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时光如梭,三个午后就这么一晃就过去了。日出后的一小时,阳光照耀在阿蒂塔的舱室的舷窗上,她愉快地下了床,穿上泳衣,去到了甲板上。黑人们看见她轻飘飘地跑过来,纷纷放下了手上的活计,聚集到栏杆边说说笑笑,一边看着她如一条顽皮的小鲤鱼般在清澈的水面上上下翻腾。等到凉爽的午后,她就又可以去戏水了——再和卡莱尔一起悠闲地坐在悬崖上抽抽烟;再或者一起仰天躺在南面的沙滩上,偶尔说上两句,看着绚烂的夕阳渐次褪色,临了,悲惨地沦落于热带之夜的无尽慵懒中。
阳光灿烂的悠长时刻,阿蒂塔的任性、轻狂、浪漫的联翩浮想,在荒凉的现实中渐渐消逝。她害怕他要往南出发的时刻就要到来;她害怕可能会发生在她身上的结局;思索就这样在突然间陷入了迷局,就连决定也成为了痛苦。如果她那迷失的灵魂可以来个异教徒式的祷告仪式,她就会祈祷生活不要受到干扰,就会祈祷命运懒散地默许卡莱尔那孩子气的充满想象力的计划,那是因为他那偏执的血液看来是歪曲地流遍了他的性格,也给他的行为增添了色彩。
可这并非是一对孤男寡女的荒岛漂流记那般的故事,在本质上也并非是关于隔绝的环境容易造就爱情的这么一个主题。它只是展现出两种个性,而它那处在墨西哥湾流下的棕榈滩的世外桃源般的背景设定也纯属偶然。我们中的多数人都满足于生存和繁衍,为两种权利而战,一种是支配权,另一种是对控制命运的宿命的证明,无论对幸运的还是不幸的人都概莫如此。对我而言,阿蒂塔使我感兴趣的是令她那容貌与青春都相形见绌的勇气。
“把我一起带上吧,”一天深夜里她这么说道,当时他们正懒散地坐在斑驳的棕榈树下的草地上。黑人们把乐器也带上岸去,奇特的拉格泰姆音乐在夜色的暖流上温柔地漂浮。“我想要在十年后重新现身,作为一个了不起的富有的印度贵妇,”她接着说。
卡莱尔匆匆地看了她一眼。
“你能做到的,你知道。”
她笑了。
“你这是在求婚吗?号外新闻!阿蒂塔·法纳姆成了海盗的新娘。上流女子被喜爱拉格泰姆的银行抢劫犯诱拐。”
“跟银行毫无关系。”
“那是什么呢?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我不想打击你的幻想。”
“亲爱的,对你我不存幻想。”
“我的意思是你对你自己的幻想。”
她惊讶地抬起头来。
“对我自己?不管你犯下何等出格的重罪,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将来你就会明白的。”
她伸过手去,拍了拍他的手。
“亲爱的柯蒂斯·卡莱尔先生,”她柔声说道,“你是爱上我了吧?”
“好像那有什么关系似的。”
“可那确实有关系——因为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
他讥诮地看着她。
“那样的话,你情人的总数就要达到半打之多了,”他提示道。“如果我逼你摊牌叫你和我一起去印度,你咋办呢?”
“我该去吗?”
他耸了耸肩膀。
“我们可以在卡亚俄成婚。”
“你能给我什么样的生活呢?我不是心怀恶意要这样说的,我很严肃;如果人家为了两万块的悬赏把你给逮住了,我又该咋办呢?”
“我以为你不会害怕的。”
“我从不害怕——可我也不会为了向一个男人证明这点而丢弃了我的生活。”
“我希望你是个穷人。只是个贫穷的小女孩,在一个温暖的奶牛之乡,对着一堵竹篱笆做着白日梦。”
“那样不也很美吗?”
“我会热中于教你吃惊的——看着你对一些东西睁大了眼睛。如果你要的仅仅是物质!你明白吗?”
“我明白——就像女孩子盯着珠宝店的橱窗一样。”
“是的——你想要一块椭圆形的大表,是白金的,周围还绕着一圈钻石。只是你觉得那块表太贵了,所以你选了一块一百块的人造白金表。然后我就说:‘太贵了吗?我不这么认为!’然后我们就走进店里去,没过多久那块白金手表就在你的手腕上闪光了。”
“那听上去又美又粗俗——还很有趣,不是吗?”阿蒂塔嘟哝道。
“可不是!你能想象我们到处旅行,随心所欲地花钱,那些旅馆的服务员和饭店的侍者都对我们毕恭毕敬吗?噢,做个大方的有钱人多有福气啊,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我真心希望我们也能那样。”
“我爱你,阿蒂塔,”他轻轻地说。
她脸上的孩子气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别样的端庄。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她说,“超过任何我所认识的男人。我喜欢你的外表和你的黑发,还有我们上岸时你跨过栏杆的架势。事实上,柯蒂斯·卡莱尔,在你表现自然的时候,我喜欢你的一言一行。我觉得你很有勇气,而你也知道我对勇气的看法。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常常有一种突然想要亲吻你的冲动,还想要告诉你,你是个多么理想主义的孩子,脑子里还有一大套关于贵族的胡思乱想。
也许,如果我年纪再稍微大些,对生活觉得更乏味一些,我就会跟你走。而现实是,我觉得我要回去嫁给——另外那个男人。”
在银湖的对岸,黑人们的身影在月光下如久未登台的杂技演员一般翻腾着,蠕动着,他们必须在那里捣腾他们的帆索,仅仅因为他们精力过剩。他们列队前进,兜着圈子,一会儿头往后面甩着,一会儿又像吹笛的牧神一般把头俯向乐器。从长号和萨克斯管中不停地流出一种混合的旋律,时而喧闹又愉悦,时而哀伤又忧郁,如来自刚果腹地的一首挽歌。
“我们跳舞吧,”阿蒂塔喊道。“每当完美的爵士乐响起,我是怎么也坐不住的。”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一片宽阔的硬沙地上,月光倾泻其上,如梦似幻。在朦胧又丰盈的月光下,他们如一对飞蛾般翩翩起舞,随着曼妙的音乐在那里哭泣,狂欢,踌躇,沉沦,阿蒂塔的最后一丝现实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放纵自己沉溺于对夏日里芬芳的热带花朵和头顶上无垠的星空的梦幻般的遐想,感觉到如果此刻她睁开眼睛,就会发现自己是在和一个幽灵共舞,在一片完全出自她的想象的土地上。
“这就是我所说的私人舞蹈,”他耳语道。
“我觉得有些疯狂——可是疯狂得愉快!”
“我们着了魔。世世代代不计其数的食人生番正在那边高高的悬崖上注视着我们呢。”
“我打赌食人女生番们一定在说我们的舞跳得太亲密了,而且我没戴鼻环就跑出来也是有伤大雅的。”
他们一起柔柔地笑起来——蓦地,他们的笑声又戛然而止,因为湖对岸的长号在一个音节的中央突然停止了,而萨克斯管也在一声惊讶的呻吟后悄然退场了。
“怎么回事?”卡莱尔喊道。
一阵寂静过后,他们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在围着银湖飞奔。当他跑到近处,他们才认出那是贝比,他的神色异常地兴奋。他停在他们面前,一口气吐出了他带来的消息。
“大约半英里外有艘船离岸了,先生。摩西,是他在望风的,他说好像那艘船抛锚了。”
“一艘船——什么样子的船?”卡莱尔好奇地问。
他的声音里透露出惊恐,当阿蒂塔看见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时,她自己的心也在刹那间揪紧了。
“他说他不知道,先生。”
“他们放下小船了没有?”
“没有,先生。”
“我们上去吧。”卡莱尔说。
他们默默地爬上山去,阿蒂塔的手依然握在卡莱尔的手心里,自打他们跳完舞手就一直没分开过。不时地,她感到自己的手被紧张地攥紧了,就好像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接触,可尽管他把她捏疼了,她也没有想过要把手挣脱出来。好像爬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了山顶,他们小心地俯下身子穿过了一片阴暗的平地,来到了悬崖的边缘。只飞快地看了一眼,卡莱尔就不由自主地轻声叫了起来。那是一艘缉私船,前后都架着一门六英寸的小炮。
“他们知道了!”他倒吸一口冷气说道。“他们知道了!他们终于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你肯定他们知道了那个入口吗?他们也许只是停在那里,准备在早上看一看这个小岛。从他们现在的位置是不可能看见岩壁间的罅隙的。”
“他们可以用望远镜观察,”他绝望地说。他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快两点了。天亮前他们是不会有任何行动的,这点我能肯定。当然,他们也有可能是在等待别的船只来支援;或许是在等一艘运煤船。”
“我想我们最好待在原地别动。”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他们挨着肩躺在那里,一声不响地手托下巴如做梦的孩子。黑人们蹲在他们身后,耐心地,听天由命地,沉默地蹲着,间或还会发出响亮的鼾声,即使迫在眉睫的危险也无法征服他们那非洲式的嗜睡。
就在五点钟不到的时候,贝比跑到卡莱尔跟前来了。他说水仙号上有五六把来复枪。已经决定好不反抗了吗?
也许可以打他个漂亮仗,他认为,如果他们计划周全的话。
卡莱尔凄然一笑,摇了摇头。
“那可不是一帮土匪哟,贝比。那是条缉私船。如果开打就是用弓箭去对付机关枪。如果你想把那些包裹埋在哪里,等风头过去再去挖出来的话,那你就去干好了。可那也没有用的——因为他们会把这个岛来个兜底翻。总之,我们是输定了,贝比。”
贝比默默地低头走开,卡莱尔转身用粗嗄的嗓子对阿蒂塔说道。
“他是我曾经有过的最好的朋友。他愿意为我去死,而且会觉得那是种荣耀,如果我叫他去死的话。”
“你已经决定放弃了吗?”
“我别无选择。当然,出路总是有的——一条确保安全的出路——不过那可以等一等。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对我的审判——那将是对臭名昭彰的有趣实验。‘法纳姆小姐证实这个海盗对她的态度始终像个绅士。’”
“别!”她说。“我觉得非常遗憾。”
当天空褪尽铅华,当惨淡的蓝色转变为铅灰,可以看见船甲板上起了一阵骚动。一群穿着一身雪白制服的军官走了出来,聚集在栏杆边。他们手执望远镜,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小岛。
“都结束了,”卡莱尔阴郁地说。
“该死,”阿蒂塔咕哝道。她感到泪水涌上了眼眶。
“我们回游艇上去吧,”他说。“我觉得呆在这里就像是等待人家来围猎的袋鼠。”
他们离开平地下山而去,到了湖岸黑人们就默默地划上小船向游艇驶去。接着,面色苍白、疲惫不堪的他们就倒在了躺椅上,等待着。
半小时后,在昏暗的光线下,缉私船的船头出现在了入口,它停在了那里,显然是担心这个海湾太浅。从游艇平静的外表来看,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少女躺在躺椅里,黑人们好奇地靠在栏杆边,他们据此肯定判断得出不会遭遇到什么抵抗,所以两条小船被漫不经心地从船侧放下了水。一条上坐着个军官和六个水手,另一条上是四个划桨手,船尾还坐着两个穿法兰绒运动装的白发男子。阿蒂塔和卡莱尔站了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地彼此靠近了些。
接着他止住了脚步,突然把手伸入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圆圆的、闪光的东西,把它向她举过去。
“什么东西?”她不解地问。
“我也不能肯定,不过我想从里面的俄文刻字来推断,它应该是别人应许你的那只手镯。”
“哪里来的——究竟哪里来的……”
“它是其中一只袋子里的。你看,柯蒂斯·卡莱尔和他那六个黑伙计,在棕榈滩旅馆的一间茶室里做表演时,突然把他们的乐器变成武器,而观众们都成了他们的人质。我就从一个红头发的,浓妆艳抹的漂亮女人手中夺下了这只手镯。”
阿蒂塔先是皱了皱眉,随后笑了起来。
“原来那就是你干的事呀!你真是勇敢!”
他鞠了个躬。
“这是小资阶层公认的一种品质,”他说。
接着,强烈的曙光斜照在甲板上,把阴影都赶入了灰色的角落里。晨露初升,化为一片金色雾霭,如梦一般稀薄,笼罩住阴影,直到它们变得如深夜的游魂一般飘渺,在那里不断地变幻,逐渐地消退。一时间,大海与天空都屏住了呼吸,黎明用它那粉嘟嘟的手掌捂住了青春的嘴唇——接着湖面上传来划艇的哭诉声和船桨的哗哗声。
突然,在东方低垂的金色火球之下,他们俩优雅的身影融合在了一起,他正在亲吻她那年轻又任性的嘴唇。
“那是种荣耀,”亲吻之后他嘟哝道。
她抬头朝他微笑。
“你觉得幸福,对吗?”
她的叹息就如一声祝福——此刻,她沉醉在对自己的青春和美丽的自信中,她从来也没有如此自信过。在这短暂的一瞬间,生命如此辉煌,时间宛若幻影,他们的生命力是永恒的——接着,传来了划艇横靠过来时的撞击声和刮擦声。
那两个白发的男子爬上了扶梯,接着是握着左轮手枪的一名军官和两名水手。法纳姆先生环绕着双臂站在那里,看着他的侄女。
“那么,”他缓缓地点着头说道。
一声叹息后,她的手臂松开了卡莱尔的脖颈。她的目光,迷离又高远,落在了这群登上船来的人们身上。她叔叔看见她的上唇在慢慢地撅起来,这个傲慢的姿势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么,”他粗暴地重复道。“那么,这就是你所谓的——浪漫啰。私奔,和一个公海上的海盗。”
阿蒂塔满不在乎地望了望他。
“你真是个老傻瓜!”她平静地说。
“你没有更好听一点的话了吗?”
“有的,”她说,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来的。“有的,还有这句呢。过去几年里我们的谈话通常都是以这个著名的词收尾的——‘闭嘴!’”
说完这句她转过身去,蔑视地瞥了一眼那两个老者,那个军官,和那两个水手,然后傲慢地走下了舷梯。
不过,如果她能再等一会儿,她就会听见她叔叔发出了一个通常在他们的谈话中不会听到的声音。他简直是在开怀大笑了,那另一位老者也不禁笑了起来。
后者很快向卡莱尔转过身去,他一直在用一种神秘兮兮的、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这一幕。
“好了,托比,”他和蔼地说,“你这个不可救药的、轻率浪漫的、追逐彩虹的人,你确定她就是你要追求的人吗?”
卡莱尔自信地笑了起来。
“那——自然啰,”他说,“自从我第一次听到她那狂野的经历,我就完完全全地确信了。所以昨晚上我让贝比射了火箭。”
“你那样做我很高兴,”莫兰德上校严肃地说。“我们一直就在你的附近,以防万一你和那六个素昧平生的黑人起冲突。而且我们也希望看到你们两个能够互相容忍,”他叹了口气。“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嘛!”
“你父亲和我彻夜未眠,希望能有个最好的结果——也或许是最糟的结果。感谢上帝,她蛮喜欢你的,我的孩子。她简直叫我头疼。你给了她那只我雇的侦探从那个叫咪咪的女人手里搞到的俄罗斯手镯吗?”
卡莱尔点了点头。
“嘘!”他说。“她又回甲板上来了。”
阿蒂塔重又在舷梯口出现。她不经意地飞快瞄了一眼卡莱尔的手腕,脸上现出了迷惑的神情。在船尾的黑人们又开始歌唱,在曙光中闪耀的凉爽湖面,平静地回响着他们那低沉的歌声。
“阿蒂塔,”卡莱尔犹豫地说。
她向他挪了一步。
“阿蒂塔,”他喘吁吁地再次说道,“我必须告诉你个——真相。这一切都是暗中设计好的,阿蒂塔。我的名字并不叫卡莱尔。我叫莫兰德,托比·莫兰德。这个故事是编出来的,阿蒂塔,就像佛罗里达稀薄的空气一般虚无。”
她看着他,困惑、好奇、怀疑,愤怒的表情如流云一般依次在她的脸上滚过。三个男人都一言不发。老莫兰德,向她走过去一步;法纳姆先生微微张着嘴站在那里,惊恐地等待着那个预料中的爆发。
可是没有爆发。阿蒂塔的脸上突然有了光彩,她微笑着飞快地向小莫兰德走去,看着他的灰色眼睛里再也找不出一丝的愤怒来了。
“你能发誓说,”她平静地说道,“那完全是出自你自己的原创吗?”
“我发誓,”小莫兰德连忙说。
她把他的头按下来,温柔地与他接吻。
“多么丰富的想象力啊!”她柔声说道,几乎都有些嫉妒了。“我希望你能一辈子都竭尽所能用最最甜蜜的谎言来哄我。”
黑人们的歌声又无力地飘了回来,混合着一种她似曾相识的情调。
“时间是个小偷;
幸福与忧伤,
都粘在树叶上,
渐次泛黄……”
“那些袋子里是什么东西?”她柔声问道。
“佛罗里达的泥土,”他回答说。“那是我告诉你的两件真事中的一件。”
“另外一件也许我能猜出来,”她说。接着,她踮起脚尖,在如画的背景下温柔地吻他。
姜向明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