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段文杰
父亲离世以来,我一直沉浸在对他的深切思念之中。他在大漠古窟坚守一生的漫长经历和音容笑貌,反复出现在我脑海中。
父亲从少年时代就吃苦耐劳,勤奋好学,富有正义感和责任心。中学时代曾积极参加进步的学生运动和抗日救亡宣传活动。1940年他考入迁至重庆的国立艺专五年制国画科学习。出于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艺术的倾心热爱,当得知大漠敦煌有祖国灿烂辉煌的古代文化艺术遗迹,就决心要去一探究竟。1945年大学毕业,他就踏上了北上西行的求索之路,投身到民族文化遗产的保护研究和宣传工作之中。
为了能深刻领会和学习到民族艺术的真谛和精髓,他废寝忘食、心无旁骛地临摹敦煌壁画,经过认真研究石窟艺术的题材内容和形式风格,掌握了石窟壁画中线描、晕染和传神等一系列高超精湛的表现手法,形成了一种忠于原作又形神俱佳的临摹风格。他的大小数百幅临本就是他潜心研摩的结晶。其中一百多幅临本参加了1948年敦煌壁画南京展,两百余幅临本参加了1951年敦煌文物北京展。以后又陆续参加了在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展出。父亲和他的同事们团结协作,为保护、继承和传扬祖国优秀艺术遗产做出了特别的贡献。
几十年来,父亲认真细致地对石窟艺术体系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梳理和探讨,同时也研读了大量古人和他人的著述,积累了大量研究卡片、笔记和论文修改稿。从组长、所长到院长,他做了很多事务性工作,特别是任敦煌研究院院长之后,白天有很多院务工作要处理,许多研究文章都是利用每天天亮前几个小时撰写的。长期高负荷,夜以继日的工作,忽略了身体保健,他的眼睛和肠胃都出现了问题并进行了手术治疗。但这并未影响他的工作热情,反而感到时间紧迫而更加努力工作。父亲的理论研究,拓宽了石窟艺术研究的方法和视野,充实和丰富了敦煌学研究的领域,也为人们全面认识敦煌文化艺术体系架设了一座桥梁。
父亲有顽强的生命力,从山清水秀的天府之国到飞沙走石的戈壁大漠,他能很快适应简陋艰苦的生活条件,并努力做好各项工作。在特殊年代,即使两次受到不公正对待,他依然能坦然面对逆境,坚守信念,不忘初心,不消沉,不退缩,始终没有放弃对敦煌艺术的思考和研究。在下放农村期间,经常是白天忙农活,照顾我生病的母亲,晚上挑灯夜读,撰写笔记。他的豁达乐观、自强自信的精神,让我惊叹和敬仰。他以敦煌为家,甘愿为保护、研究和弘扬敦煌文化艺术忍辱负重,矢志不渝,就像戈壁荒滩上的红柳和胡杨,在干旱、风沙不断袭击的严酷环境中,依然焕发出生命的活力。
父亲极富爱心,乐于助人。他得知邢台地震时立即向灾区捐出部分工资;看到他曾读书和工作过的中学教学设施亟待改善,他想方设法,捐款捐书;得知老校友、老同事生活有困难,也多次寄钱相助。他重亲情,担责任,不论身处顺境和逆境,一如既往地关爱家庭。我在敦煌读高中时,国家遭到三年灾害困扰,粮食定量供应。父母想方设法省下口粮,存些风干的馍片给正长身体的我。我上大学时,父母身处逆境,收入降低,生活很清苦,却省吃俭用,从未间断过给我的学习和生活费用。对远在家乡他的同父异母的年幼弟妹,也一直接济他们到成年。
我是在父亲的影响下热爱和学习美术的。学校放假回到莫高窟,他都要求我参加洞窟清沙劳动,并耐心地指导我画素描和学习临摹敦煌壁画,要我多读书,多深入生活,在创作中要注意推陈出新。他去世后,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有一纸卷捆扎得很好,打开一看,竟然是我几十年前学画时的习作,相当不成熟。可是父亲却把这几幅画保存了下来,几经搬迁,都没有扔掉。我捧着这几张十分幼稚的画,不禁热泪盈眶,这里深藏着他多么厚重的父爱啊!
1980年父亲受命全面主持敦煌研究所的工作,当时他已年过花甲,虽经磨难,仍锐气不减,豪情依旧。为了挽回“十年动乱”的损失,加快推动敦煌石窟的保护、研究和弘扬事业,他争分夺秒,牢抓机遇,争取外援,强化保护,推动交流。他爱才惜才,着力延揽引进各类专家学者到研究院工作,想方设法培养各方面人才,选送优秀中青年去国内外高校和研究机构深造,其中不少人已成为卓有成就的敦煌学专家和院所领导。他倡导创办的《敦煌研究》期刊成为有世界影响力的学术交流平台,推出了大批研究成果,并主持编辑出版了大量研究文集和多种敦煌画集,组织召开了多次国内和国际敦煌学研讨会,提升了中国敦煌学研究的国际地位和影响力。敦煌研究院已成为科目齐全、名符其实的敦煌文物保护和敦煌学研究实体,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管理和利用的典范。
耄耋之年的父亲和我生活在一起,所思所想的仍然是扎根六十年的大漠敦煌,魂牵梦绕的还是奉献了毕生精力的莫高窟。父亲的一生,是热爱祖国,热爱敦煌,热爱艺术的一生。他胸怀坦荡,为人真诚,坚守执着,踏实肯干,不追求虚名浮利,不看重物质享受,为弘扬敦煌而无私奉献。父亲虽已离世,但他还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