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华经典普及文库)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陆判

陵阳朱尔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学虽笃,尚未知名。一日,文社众饮,或戏之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负得左廊判官来,众当醵作筵。”盖陵阳十王殿,神鬼皆以木雕,妆饰如生。东庑有立判,绿面赤须,貌尤狞恶。或夜闻两廊拷讯声,入者,毛皆森竖。故众以此难笑起,径去。居无何,门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众皆起。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酹之三。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座,仍请负去。又把酒灌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匪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畛畦。”乃负之去。

次日,众果招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搴帘入,视之,则判官也。起曰:“意吾殆将死矣!前夕冒渎,今来加斧锧耶?”判启浓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义相订,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爇火。判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肴果。妻闻,大骇,戒勿出。不听,立俟治具以出。易盏交酬,始询姓氏,曰:“我姓,无名字。”与谈古典,应答如响。问:“知制艺否?”曰:“妍媸亦颇辨之。阴司诵读,与阳世略同。”豪饮,一举十觥。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伏几醺睡。比醒,则残烛昏黄,鬼客已去。

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卧。献窗稿,辄红勒之,都言不佳。一夜,醉,先寝,犹自酌。忽醉梦中,觉脏腑微痛,醒而视之,则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愕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笑曰:“勿惧,我为君易慧心耳。”从容纳肠已,复合之,末以裹足布束腰。作用毕,视榻上亦无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置肉块几上,问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拣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阙数。”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视,则创缝已合,有而赤者存焉。

自是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数日,又出文示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问:“何时?”曰:“今岁必魁。”未几,科试冠军,秋闱果中经元。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见闱墨,相视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先容,愿纳交诺之。众大设以待之。更初,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茫乎无色,齿欲相击,渐引去。

乃携归饮。既醺,曰:“湔肠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便请命。曰:“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荆,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不甚佳丽。尚欲烦君刀斧,如何?”笑曰:“诺,容徐图之。”

过数日,半夜来叩关。急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一美人首,敬报君命。”拨视,颈血犹湿。立促急入,勿惊禽犬。虑门户夜扃,至,一手推扉,扉自辟。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以头授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头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瘗首静所,乃去。妻醒,觉颈间微麻,面颊甲错,搓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籍,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入告之。因反复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人也。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醮也。上元游十王殿。时游人甚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居里,乘夜梯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下,逼女与淫。女力拒声喊,贼怒,亦杀之。吴夫人微闻闹声,呼婢往视,见尸,骇绝。举家尽起,停尸堂上,置首项侧,一门啼号,纷腾终夜。诘旦启衾,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侍女,谓所守不恪,致葬犬腹。侍御告郡。郡严限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

渐有以家换头之异闻吴公者。疑之,遣媪探诸其家。人见夫人,骇走以告吴公。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猜以左道杀女,往诘曰:“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不信,讼之。收家人鞫之,一如言,郡守不能决。归,求计于曰:“不难,当使伊女自言之。”夜梦女曰:“儿为苏溪杨大年所贼,无与朱孝廉。彼不艳于其妻,陆判官取儿头与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醒告夫人,所梦同。乃言于官。问之,果有杨大年,执而械之,遂伏其罪。乃诣,请见夫人,由此为翁婿。乃以妻首合女尸而葬焉。

三入礼闱,皆以场规被放,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告曰:“君寿不永矣。”问其期,对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达人观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以为然。即治衣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翌日,夫人方扶柩哭,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曰:“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恋恋耳。”夫人大恸,涕垂膺,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不再生?”曰:“天数不可违也。”问:“在阴司作何务?”曰:“陆判荐我督案务,授有官爵,亦无所苦。”夫人欲再语,曰:“陆公与我同来,可设酒馔。”趋而出。夫人依言营备,但闻室中笑饮,亮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窅然已逝。自是三数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子方五岁,来辄捉抱,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子亦惠,九岁能文,十五入邑庠,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日月至焉而已。

又一夕来,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曰:“承帝命为太华卿,行将远赴,事烦途隔,故不能来。”母子持之哭。曰:“勿尔!儿已成立,家计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之鸾凤耶!”顾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径出门去,于是遂绝。

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忽有舆从羽葆,驰冲卤簿。讶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马哭伏道左。父停舆曰:“官声好,我目瞑矣。”伏不起。促舆行,火驰不顾。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佩之当贵。”欲追从,见舆马人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极精工,镌字一行,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后官至司马,生五子,曰,曰,曰,曰,曰。一夕,梦父曰:“佩刀宜赠也。”从之。仕为总宪,有政声。

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而况加凿削于肝肠,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媸皮裹妍骨矣。季至今,为岁不远,陵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所忻慕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