会从沉睡在其意义中的词里孵化而出——从那无活力的、犹如化石一般的意义中孵出。
是的,词确实在梦想。
但是,我要说的只是我对词的梦想中出现的一种癫狂:我为每个阳性词梦想了一个相匹配的、相姻配的阴性词。我喜欢对法语美妙的语词梦想两次。当然,一个简单的语法词尾对于我是不够的。它使人以为阴性是附属的性别。只有几乎是在其词根中,在极深邃处,也就是说在阴性的深度找到的阴性词,我才感到满意。
在词的性别上呈现出多么奇特的差别。但从来有谁能肯定作出明确的划分?是什么经验或什么启示指导了最初的抉择?词汇好像有所偏向,它重视阳性词而经常把阴性词看作派生的、附属的词性。
因此,在词的本身重新展现阴性的深度,这是我关于语言功能的幻想之一。
我们之所以冒昧说出所有这些虚妄的幻想,是因为它们有助于我们接受本文要维护的主要论点之一。梦想与做梦是那么不同,后者经常带有阳性生硬的重音。而梦想,在我们面前呈现,确实是阴性本质——这一次是超出语词而论。在白天的静谧中所做的梦想,在休息的宁静中所做的梦想——确实是自然而然的梦想——是处于休息中的人的力量。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无论是男人或是女人,梦想确实是心灵的一种阴性状态。本书将在第二章中努力为这一论点提出个人色彩较少的一些证明。然而,为得到某些概念,必须特别喜好空想。我们已承认我们的空想。谁愿意去追随这些空想的标志,谁将把自己的梦想组合为对梦想的梦想,那么他也许将在幻想的深处,找到那内在的阴性存在的宏大的安宁。他将回到那回忆的闺阁,即任何记忆、很古老的记忆之所在。
本书的第二章,虽较第一章更具实证性,然而仍应列在“追寻梦想的梦想”这一普遍的提法之下。我们尽可能地采用心理学家提供的资料,但是,由于我们将这些资料与我们自己的思想及幻想相互糅合,因此,自然应由这位运用心理学家的学问的哲学家,来承担他自己脱离常轨的责任。
妇女在现代世界的处境已成为许多研究的对象。西蒙娜·德·波伏瓦及比伊唐迪克的著作都是深入问题的分析。我们只将观察局限于“梦境”,并对阴性和阳性——尤其是阴性——如何影响我们的梦想作出稍明确的说明。
我们将借助深层心理学的大部分论点。C. G.荣格在许多著作中都曾指出人类心灵具有深沉的二元性,他用“阿尼姆斯”与“阿尼玛”这一对符号来象征这种二元性。对于他以及他的学生来说,在任何人的心理中,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能发现有时合作而有时又龃龉的“阿尼姆斯”与“阿尼玛”。我们将不会全部沿袭深层心理学对这内在的二元性论点所做的详述。我们只说明梦想在其最简单、最纯粹的状态下属于“阿尼玛”。诚然,任何的概括都可能有损于实际情况,但这却能有助于确定某些展望。因此,总的说来,我们认为做梦属于“阿尼姆斯”,而梦想则属于“阿尼玛”。既无戏剧冲突又无事件故事的梦想,给我们提供了真正的安宁、阴性的安宁。我们在梦想中得到了生活的温馨。温馨、安宁、悠然自得,这就是属于“阿尼玛”的梦想的箴言。正是在梦想中才能找到构成安宁哲学的基本成分。
将我们带回我们童年时代的梦想,是朝向“阿尼玛”那一极的。这些向往童年的梦想将是本书第三章的内容。但是从现在起必须指出,我将从什么角度研究这些童年记忆。
在我以往的论著中,我常说人们倘若不能明确区分想象与记忆,就不能对具有创造性的想象力做心理学研究。而在所有的领域中,倘若有一难于进行区分的领域,那就是童年时代记忆的领域,就是受到钟爱的形象,自童年时代起就保留在记忆里的钟爱的形象领域。这些通过形象,在形象的功能中保留下来的记忆,在我们生活的某些时刻,尤其是在年华消逝的时候,成为一种复合梦想的起源及材料:这时,记忆在梦想,梦想在回忆。当这来自记忆的梦想变为诗的作品的萌芽时,记忆与想象的复合变得尤其密切。这复合体有各种众多而相互作用的行动,能使诗人的真诚受到蒙蔽。更确切地说,幸福的童年时代的回忆,是以诗人的真诚表达出来的。诗人的想象不断地使他的记忆生气勃勃,不断地为他的记忆绘制出插图。
我将努力以精简的形式,阐明一门指出童年的持续性的本体论哲学。以其某些特征而论,童年持续于人的一生。童年的回归使成年生活的广阔区域呈现出蓬勃的生机。首先,童年从未离开它在夜里的归宿。有时,在我们心中会出现一个孩子,在我们的睡眠中守夜。但是,在苏醒的生活中,当梦想为我们的历史润色时,我们心中的童年就为我们带来了它的恩惠。必须和我们曾经是的那个孩子共同生活,而有时这共同的生活是很美好的。从这种生活中,人们得到一种对根的意识,人的本体存在的这整棵树都因此而枝繁叶茂。诗人将有助于我们重新在心中发现这生机蓬勃的童年,这青春常在的持续而静止不动的童年。
从这篇导言开始,就必须着重指出,在《向往童年的梦想》这一章,我并非对一门儿童心理学作出详述。我们的童年将作为梦想的一个主题来考虑。这个主题是在生命的所有年龄段都能再找到的。我们只保持在梦想范围内,在“阿尼玛”的沉思中。至于阐明童年时代的矛盾,特别是指出那些冲突是难以磨灭的,指出它们能够再次发生并且将要再次发生,更多其他的研究将是必不可少的。愤怒是持续的,最初的愤怒使沉睡的童年复苏。有时,在孤独中,这些受抑制的愤怒酝酿着报复的打算以及犯罪的计划。那种种皆属“阿尼姆斯”之构造,而并非“阿尼玛”的梦想。必须以另一个不同于我们的研究计划对“阿尼姆斯”进行研究。但是任何研究矛盾冲突的想象力的心理学家,都应涉及孩提时代的愤怒及青少年时期的反抗。如诗人皮埃尔一让·儒夫这样的深层心理学家并未忽视这一点。在为其《血染的故事》之小故事集写前言时,这位诗人凝聚了其精神分析的修养,说他的故事之基础是某些“童年状态”。那些没有实现的冲突产生了一些作品,一些有着活跃、明辨、既谨慎而又大胆、复杂的“阿尼姆斯”作品。由于完全专注于对梦想的分析,我搁置了“阿尼姆斯”的计划。因此,《向往童年的梦想》这一章,不过是对哀歌时代的形而上学的一次贡献。总之,这内心的哀歌时代,这持续的惋惜时代,是一种心理的现实。正是它才成为持续时间的延续。因此,这一章是作为对那难忘的时代的形而上学的初稿来阐明的。
但是,哲学家难于从他长期的思想习惯中分心。即使写一卷闲情逸趣的书,所有的词、所有的旧词句都在纸上跃跃欲试。因此,我们认为应以带有学究味的题目撰写一章:《梦想者的“我思”》。在我从事哲学研究的四十年间,我听说哲学以笛卡尔的“Cogito ergo sum”又开始了新的起点。我自己也应说明这一创始的教导。在思想范畴内,这是一句如此明确的名言!但是,假若人们询问做梦的人,他是否肯定他就是那做了他的梦的存在,他们不就搅乱了这名言的专断性吗?这样的问题是不会烦扰这位笛卡尔的。对他而言,思想、意愿、爱好、做梦,永远是他的心智的活动。这位幸福的人,他肯定是他,就是他,他一人,具有激情与智慧。但是,一位做梦者,穿越了夜的荒诞的做梦者,能如此肯定是他本人吗?至于我们,我们对此怀疑。我们总是在对夜梦的分析前退缩。正因如此,我们达到了这稍嫌简略的区别,然而这种区别将启迪我们的研究。夜梦者不能发表他的“我思”,夜梦是没有做梦者的梦。相反的是,梦想的人都有足够的意识说:是我做了梦想,是我由于做了我的梦想而感到幸福,是我由于有闲暇并不再需要思考而感到幸福。这就是我在《梦想者的“我思”》一章中,借助于诗人的梦想所试图说明的。
但是,做梦想的梦想者并非在一种“我思”的孤独中沉思。他的做梦想的“我思”立即找到,如哲学家们所说的他的Cogitatum。梦想立即有了一个对象,一个单纯的对象,它是梦想者的朋友和伙伴。自然,我们是向诗人要求被梦想诗意化了的对象作为我们的例证。在体验诗人身上折射出的全部诗的光华时,那做着梦想的“我”发现了他自己,这个自己并非诗人,而是诗意化了的“我”。
在进入这生硬的哲学入口后,我在最后一章回到对梦想中一些极端形象的研究,这样的梦想不断地呈现在激动的主体与非常的世界间的辩证关系中;我的意图是追踪那些开放了世界、扩大了世界的形象。这些宇宙性形象有时是如此宏伟,以至于哲学家把它们视为思想。我们在按我们的尺度重新体验这些形象时,试图指出它们对于我们来说构成了梦想的轻快。梦想有助于我们在世界上生活,生活在世界的幸福中。因此,我给这一章的题名是《梦想与宇宙》。人们会理解,这样广大的问题在一简短的篇章中是不能详尽论述的。我以往的研究曾多次触及这关于想象力的问题,但均未深入。今天,假若能使这问题至少更加明确,我将会为之高兴。想象的世界决定了梦想与梦想间深深的相通与交融。这种关系达到如此程度,以至于人们在要求一个人说出他对他所静观的世界的壮丽,以及他对深深沉思中的想象世界的宏大所感到的热忱时,人们就能考察出他的心灵。假若精神分析学家,那些进行间接考察的大师,能稍做对宇宙分析的实践,他们会找到多么新奇的钥匙去进入心灵的深层!关于这种宇宙分析,我们有一个从弗罗芒坦的书中借来的例子。多米尼克在激情的关键时刻,将玛德琳带到某些经过长久选择的景物中:“我特别希望在玛德琳身上试验某些对身体更胜过对精神的影响所产生的效果,这些对身体的影响是我自己连续经受到的。我把她安排在某些描绘乡下的油画前,那些油画是从总有青翠的草木、充足的阳光,以及一望无际的海洋组成的风景画中选出来的,它们总是使我深受感动。我观察她将在哪方面受到触动,这忧郁而严肃总是光秃秃的远景,它将以何种贫乏的角度还是何种宏伟的角度取悦她呢。在可能的情况范围内,我总是从这些完全外在的感觉细节上考察她。”
这样,在广阔无垠的天地前,被考察的人好像自然而然是诚挚的。景物凌驾于贫乏而捉摸不定的社会“状况”之上。那么,为考察我们孤独的存在,为向我们揭示那为实现我们自己所必须的生活世界、一部景物画册,将是多么宝贵!这样的景物画册,我们能从梦想中轻易得到,而多少次的旅行却难于碰上。我们想象着我们的生活将会发出它全部的光彩、全部的热,展现出它全部的扩张的那样一些世界。诗人能将我们带入不断更新的宇宙。在浪漫主义时期,景物曾经是多愁善感的工具。因此,在本书最后一章,我试图研究我们从对宇宙的梦想中得到的存在的扩展。在对宇宙的梦想中,梦想者体会没有责任的梦想、不要求证明的梦想。最后,想象一个宇宙正是我们的梦想最自然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