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时代的故事(菲茨杰拉德文集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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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的后背/

我想,在我写过的所有故事中,这一篇耗费的精力最少,或许也让我感到最为好笑。说到花费的精力,那是待在新奥尔良的时候,花了一天的工夫写成的,当时明确的目标就是要买一只价值六百美元的白金钻石手表。我从早晨七点钟开始写,到当天夜里两点结束。这篇故事于1920年发表在《星期六晚邮报》上,事后又于同年收入了《欧·亨利纪念文集》。它是这本集子收入的所有故事中我最不喜欢的一篇。

它之所以好笑,是因为故事中有关骆驼的情节是十分真实的。事实上,当时我已经与相关人士明确约定,要装扮成骆驼的后背去参加一次两人都得到邀请的化装舞会——这篇故事不过是对这一活动有闻必录的记述而已。

当疲劳的读者那呆滞的目光在这个题目稍停片刻时,会以为这只是一种隐喻。所有关于杯子、嘴唇、假便士和新扫帚的故事,很少是与杯子、嘴唇、便士或扫帚有关的。这个故事是个例外。它讲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看得见的、与生活中一样大小的骆驼的后背。

我们要从脖子开始一直讲到尾巴。我要请你认识一下佩里·帕克赫斯特先生。他二十八岁,是位律师,托莱多人。佩里的牙齿很漂亮,他有一张哈佛文凭,头发是从中间分开的。你以前曾经见到过他——在克利夫兰、波特兰、圣保罗、印第安纳波利斯、堪萨斯市等地。纽约的贝克兄弟在半年一次横穿西部的活动中会停下来为他定制衣服;蒙特莫伦西公司每三个月会飞快地派一个年轻人来确保他鞋上有正确数量的小刺孔。目前他有一辆家用跑车。如果他活的时间够长,还会有一辆法国跑车。如果坦克变得时髦的话,无疑还会有一辆中国坦克。他看上去就像广告里用涂抹油擦着晒黑的胸膛,每隔一年去参加一次班级聚会的那个年轻人。

我要你认识一下他的心上人。她的名字叫贝蒂·梅迪尔。她要是拍电影,也是很上镜的。她父亲每月给她三百美元置装费。她的眼睛和头发是茶色的。她拥有五种颜色的羽毛扇。我还要向你介绍一下她的父亲,赛勒斯·梅迪尔。尽管他看上去是有血有肉的,但奇怪的是,在托莱多,人们通常称他为铝人。不过当他与两三个铁人、白松木人和黄铜人一起坐在俱乐部窗旁时,他们看上去同你我一个样,如果你懂得我这话的意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下是一九一九年圣诞节,在这些日子里,仅仅是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就在托莱多举行了四十一次晚宴、十六次舞会、六次有先生和女士们参加的午宴、十二次茶会、四次男子晚餐、两次婚礼和十三次桥牌聚会。这一切活动积聚下来的影响,促使佩里·帕克赫斯特在十二月二十九日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位梅迪尔小姐既想嫁给他,但又不肯嫁给他。她的日子过得十分愉快,不愿意走出这命里注定要跨出的一步。此时,他们之间的秘密婚约已经延续了很长时间,由于分量太重,似乎任何一天都可能被毁掉。一个名叫沃伯顿的熟悉内情的矮个子劝佩里去逼她一下:领上结婚许可证,到梅迪尔家去告诉她,要么她立刻嫁给他,要么彻底废除婚约。因此佩里就去了,献上了他的心、他的结婚许可证和他的最后通牒。结果,五分钟之后,他们就处在激烈的争吵中,就像一切长期战争和长期婚约快结束时偶尔会发生的那种公开吵架。这就造成了一种可怕的失误。此时两个相爱的人立即停止了脚步,冷静地望着对方,觉得一切都错了。过后,他们通常会怯生地接吻,并且向对方说,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说,这是我的错!说啊!我要听你说!

但是和解的气氛刚出现,两人在某种程度上还在拖延这一刻,以便当和解到来时他们能更加性感、更加动情地享受它。此时一位饶舌的姑姑打了个二十分钟的电话给贝蒂,从而彻底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在十八分钟以后,佩里·帕克赫斯特在骄傲、疑虑和受损的尊严的驱动下,穿上了他的毛皮长大衣,拿起他浅棕色的软帽,走出了房门。

“一切都完了,”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试图将他的车速换成头挡。“全完了——哪怕我得同你争上一小时,也没用了,见鬼!”最后一句是对车说的,因为它已经停了好一阵子,全冷了。

他朝市中心开去——就是说,他开进了一条将他带往市中心的雪路。他没精打采地深陷在座位上,沮丧得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在往哪里开去。

在克拉伦顿旅馆门前,一个名叫贝利的坏家伙从人行道上向他打了个招呼,此人长着一副大牙,住在旅馆里,从未谈过恋爱。

“佩里,”当跑车驶到他身旁,在路边停下时,那个坏家伙轻声说。“我弄到了六夸脱你曾经尝过的最棒的无泡香槟。佩里,如果你上楼帮我和马丁·马西一起喝,那么三分之一就是你的了。”

“贝利,”佩里紧绷着脸说。“我会喝你的香槟,我会喝得一滴不剩。哪怕杀了我,我也不在乎。”

“闭嘴,你这个傻瓜!”那坏家伙从容地说。“他们在香槟里是不放甲醇的。这种酒能证明世界已有六千多年的历史。它古老得连瓶塞都成化石了。得用石钻才能将它拉出来。”

“带我上去吧,”佩里忧郁地说。“如果那瓶塞看得见我的心,那么仅仅是因为伤心,它也会掉出来的。”

楼上的房间里挂满了旅馆里的那些无伤大雅的图片,一些小姑娘吃着苹果,坐在秋千上,在对狗说话。其他的装饰是一些领带和一个穿粉红色衣裳的男人在对一些穿着粉红色紧身衣的女士们读着一张粉红色的报纸。

“当你必须上高速公路和岔道时……”那个穿粉红色衣裳的男人说着,用谴责的目光扫了贝利和佩里一眼。

“你好,马丁·马西,”佩里简短地说,“那石器时代的香槟在哪儿?”

“忙什么?又不是动手术,懂吗?这是聚会。”

佩里忧郁地坐了下来,不以为然地望着所有的领带。

贝利从容地打开柜子,拿出六只漂亮的酒瓶。

“把那该死的毛皮大衣脱了!”马丁·马西对佩里说。“难道你想让我们打开所有的窗子吗?”

“把香槟给我,”佩里说。

“今晚去汤森家的马戏舞会吗?”

“我不去!”

“接到邀请了?”

“嗯。”

“为什么不去?”

“我讨厌聚会,”佩里喊道。“我讨厌它们。我参加过太多的聚会,让我感到厌烦了。”

“也许你会去霍华德·塔特家的聚会?”

“不,我对你说,我讨厌聚会。”

“好吧,”马西安慰他说,“反正塔特家的聚会只是为大学生们举办的。”

“我对你说……”

“我还以为你无论如何会去参加其中一个聚会的。我从报上得知,这个圣诞节你从未错过一次聚会。”

“呣,”佩里愁眉苦脸地咕哝了一声。

他再也不去参加任何聚会了。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些经典的词句——他生活中的那一面已经关上了,关上了。当一个男人这么说“关上了,关上了”,一定是某个女人,可以这么说,将他彻底地抛弃了。佩里还在考虑另外一个经典的想法:自杀是多么懦弱的表现。这种想法很高尚,既温暖又鼓舞人心。如果自杀不是如此懦弱的表现的话,想想我们会失去多少优秀的男人!

再过一小时就是六点钟了,佩里已经一点不像涂抹油广告中的那个年轻人了,倒像为彩色卡通打的草稿。他们正在唱歌,是贝利创作的一首即兴歌曲:


“傻瓜佩里是客厅里的一条蛇,

全城都知道他如何喝茶;

他摆布着它,玩弄着它,

不声不响地喝着它,

将茶具放到铺在他那受过训练的膝盖上的餐巾上面。”


“麻烦的是,”佩里说。他刚用贝利的梳子梳了自己的头发,正在把一条橘黄色的领带围到头上,想扮成恺撒大帝。“你们这些家伙一点儿也不会唱。等我一不唱这个调,开始唱男高音时,你们也就开始唱男高音了。”

“我是天生的男高音,”马西认真地说。“只不过是嗓子缺乏训练。我姑姑常说,我天生有副好嗓子,是天生的优秀歌唱家。”

“歌唱家,歌唱家,全是优秀的歌唱家,”贝利说。他正在打电话。“不,不要歌舞表演;我要卖夜宵的人。我要找一个他妈的有吃食——食品的职员!我要……”

“恺撒大帝,”佩里说着,转身离开了镜子。“一个具有钢铁意志和坚定决心的人。”

“闭嘴!”贝利大声喊道。“就说是贝利先生。送一份丰盛的晚餐。动一下你的脑子。马上!”

他费劲地将听筒放到挂钩上,然后紧闭着嘴唇,眼里带着十分庄重的神色走向衣橱下面的抽屉,把它打开了。

“瞧!”他说,手中拿着一件改短了的粉红色格子布衣服。

“裤子,”他低沉地说,“瞧!”

那是一件粉红色的女式衬衣,一条红领带,还有一个巴斯特·布朗牌的硬领。

“瞧!”他又说了一遍。“为汤森家的马戏舞会准备的服装。我是为大象送水的娘娘腔的男子。”

佩里不由自主地受到了感染。

“我要当恺撒大帝,”他一本正经地想了一会儿后说。

“我还以为你不去呢!”马西说。

“我?我当然去了。从不错过一次聚会。这对神经有益——像芹菜一样。”

“恺撒大帝!”贝利嘲讽说。“不能当恺撒!他与马戏无关。恺撒是莎士比亚的作品。去当个小丑吧。”

佩里摇摇头。

“才不呢,要当恺撒。”

“恺撒?”

“当然了。战车。”

贝利顿时领悟了。

“对了。好主意。”

佩里用搜索的目光朝房内一扫。

“你借给我一件浴衣和这个领结,”他最后说。

贝利考虑了一会儿。

“不行。”

“当然行。我就需要这些。恺撒是一个暴君。如果我扮成恺撒,而他又是个暴君,他们是不能反对的。”

“是的,”贝利慢悠悠地摇着头说。“到服装店去弄一套服装。去诺拉克那里。”

“关门了。”

“试试看。”

茫然地过了五分钟,电话传来的一个细细的、有气无力的声音终于让佩里相信,他就是诺拉克。这次,为了汤森家的舞会,他们的店要到八点才打烊。佩里确认之后,吃了大量的嫩牛肉片,把最后一瓶香槟喝掉了三分之一。八点十五分时,一个戴着高帽子站在克拉伦顿旅馆门前的人,看见佩里在发动他的跑车。

“冻住了,”佩里懂行地说。“冷空气把车给冻了。冷空气!”

“冻住了,是吗?”

“是的。冷空气把它给冻住了。”

“发动不起来了?”

“是的。就让它停在这里,等到夏天再说吧。八月的大热天会让它完全解冻的。”

“想让它停在这里?”

“当然了。让它停着。只有发烧的小偷才能把它偷走。给我叫一辆出租。”

戴着高帽子的人叫来了一辆出租车。

“去哪里,先生?”

“诺拉克服装店。”

诺拉克太太身材矮小,看上去很笨拙。世界大战结束时,她曾一度属于某个新民族。但由于欧洲局势不稳,她从此就无法肯定自己是哪个民族的人了。她和丈夫经营的那爿店铺是晦暗而阴沉的,里面堆满了盔甲、中国马褂,还有吊在天花板底下的一些巨大的papier-mâché法文,意为“混凝纸浆制成的”。鸟。阴暗的后墙边有几排没有眼睛的面具在张望着来客。一些玻璃盒里装满了皇冠、节杖、珠宝和巨大的胃托,还有颜料、人造毛发和五颜六色的假发。

当佩里悠闲地走进店铺时,诺拉克太太正在一只装满粉红色长筒丝袜的抽屉旁,收拾着她以为是忙乱的一天留下的最后一堆麻烦的东西。

“您想要什么?”她无精打采地问道。

“要一套马车夫尤利乌斯·赫的服装。”

诺拉克太太感到非常遗憾,但是马车夫服装早就给租光了。“要参加汤森家的马戏舞会吗?”

是的。

“对不起,”她说,“不过我想任何可以用于马戏的东西都没留下。”

这下子麻烦了。

“呣,”佩里说。他突然有了个想法。“如果你有一块帆布,我可以当帐篷。”

“对不起,可是我们没有这样的东西。您看来得去五金店问问了。我们有一些非常神气的南部邦联士兵的道具。”

“不,不要士兵。”

“我还有个很漂亮的国王。”

佩里摇摇头。

“有几个绅士,”她抱着一丝希望继续说,“是戴高筒礼帽,穿燕尾服的,可以当马戏团领班……但是我们没有高筒帽子了。我可以给您一些人造毛发当小胡子用。”

“要一种纯天然的道具。”

“一种……让我想想。嗯,我们有一只狮子的脑袋,一只鹅,还有一只骆驼……”

“骆驼?”这个主意牢牢地抓住了佩里的想象力。

“是的,不过它需要两个人。”

“骆驼。这个主意不错。让我看一下。”

他们把骆驼从它在架子顶上待着的地方拿了下来。一眼看去,它似乎完全是由一个十分瘦削的灰蒙蒙的脑袋和一个相当大的驼峰组成的,但一拉开,它却是用厚棉布缝成的看上去不大有生气的深棕色的躯壳。

“您瞧,需要两个人,”诺拉克太太以十分欣赏的心情举着骆驼解释说。“如果你有一个朋友,他可以扮成其中的一部分。您瞧,好像有两个人穿的裤子。一条是前面那个人的,另外一条是后面那个人的。前面那个人从这里的眼睛望出去,而后面这个人只需要弯着身子,随着前面的人行动。”

“戴上它,”佩里命令说。

诺拉克太太顺从地把她那斑猫似的脸庞伸进骆驼的脑袋,使劲地左右转动着。

佩里给迷住了。

“骆驼是怎么出声的?”

“什么?”诺拉克太太问,她的脸庞在钻出来时有点弄脏了。“怎么出声?喔,有点像驴叫。”

“让我照照镜子看。”

佩里站在一面大镜子跟前,试了一下那个脑袋,并且试着左右转动了一下。在阴暗的灯光下,效果尤为逗人。骆驼的脸上有许多磨损的地方,显得很悲观。而且应该承认,它的表皮处于骆驼特有的那种不修边幅的状态,其实就需要洗熨一下。但它确实很有特色。太棒了。光凭它那忧郁的面貌和蒙眬的眼神中透露出的饥渴,在任何聚会上都会引人注目的。

“您瞧,您得有两个人才行,”诺拉克太太又说了一遍。

佩里尝试着抓起骆驼的躯壳和几条腿,绕在自己身上,把两条后腿当成腰带围在腰间。总的来说,效果不好。甚至不对称——就像中世纪图画中撒旦通过巫术将修道士变成的野兽。整体来说,充其量就像一只驼背的奶牛趴在毯子上。

“根本四不像,”佩里沮丧地说。

“是的,”诺拉克太太说。“您知道得有两个人才行。”

佩里突然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今晚你有约会吗?”

“啊,我可能不行……”

“唉,来吧,”佩里鼓励地说。“你当然行。来吧!挺好玩的,钻到这两条后腿里去。”

他费劲地把两条骆驼腿摆好,还讨好地把两条腿的口子张开。但是诺拉克太太似乎不愿意,一个劲儿地朝后退。

“啊,不……”

“来吧!如果你愿意,可以站在前面。或者我们来掷硬币。”

“啊,不……”

“值得一试的。”

诺拉克太太紧闭着双唇。

“您别说了!”她毫不胆怯地说。“以前从来没有哪位先生这么做过。我丈夫……”

“你有丈夫?”佩里问。“他在哪里?”

“在家。”

“电话号码是多少?”

谈判了很久,佩里才拿到属于诺拉克家神的电话号码,同当天早些时候听到过的那个细细的、疲惫的声音交谈起来。但是,尽管诺拉克先生感到意外,并因佩里高超的逻辑言论感到困惑,但还是坚定地固守己见。他坚决而庄重地拒绝帮助帕克赫斯特先生摆脱困境,去充当骆驼的后背。

挂断了电话,或者说是被对方挂断电话之后,佩里坐到一只三条腿的凳子上,想想有什么办法。他在心中默念着他可以通电话的一些朋友的名字。当他模糊而又伤心地想到贝蒂·梅迪尔这个名字时,心中咯噔了一下。他产生了一个感伤的念头。他要请她。他们的爱情已经结束,但她不能拒绝这个最后的请求,帮他完成短短一个晚上的社会义务。这当然不是一个过分的要求。而且如果她坚持的话,她可以充当骆驼的前半身,他可以当后背。他为自己的这种宽宏大量感到高兴。他脑海中甚至浮现出在骆驼体内——避开了全世界所有人的眼光——亲切和解的那一幅玫瑰色的梦幻……

“您最好马上做个决定。”

诺拉克太太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他甜美的幻想,促使他行动起来。他走到电话跟前,拨通了梅迪尔家。“贝蒂小姐不在,出去吃晚饭了。”

正当一切似乎无望时,骆驼的后背好奇地走进了这家店铺。他衣衫褴褛,神情冷漠,一副落魄的样子。头上的帽子拉得很低,下巴低垂到胸前,外套一直拖到鞋面,显得精疲力竭,邋遢透顶,而且与救世军相反,完全是萎靡不振的样子。他说,他是这位先生在克拉伦顿旅馆雇的出租车司机。雇主让他在外面等着,但是他等了一阵子了,开始怀疑那位先生骗了他,从后门溜走了——有些先生有时是这么干的。他这才走了进来。他坐到那只三条腿的凳子上。

“想去参加聚会吗?”佩里一本正经地问道。

“我得工作,”出租车司机悲伤地回答。“我得保住我的工作。”

“这是一次很棒的聚会。”

“那是一份很好的工作。”

“来吧,”佩里敦促道。“帮帮忙。瞧,多漂亮啊!”他将骆驼高高举起,出租车司机却用不屑一顾的神情望着它。

“哼!”

佩里急急忙忙地在骆驼的褶层间寻找着。

“瞧!”他起劲地喊道,举起了一些褶层。“这是你的部分。你甚至不需要说话。你要干的只是走路,以及偶尔坐下。坐下——都是你干的活儿。我一直站着,而你有时可以坐下。我只有在我们趴下时才能坐下,而你在……噢,任何时候都可以坐下。知道吗?”

“那是什么东西?”那家伙疑惑地问道。“一块裹尸布?”

“根本不是,”佩里气愤地说。“这是一只骆驼。”

“嗯?”

这时,佩里谈起了工钱。他们之间的谈话就不再是那么不着边际,而是带上了务实的色彩。佩里和出租车司机在镜子前试扮了一下骆驼。

“你看不到,”佩里说着,急切地从眼洞中朝外张望。“但是,说实话,老兄,你看上去真是很棒!真的!”

驼峰里面发出了一声咕哝,表示听到了这个有点可疑的赞赏。

“真的,你看上去很棒!”佩里起劲地重复了一句。“稍微动一下!”

两条后腿朝前移动了一下,看上去像是一只巨大的猫一样的骆驼隆起了背,准备起跳。

“不对,往旁边挪!”

骆驼的髋部完全脱臼了;连呼拉舞演员都会嫉妒得全身扭动起来。

“很好,是吗?”佩里问道。他朝诺拉克太太转过身去,以征得她的赞同。

“看上去很可爱,”诺拉克太太表示同意。

“我们就要它了!”佩里说。

佩里抱起那堆东西,两人就离开了那家店铺。

“去舞会!”佩里坐进后座,说道。

“哪个舞会?”

“化装舞会。”

“在哪里?”

这就提出了一个新问题。佩里力图去回忆。但是,在节日期间举行聚会的那些人的名字在他眼前混乱地来回转动。他本来可以问诺拉克太太的,但是当他向窗外望去时,那家店铺已经熄灯了。诺拉克太太已经走远,成了那条积雪街道上远处的一个小黑点了。

“朝住宅区开!”佩里相当自信地指挥着。“如果你看到有聚会,就停下。否则等我们到达那儿时我会告诉你的!”

他迷迷糊糊地做起了白日梦。他的思绪又转到贝蒂身上——他模模糊糊地以为他们之间出现分歧,是因为她不肯去舞会扮演骆驼的后背。他刚要冷飕飕地打个盹,出租车司机却打开了门,摇晃他的胳膊,把他吵醒了。

“我们也许到了。”

佩里睡意蒙眬地往外瞧去。一座条纹帐篷从路边一直搭到一座庞大的灰色石屋旁。从那里传出嘈杂的爵士乐那种低沉而哀怨的鼓声。他认出那是霍华德·塔特家。

“不错,”他断然说,“就是这儿。今晚塔特家有个聚会。不错,人人都会去的。”

“您说,”那家伙又看了一眼那座帐篷,焦虑地说,“您能肯定那些人看见我来这儿不会朝我扑过来吗?”

佩里神气地挺直了身子。

“要是有人对你说三道四,你就告诉他们,你是我戏服的一部分。”

把自己看成一样东西而不是一个人,似乎让那家伙心定了一些。

“好吧,”他勉强说。

佩里在帐篷下面下了车,开始将那只骆驼摊开。

“开始吧,”他命令说。

几分钟之后,人们看到一只抑郁的、看上去很饥饿的骆驼,一边从嘴中和高耸的驼峰顶上喷出团团雾气,一边跨过霍华德·塔特家的门槛,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从一个吃惊的男仆身旁走过,直接冲向通向舞厅的正面楼梯。这只野兽迈着奇特的步伐,一会儿是跨着不甚确定的一前一后的步伐,一会儿是惊跑,但最好还是把它说成是“蹒跚”。骆驼步履蹒跚地走着,活像一架巨大的六角手风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收拢。

托莱多的居民都知道,霍华德·塔特一家是镇上最难缠的人。霍华德·塔特太太在成为托莱多的塔特之前,是芝加哥的托德。她的家人总是故意装得很简朴。这种简朴已经开始成为美国贵族的标志。塔特一家人已经变态到这种地步:你要是对他们谈起的猪和农场不感兴趣,他们就会死死地盯着你。他们宁愿不让朋友而让雇员来充当晚宴的客人。他们不声不响地挥霍着大量钱财,丧失了一切竞争的意愿,正在变得相当呆滞。

今天晚上的舞会是为小米利森特·塔特举办的。虽然不同年龄的人都有,但是跳舞的人主要来自中学和大学。那些年轻的已婚人群都去塔利霍俱乐部参加汤森家的马戏舞会了。塔特太太就站在舞厅边上,两眼不停地盯着米利森特,一遇到女儿的眼神,她就微微一笑。她身旁站着两个中年马屁精,都在夸米利森特是一个多么高雅的孩子。就在此刻,塔特太太的裙子被什么人拉了一下,她那十一岁的幼女艾米莉叫了一声“哎呀”,就猛扑到母亲的怀里。

“怎么了,艾米莉,出什么事了?”

“妈妈,”艾米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还说得出话来,“外面楼梯上有个东西!”

“什么?”

“外面楼梯上有个东西,妈妈。我以为是只大狗,妈妈,可是看上去不像狗。”

“你在说什么,艾米莉?”

那些马屁精也一起摇摇头。

“妈妈,看上去像一只……像一只骆驼。”

塔特太太大笑了一声。

“你看到了一个难看的黑影子,亲爱的,就是这么回事。”

“不,不是的。不,那是一样东西,妈妈,很大。刚才我下楼去看看是不是还有人。这只狗之类的东西,正在往楼上爬。真滑稽,妈妈,那东西好像是瘸的。后来,它看见了我,吼了一声,然后在楼梯平台上绊了一下,我就跑了。”

塔特太太的笑声消失了。

“这孩子肯定见到什么东西了,”她说。

那些马屁精也说,这孩子肯定见到什么东西了。突然,三个女人都不由自主地往旁边跨了一步,离开了房门,因为她们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就在门外。

这时,一个深棕色的东西转过墙角,三人都吃惊得喘不上气来了。她们看见一只显然是很大的野兽正如饥似渴地望着她们。

“哎呀!”塔特太太喊道。

“哎……呀!”那两位太太也齐声喊道。

那只骆驼突然隆起了背,她们的喘息声变成了尖叫。

“啊……来瞧呀!”

“这是什么?”

跳舞停止了。那些跳舞的人匆匆走过来,但对入侵者的看法却不尽相同。事实上,那些年轻人马上就猜到这是一种噱头。一个受雇佣的表演者来舞会上逗乐的。穿着衣裤的小伙子们神气地望着它,双手插在口袋里晃过来,觉得他们的智力遭到了侮辱。但是姑娘们哇哇地发出了高兴的喊叫声。

“是只骆驼!”

“真的,它真滑稽!”

那只骆驼犹豫地站在那里,轻轻地来回摇摆着,似乎在仔细地审视这间屋子。然后,它似乎突然作出了决定,转过身子,迅速地溜出了房门。

这时,霍华德·塔特先生刚好走出楼下的书房,正站在厅里同一个年轻人聊天。他们突然听见了楼上的喊叫声,而且几乎同时又有一连串笨重的踩踏声,接着,在楼梯的脚下就出现了一只棕色的大野兽。它似乎正在异常匆忙地朝什么地方走去。

“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塔特先生吃惊地说。

那野兽挺神气地打起精神,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刚想起了一个重要的约会,便蹒跚地朝正门走去。实际上,它的两条前腿已经开始从从容容地奔跑起来了。

“瞧着,哎,”塔特先生严厉地说。“来,抓住它,巴特菲尔德,抓住它!”

那年轻人用双臂使劲地抱住了骆驼的臀部,这时骆驼的前半部身体意识到不可能进一步移动了,只好甘心就擒,它有些激动,但还是无奈地站住了。这时,一群年轻人朝楼下冲来,塔特先生从机灵的夜贼到出逃的疯子等等可能,都想到了,就对那个年轻人下了个果断的命令:

“抓着它!把它带到这里来;我们很快就会弄清楚的。”

骆驼让人带进了书房。塔特先生锁上了房门,从一张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手枪,命令年轻人摘下那家伙的脑袋。随即他大吃一惊,把手枪放回到隐藏的地方。

“喔唷,是佩里·帕克赫斯特!”他惊讶地喊道。

“走错了舞会,塔特先生,”佩里局促不安地说。“希望没吓着你。”

“喔唷,你真吓了我们一跳,佩里。”他突然意识到了。“你们是要去参加汤森家的马戏舞会!”

“原来是这么想的。”

“让我来介绍一下。巴特菲尔德先生,帕克赫斯特先生。”然后他转身对佩里说:“巴特菲尔德要在我们家住上几天。”

“我弄错了,”佩里咕哝着说。“我很抱歉。”

“一点事儿都没有;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错误。我弄到了一套小丑的服装,过一会儿我自己也要去那里。”他转身对巴特菲尔德说。“你还是改变一下主意,同我们一起去吧。”

那年轻人不肯去。他打算睡觉了。

“喝一杯吧,佩里?”塔特先生建议。

“谢谢,好的。”

“不过,”塔特急促地接着说,“我完全忘掉了你的……这位朋友。”他指的是骆驼的后半身。“我不想显得没礼貌。他是不是我认识的什么人?让他出来吧。”

“不是朋友,”佩里匆匆地解释道,“是我刚雇的。”

“他喝酒吗?”

“你喝吗?”佩里艰难地弯过身去,问道。

有个轻轻的声音表示同意。

“他当然要喝了!”塔特先生热心地说。“一只真正强壮的骆驼应该能喝足以维持它三天需求的饮料。”

“告诉你,”佩里不安地说,“他没有穿戴整齐,不能出来。如果你把酒瓶给我,我可以朝后面递给他,他可以在里面喝。”

这个提议引起了戏装里面很响的咂嘴声。一个男仆拿着酒瓶、杯子和吸管出来,佩里就把一瓶酒递到后面去了。接着可以听到那个不作声的伙伴常常大口大口地喝酒。

宽松的一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到了十点钟,塔特先生决定该动身了。他穿上了小丑的服装,佩里又戴上了骆驼的脑袋,两人就并肩步行穿过塔特家和塔利霍俱乐部之间仅隔的一个街区。

马戏舞会正进行得热火朝天。舞厅里搭了一个很大的帐篷,沿墙搭了一排排小房间,表明马戏中还会穿插一些引人入胜的节目。但眼下这里全是空的。舞池里熙熙攘攘,全是年轻人的叫声和欢笑声,还有五彩缤纷的颜色——有小丑、戴着胡须的女士、杂耍演员、光背骑士、马戏团领班、文身人和车夫们。汤森夫妇决心要保证他们舞会获得成功,所以从家里悄悄搬来了大量的酒,这时大家正无拘无束地畅饮着。整个舞厅墙上挂着一条绿色的绸带,上面有指示箭头和标志,告诉那些不熟悉方向的人:“跟着绿线走!”那条绿线导向酒吧,那里备有纯潘趣酒、烈性潘趣酒,还有平常的深绿色的酒瓶。

酒吧墙上另外有个弯弯曲曲的箭头,下面有条标语:“现在跟着它走!”

但是,即使是在这五彩缤纷的服装和兴高采烈的场面中,骆驼的到来也引起了某种骚动。佩里的周围马上就聚集起好奇和嬉笑的人群。他们企图弄清楚那只站在宽敞的门口,用一种饥饿、抑郁的目光打量着跳舞者的野兽的身份。

这时,佩里看到贝蒂站在一个小屋前正同一个滑稽的警察在聊天。她穿着一身埃及舞蛇女的服装:她那黄褐色的头发编成了辫子,辫子上面套了一些铜环,样子像是戴上了东方妇女闪闪发光的冠状头饰。她那白皙的脸庞上涂上了暖暖的橄榄色,双臂和半月形的背上画着许多扭动的独眼绿色毒蛇。她脚上穿着凉鞋,裙衩一直开到膝盖,因此当她走路时人们可以看到那些画在裸露的脚踝上方的另外一些小蛇。围在她脖子上的是一条闪光的眼镜蛇。整体说来,这是一套迷人的服装。这套服装能让那些上了年纪的妇女中比较神经质的人看到她走过时就从她身旁闪开,而那些更难对付的人会大谈“不应该允许”和“太丢人现眼了”。

但是,佩里从模糊的骆驼眼眶往外瞄去,只看到她脸上容光焕发、生气勃勃、闪耀着激动的光芒,她那胳臂和肩膀多变而富有表情的姿势在任何人群中都能让她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物。佩里给迷住了,而迷恋又产生了让他清醒的效果。他越来越清晰地回忆起当天发生过的一件件事情。他怒火中烧,真想将她从人群中拽走。于是他朝贝蒂走去,但略为迟疑了一下,因为忘了发出行动所必需的预备的命令。

此时此刻,那个喜怒无常的基斯梅特(就是那个曾经挖苦而怨恨地同他玩过一天的基斯梅特)决定好好地报答一下他曾为她提供的乐趣。她将舞蛇女的黄褐色眼神引向了骆驼。她让贝蒂朝身旁的男人弯过身去,说道,“那是谁?那只骆驼?”

“鬼才知道。”

但是一个名叫沃伯顿的小个子是个包打听,他觉得有必要胡乱说个意见:

“它是同塔特先生一起来的。我想其中的一部分很可能是沃伦·巴特菲尔德,纽约来的建筑师。他正在塔特家作客。”

贝蒂·梅迪尔心中一动,那是自古以来乡下姑娘对外来男子的一种好奇。

“喔,”稍微过了一会儿,她漫不经心地说。

下一个舞曲结束时,贝蒂和她的舞伴就停在离骆驼几步之遥的地方。她随意地(这是这次晚会的主调)伸出手来,轻轻地摸摸骆驼的鼻子。

“你好,老骆驼。”

骆驼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身子。

“你怕我吗?”贝蒂责备地挑起眉毛。“别这样。你瞧,我是个舞蛇女,但是我对付骆驼也是很内行的。”

骆驼深深地弯下了头,有人显然提到了美女和野兽的故事。

汤森太太走到这群人跟前。

“喔哟,巴特菲尔德先生,”她搭讪地说,“我根本认不出你了。”

佩里又是一鞠躬,并在面具后高兴地微笑了一下。

“同你在一起的是谁?”她问。

“啊,”佩里说,厚厚的剧装让他的声音显得发闷,别人根本辨不出是他在说话,“他不是人,汤森太太。他只是我戏装的一部分。”

汤森太太笑了一声,就走开了。佩里又转身面对着贝蒂。

“原来,”他想,“她就是这么在乎我的!就在我们最后决裂的当天,她就开始同另外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调情了。”

冲动之下,他用肩膀轻轻地顶了贝蒂一下,而且朝着舞厅摇头示意,明显地表示要她离开她的伴侣,来陪伴他。

“再见,拉斯,”贝蒂对她的伙伴说。“这只老骆驼抓住了我。我们去哪儿,野兽王子?”

这只高贵的动物没有回答,而是一本正经地朝楼梯边的一个隐蔽的角落走去。

到了那儿,贝蒂坐下了,而那只骆驼忙乱了几秒钟,包括生硬的命令和体内热烈争论的声音,然后在她身旁安顿了下来。它的两条后腿不舒服地伸在两级楼梯上。

“喂,老家伙,”贝蒂愉快地说,“你喜欢我们这次欢乐的舞会吗?”

那个老家伙欣喜若狂地转了转脑袋,而且兴奋地踢踢它的蹄子,表示他很喜欢。

“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个带着仆从的男人私下会谈,”她指了一下那两条后腿,“管它是什么。”

“啊,”佩里嘟哝道,“他又聋又瞎。”

“我想你感到很不方便,即使想走,也无法好好地走。”

骆驼悲哀地垂下了脑袋。

“我希望你能说些什么,”贝蒂甜甜地接着说。“说你喜欢我,骆驼。说你觉得我很美。说你想拥有一位美丽的舞蛇女。”

骆驼很想。

“你愿意和我跳舞吗,骆驼?”

骆驼愿意试试。

贝蒂在骆驼身上花了半个小时。她对所有的外来客至少都要花上半小时。一般说来,这就足够了。当她走近一个新人时,在场的那些初进社交界的人都习惯于向左右散开,就像一个组织严密的纵队在机枪前散开一样。因此,佩里·帕克赫斯特获得了罕有的特权,能用旁人的眼光,看到自己的爱人。她是那么起劲地在同他调情!

人群涌进舞厅的声音搅乱了这个并不牢靠的天堂;人们要跳卡德里尔方阵舞了。贝蒂和骆驼加入了人群,她那棕色的手轻轻地放在他肩上,挑衅地表示她完全接受了他。

当他们走进去时,一对对舞伴已经在沿墙的桌旁入座。汤森太太满面红光,像一个超级的光背骑士,只是小腿太粗了些,正与负责安排事宜的马戏班主一起站在屋中央。给乐队的信号一发出,人人都站起来,开始跳舞了。

“很好玩吧!”贝蒂叹了一口气。“你觉得你能跳舞吗?”

佩里使劲地点点头。他突然觉得热情洋溢。再怎么说,他人不知鬼不觉地在这里同心上人谈话,真可以骄傲地朝世人挤挤眼了。

因此,佩里就跳起了卡德里尔方阵舞。我说的“跳舞”,实际上这个词的涵义远远超出了跳爵士舞的人们最疯狂的想象。他让舞伴将手放在他那没有知觉的肩上,将他在舞厅里拉来拉去,自己只是顺从地低垂着大脑袋,笨拙而不知所措地移动着双脚。他的两条后腿自顾自地跳着,主要是先跳一只脚,然后跳另一只脚。只要乐声响起,不管别人是否在跳舞,那两条后腿为了确保安全就走上几步。因此,那情景往往是骆驼的前身正从容地站着,而臀部却一直在起劲地扭动,足以让任何一个软心肠的旁观者触景生情地流出汗水。

佩里不断受到邀请。他先同一个身披稻草的高个子女士跳舞。她快活地宣称自己是一捆稻草,而且忸忸怩怩地求他不要把她吃掉。

“我倒是想这么做;你真可爱,”骆驼殷勤地说。

每当马戏班主喊出:“男士们,起立!”佩里就拿着扁平的香肠或者有胡须的女士的相片,或者刚好拿到的什么东西,猛力朝贝蒂蹒跚走去。有时他第一个走到她身边,但一般来说,他的忙碌是不成功的,这就会引起内部激烈的争吵。

“看在上帝的分上,”佩里会咬牙切齿地暴跳如雷,“使点劲!你要是能抬抬腿,这次我本来可以请到她的。”

“好啊,那就提醒我一下!”

“我提醒过了,该死的。”

“我在这里他妈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只要跟着我干就行了。同你一起走路就像是拖了一大袋沙子。”

“那么,你想来这儿试试!”

“闭嘴!如果这些人发现你在这屋里,他们会让你尝尝你从未尝过的最厉害的鞭打。他们会把你开出租的执照收掉的!”

佩里自己也很吃惊,居然会毫不费劲地做出如此可怕的威胁,但看来这对他同伴起到了镇静作用,因为他发出一声“嗯”,就老老实实地不作声了。

马戏班主站到钢琴顶上,挥手让大家安静。

“开奖了!”他喊道。“大家围拢来!”

“噢!开奖了!”

四周的人群自觉地向前涌去。那个鼓足勇气扮成长胡子女士的相当漂亮的姑娘,激动得浑身发抖,以为她会因为在晚会上的丑相而获奖。那个花了一下午文身的男子,躲在人群边上,有人告诉他一定会获奖时,就满脸通红。

“这次马戏中的男女演员们,”马戏班主愉快地宣称,“我肯定大家都会同意,我们度过了愉快的时光。现在我们将通过颁奖将荣誉赋予应该获得荣誉的人。汤森太太请我来颁奖。好了,各位演员,获得一等奖的是在今天晚会上表演得最出色、最得体”——此刻那位长胡子的女士逆来顺受地叹了一口气——“服装也很新颖的女士。”此时,那捆稻草竖起了耳朵。“现在,我确信,在场的所有人都会一致同意已作出的决定。一等奖得主为贝蒂·梅迪尔小姐,那位迷人的埃及舞蛇女。”

厅内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但主要是来自男性,大家让贝蒂·梅迪尔小姐走上去领奖,她那涂了橄榄色油彩的脸庞优美地涨得通红。马戏班主亲切地望了她一眼,递给她一大束兰花。

“现在,”他朝四周望了一下,接着说,“另外一个奖项将颁给那个服装最有趣而新颖的男士。这项奖毫无争论地要颁给我们中间的一位客人,一位在这里作客的先生,我们都希望他能长时间地、愉快地待在这里——总之,要颁给整个晚上都用它那如饥似渴的眼神和出色的舞姿给我们带来欢乐的那只高贵的骆驼。”

他刚说完,就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因为这个选择颇得人心。他将奖品,那一大盒雪茄,放到骆驼身旁,因为从解剖学上说,骆驼是无法亲自领奖的。

“现在,”马戏班主接着说,“我们将用欢乐女神和愚蠢之神的婚礼来结束卡德里尔方阵舞!”

“大家排成盛大的婚礼行进队伍,由美丽的舞蛇女和高贵的骆驼领舞!”

贝蒂快乐地蹦向前去,用橄榄色的胳臂搂住了骆驼的脖子。排在他们身后的是一长队小男孩、小姑娘、乡下人、肥胖的女士、瘦削的男子、吞剑表演者、婆罗洲的野人、无臂的怪物,其中许多人都醉醺醺的,人人都很激动、很高兴,周围的灯光、色彩以及那些原本熟悉、却在稀奇古怪的假发和五颜六色的油彩下显得奇怪而陌生的脸庞,弄得大家眼花缭乱。长号和萨克斯管兴奋而和谐地用失敬的切分音节演奏出婚礼进行曲的动人和弦。大家就开步了。

“你高兴吗,骆驼?”当他们起步时,贝蒂温柔地问道。“我们要去结婚了,从今往后,你将拥有这个可爱的舞蛇女了,你感到高兴吗?”

骆驼的前腿腾跃起来,表示他高兴之极。

“牧师!牧师!牧师在哪儿?”有些人欢快地喊着。“谁来当牧师?”

当了塔利霍俱乐部多年侍者的胖黑人江波的脑袋,突然出现在半掩着的餐具室的门口。

“啊,江波!”

“让老江波上。就是他了!”

“来吧,江波。你来给我们主持婚礼怎么样?”

“好啊!”

四个喜剧式人物抓住了江波,解下了他的围裙,陪他走到舞厅尽头的高台上。在那里,他的硬领给解下了,前后调了个个儿,又戴了上去,这样就像个教士了。行进中的人们分成了两排,把通道留给了新娘和新郎。

“上帝啊,好家伙,”江波吼道。“当然了,我还有圣经等一切东西。”

他从内衣口袋里拿出一本破旧的圣经。

“好啊!江波还有圣经!”

“还有剃须刀,我可以打赌!”

舞蛇女和骆驼一起走上那欢腾的通道,在江波面前站住了。

“你的结婚许可证在哪里,骆驼?”

站在一旁的男子戳了佩里一下。

“给他一张纸。什么都行。”

佩里慌乱地在口袋中摸索着,找到一张叠好的纸,从骆驼的嘴里塞了出去。江波倒拿着,假装在认真审视。

“这是一张特殊的骆驼许可证,”他说,“把你的戒指准备好。”

佩里在骆驼体内转身对他身后的另一半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给我一枚戒指!”

“我没有,”一个疲惫的声音明确地说。

“你有的。我见过。”

“我不想把它从我手上取下。”

“你不取的话,我会杀了你。”

佩里听到他倒吸了一口气,随即感到有一枚硕大的嵌有假钻石的铜戒塞进了他的手里。

又有人从外面推搡着他。

“说话呀!”

“我愿意!”佩里迅速地喊道。

他听到了贝蒂轻柔的回答。即使是在如此滑稽的场面下,这声音也让他感到十分激动。

然后,他将那颗假钻石从骆驼表皮的裂缝中塞了出去,一边将它戴上贝蒂的手指,一边低声地跟着江波念那些陈词滥调。他根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此事。他的一个想法是在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之前溜走,因为塔特先生至今还在严格地替他保守秘密。佩里是持重的年轻人——这种行为可能会损害他刚起步的律师业务。

“拥抱新娘!”

“拿掉面具,骆驼,吻她!”

当贝蒂嬉笑着朝他转过身去,开始抚摸那硬纸板做的嘴鼻时,佩里的心跳本能地加快了。他感到自己的自我控制能力正在消失,他渴望用自己的双臂抱住她,宣布自己的身份,并亲吻那仅有一步之遥的带笑的嘴唇——但他们周围的笑声和欢呼声突然停止了,一阵奇特的寂静笼罩着大厅。佩里和贝蒂惊讶地抬头望去。江波已经用十分惊慌的声音大喝了一声“喔哟”。所有人的眼神都朝他望去。

“喔哟!”他又说了一遍。他才把手上一直倒拿着的骆驼结婚许可证转过来,拿出眼镜,费劲地研究着它。

“嗨!”他惊呼了一声,在一片寂静中,屋中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地听到了他说的话:“这是一张货真价实的结婚许可证。”

“什么?”

“啊?”

“再说一遍,江波!”

“你真识字吗?”

江波挥手让大家安静。佩里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静脉中的血液都熊熊地燃烧起来了。

“哎哟!”江波重复了一遍。“这是一张正式的许可证,其中的一方就是这位年轻的女士,贝蒂·梅迪尔小姐,而另一方是佩里·帕克赫斯特先生。”

人人都倒吸了一口气,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只骆驼,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贝蒂迅速地从他身旁闪开,她那黄褐色的眼睛放射出愤怒的光芒。

“你是帕克赫斯特先生吗,你这个骆驼?”

佩里没有回答。人群更紧地围拢来,盯住了他。他尴尬地僵在那里。当他望着那捣乱的江波时,硬纸板做的脸庞仍露出一副如饥似渴的讥讽的神态。

“你最好表个态!”江波慢吞吞地说,“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除了在这个俱乐部工作之外,我刚好还是第一卡勒德浸礼教会的正儿八经的牧师。我真觉得你们好像已办完了一切手续,正式结婚了。”

后续的情景将永远载入塔利霍俱乐部的编年史。一些壮硕的已婚妇女昏了过去;百分之一百的美国人都在骂人;那些睁大了眼睛的初涉社交的女子在闪电般时聚时散的人群中窃窃私语。混乱的舞厅里到处都可以听到尖刻却又奇怪地压低了音量的嘈杂声。狂热的青年们发誓要杀了佩里或者江波,或者是他们自己,或者是某个人。那个浸礼会的牧师被一群骚动的吵吵嚷嚷的业余律师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在追问,威胁,要求提供先例,下令取消婚约,特别想弄清楚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不是有预谋。

在屋角里,汤森太太靠在霍华德·塔特先生的肩上低声抽泣。塔特先生徒劳地想安慰她却无济于事,两人都在大声地反复说:“都是我的错。”在室外铺满白雪的人行道上,赛勒斯·梅迪尔先生,就是那位铝人,正由两个强壮的车夫挟着,慢慢地来回走动。他一会儿满口脏话,一会儿又发疯地求他们让他去揍江波。当天,为了参加晚会,他滑稽地打扮成婆罗洲的野人,最严格的舞台监督都会承认,他这个角色真是扮演得无可挑剔。

此时,两位主人公真正成了众矢之的。贝蒂·梅迪尔——或者应该是贝蒂·帕克赫斯特?——正在大发雷霆,身旁围着几个姿色较差的姑娘。那些漂亮一些的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她,所以不大去理会她。大厅的另一端,站着那只骆驼,还算完整,只有脑袋部分可怜地荡在胸前。佩里正在对周围那些愤怒而困惑的男子认真地表白,说他是无辜的。每过几分钟,当他显然已说明了实情时,又有人会提起那张结婚证书,于是拷问又会重新开始。

托莱多公认的第二美女,一个名叫马里恩·克劳德的姑娘,对贝蒂说了句话,这才改变了局面。

“好了,”她幸灾乐祸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亲爱的。毫无疑问,法庭会取缔它的。”

贝蒂愤怒的泪水奇迹般地在眼中干涸了。她紧闭着双唇,冷冷地瞥了马里恩一眼。然后站起身来,将她的同情者左右分开,穿过房间直接朝佩里走去。佩里恐慌地凝视着她。寂静又一次笼罩了整个屋子。

“你能不能正正经经地同我谈五分钟?这是不是也包括在你的计划之中?”

佩里点点头,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贝蒂冷酷地示意佩里跟着她,接着就高昂着头往外走到厅里,匆匆地朝一间清静的小棋牌室走去。

佩里起身想跟着她,但是因为后腿动不了而突然停了下来。

“你留在这儿!”佩里粗暴地命令道。

“不行!”从驼峰传来一声抱怨,“除非你先出去,再让我出去。”

佩里迟疑了一下,但是他无法再忍受好奇人群的目光,只好含糊其词地下了个命令。于是,这只骆驼的四条腿就小心翼翼地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贝蒂在等他。

“喂,”她开始咆哮,“瞧瞧你干了些什么!你,还有那张荒唐的许可证!我告诉过你不该领许可证的!”

“我亲爱的姑娘,我……”

“别叫我‘亲爱的姑娘’,如果经过这次丢人的把戏,你还找得到妻子的话,就留着叫你真正的妻子吧。也不要想假装这一切不是事先安排好的。你知道,你给那个黑跑堂塞过钱!你知道你干过这事儿!你敢说你不想娶我?”

“想……当然啦……”

“好了,你最好还是承认吧!你尝试过,现在你还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父亲快气疯了?如果他想杀死你,你也活该。他会掏出枪,将一颗冰冷的子弹射进你的身体。即使这次结婚……这件事能够取消,它也会影响我下半辈子!”

佩里忍不住轻声引用了那句话:“啊,骆驼,你想拥有这位美丽的舞蛇女一辈……”

“住嘴!”贝蒂喊道。

一阵沉默。

“贝蒂,”佩里终于开口了,“只有一种做法能让我们真正摆脱困境,那就是你嫁给我。”

“嫁给你!”

“是的。真的,这是唯一的……”

“你闭嘴!我不会嫁给你的,即使……即使……”

“我知道,即使我是地球上剩下的最后一个男人。但是,你要是关心你的名誉……”

“名誉!”她嚷道。“你现在倒想到我的名誉了,真不错啊。你在雇佣那个可怕的江波之前,为什么就没有考虑到我的名誉呢……”

佩里绝望地举起了双手。

“好吧,你要我干什么都行。上帝作证,我放弃一切权利!”

“可是,”一个新的声音说,“我不放弃。”

佩里和贝蒂吓了一跳,贝蒂用手捂住了胸口。

“天哪,这是什么?”

“是我,”骆驼的后背说话了。

佩里猛地拉下了骆驼的表皮,于是,一个委靡不振的瘸子就挑衅地站在了他们面前,身上挂着一件湿漉漉的衣服,手里紧握着一只几乎喝空了的酒瓶。

“喔唷!”贝蒂喊道,“你把这家伙带到这里来吓唬我!你对我说他是个聋子——那个可怕的家伙!”

骆驼的后背坐到椅子上,舒心地叹了口气。

“别这样说我,女士。我不是一个小人物。我是你的丈夫。”

“丈夫!”

贝蒂和佩里同时发出了这一声喊。

“怎么,当然了。我同那家伙一样,是你的丈夫。那个黑人并不是把你嫁给这骆驼的前半部。他是把你嫁给整个骆驼的呀。喂,你手指上戴的戒指还是我的呢!”

贝蒂哼了一声,就将戒指从手指上取下,生气地扔到地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佩里茫然地问。

“你最好还是把我搞定了,要搞得像模像样的。如果你不干,我就同你一样,有权娶她!”

“那要犯重婚罪的,”佩里说着,严肃地朝贝蒂转过身去。

今晚,佩里的决定性时刻到来了,这是他为自己的命运最后赌上一把的机会。他站起身来,先望了贝蒂一眼。贝蒂被这个新出现的复杂状况吓坏了,正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然后他又朝那个忐忑不安而又神气活现地在椅子上左右摇晃的家伙扫了一眼。

“很好,”佩里慢吞吞地对那家伙说,“你可以拥有她。贝蒂,我会向你证明,就我而言,我们的婚姻完全是偶然的。我会完全放弃娶你为妻的权利,把你交给……交给这个男人,你戴过他戒指的男人——你的合法丈夫。”

一切都静止下来了,只有四只恐惧的眼睛盯着他。

“再见了,贝蒂,”他沮丧地说。“在你新找到的幸福中别忘了我。我会乘早车去遥远的西部。记着我的好处,贝蒂。”

他最后望了他们一眼,转过身去。当他的手触到门把时,他的脑袋低垂到了胸前。

“再见了,”他又说了一遍,转动了门把。

但是一听到这声音,那些蛇和光滑的棕色头发就使劲朝他扑去。

“啊,佩里,别留下我!佩里,佩里,你带我走!”

她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脖子。他冷静地用双臂抱住了她。

“我不在乎,”贝蒂喊道。“我爱你,只要你能在此时此刻叫醒一个牧师,再来一次,我就跟你一起去西部。”

那骆驼的前半身从她的肩上望着骆驼的后半身——他们特别微妙而深奥地相互挤了挤眼,只有真正的骆驼才能懂得其中的奥妙。

裘因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