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宫/
一
阳光照耀在屋子上,就像一只艺术花瓶上的金色油漆,四处的斑驳阴影只是增强了光线的力量。在一大片沉闷的树林后面,巴特华斯和拉金家的侧墙赫然在目;只有海珀家的房子完全暴露在阳光里,以一种心平气和的冷静态度整日面对着尘土飞扬的街道。这里是佐治亚州最南端的塔里腾市,时间是九月里的一天下午。
在她楼上卧室的窗口,莎利·卡罗尔·海珀那19岁的下巴枕在52岁的窗台上,看着克拉克·戴罗的那辆福特老爷车拐过了街角。车身很热——因为部分是金属造的,所以留住了所有的热量,不管是吸收进来的还是它自身散发出来的——克拉克·戴罗笔挺地坐在方向盘前,表情痛苦又紧张,就好像他把自己视为是个备用零件,而且极易发生损毁。老爷车费力地爬过两道满是尘土的车辙,轮胎轧上去发出愤怒的嘎吱声,接着他脸色阴沉地猛打了一下方向盘,就将自己和车子都送到了海珀家的台阶旁。一声轰鸣,如临死前的呻吟,紧接着是一阵短暂的宁静;随后,一声尖利的口哨刺破了宁静。
莎利·卡罗尔睡眼惺忪地朝下面望去。她想打个哈欠,却发现那根本做不到,除非她把下巴从窗台上抬起来。她改了主意,继续默默地看着那辆车,车主人风度翩翩地坐在那里,有点心不在焉地等待着对他的口哨的回应。稍顷,口哨声再度刺破了弥漫着尘土的天空。
“早上好。”
克拉克费劲地把他颀长的身体折过去一点,用扭曲的视线瞟了眼窗户。
“已经不是早上了,莎利·卡罗尔。”
“是吗,你肯定吗?”
“你在干吗呢?”
“吃苹果。”
“来吧,游泳去——想去吗?”
“可以啊。”
“那快一点好吗?”
“好呀。”
莎利·卡罗尔长长地叹了口气,无比慵懒地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原本她一直坐在地上,一会糟蹋着那只绿苹果,一会给她小妹的纸娃娃着色。她走到镜子前,快乐又懒散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面色,往嘴唇上抹了两点胭脂,往鼻子上扑了点粉,用一顶缀满玫瑰的遮阳帽盖住了她金色的短发。接着她踢翻了调色盘,说道,“噢,该死!”——可是也没顾上去收拾——就走出了房间。
“你好吗,克拉克?”她敏捷地钻进车子后立马问道。
“好极了,莎利·卡罗尔。”
“我们去哪里游泳呢?”
“去沃雷泳池吧。我跟玛莉琳讲好顺道去接她和乔·尤因的。”
克拉克肤色黝黑,身材细长,走起路来背总是有点驼。他的眼神有点恶毒,表情也有些阴郁,只有在他微笑时脸上才会有迷人的光彩,而他也时常微笑。克拉克有一份“收入”——这刚好够让他活得潇洒,让他的车里有汽油——自打他从佐治亚理工学院毕业后,他已经在家乡的懒散的街道上胡混了两年,整天想着该如何拿他的钱去做最好的投资,以最短的时间成为暴发户。
四处闲荡对他来说一点也没有难度;少女们都已长大,个个都出落得美丽动人,而迷人的莎利·卡罗尔更是花中之冠;她们都喜欢和他一起游泳,一起跳舞,喜欢在花儿芬芳的夏夜里享受他的爱情——她们都非常喜欢克拉克。在他腻味了这些女朋友的时候,总还会有五六个无所事事的男伙伴,所以他们会非常愿意和他挥几杆高尔夫,或者玩一局台球,或者喝一点“带劲的烈酒”。偶尔,这群同龄人中也会冒出一个家伙分别来和大伙道别,然后就去了纽约、费城或匹兹堡的某家公司,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还是呆在这个拥有梦幻天空、萤火虫的夜晚和喧嚣的黑人街市的懒人天堂里——这里还特产姿容高雅,嗲声嗲气的少女,她们都是用回忆培养成人的,而不是靠金钱。
福特车进入了一种愤怒不安的亢奋状态,克拉克和莎利·卡罗尔一路摇摇晃晃、丁零当啷地穿过瓦利大道,来到了杰弗逊街,从这里开始土路变成水泥路;他们沿着寂静的米利森区前行,那里有五六幢富丽堂皇的豪宅;进入了闹市区。从这里开始开车就有危险了,因为此刻正是人们出来购物的时间;闲杂的人流随意地穿越马路,低声哞哞叫着的一群牛被驱赶着从一辆平静的街车前经过;甚至连商店也似乎是在阳光下张开大门打着哈欠,打开窗户眨着眼睛,直到沉入一种暂时而彻底的昏迷状态。
“莎利·卡罗尔,”克拉克唐突地说,“你真的订婚了吗?”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你哪里听来的?”
“这么说,是真的啰?”
“问得真是好啊!”
“姑娘们告诉我说你和一个去年夏天在阿什维尔碰到的北方佬订了婚。”
莎利·卡罗尔叹了口气。
“从没见过这么喜欢传播飞短流长的老城。”
“别嫁给北佬,莎利·卡罗尔。我们这里需要你。”
莎利·卡罗尔沉默了片刻。
“克拉克,”她突然问道,“我究竟该嫁给谁呢?”
“我愿意效劳。”
“亲爱的,你可养不起老婆,”她开心地回答。“而且,我对你太了解了,不会爱上你的。”
“可那也并不等于你就该嫁给北佬呀,”他坚持说。
“也许我爱他呢?”
他摇了摇头。
“不会的。他和我们太不一样了,方方面面都不一样。”
他把车停在了一栋污七八糟的老房子前,收住了话语。玛莉琳·韦德和乔·尤因出现在门口。
“哈罗,莎利·卡罗尔。”
“嗨!”
“你们都好吗?”
“莎利·卡罗尔,”他们又上路了,玛莉琳问道,“你订婚啦?”
“天哪,怎么搞的?难道我连看一眼男人都不行吗,除非按大家的意思去跟他订婚?”
克拉克直愣愣地注视着挡风玻璃上的一根叮当响的螺钉。
“莎利·卡罗尔,”他异常紧张地说道,“你不喜欢我们吗?”
“什么?”
“我们呆在这里的人?”
“说什么呢,克拉克,你知道我喜欢你们的。你们这些男孩子我都喜欢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一个北佬订婚呢?”
“克拉克,我不知道。我也不清楚我要干什么——好吧,我想要去各处走走,接触各式各样的人。我想要增加点见识。我想要住在一个有大场面的地方。”
“你是什么意思?”
“噢,克拉克,我爱你,我也爱乔和本·阿洛特,我爱你们在这里的所有人,可你们——你们……”
“我们都是失败者?”
“是的,我不单是指金钱上的失败,而且是指某种——无奈和悲伤,还有——哦,我该如何来告诉你?”
“你的意思是指因为我们呆在这里塔里腾吗?”
“是的,克拉克;而且因为你们喜欢这里,从没想过要有所改变,要有自己的想法,要出去闯荡一番。”
他点头,她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克拉克,”她柔声说,“随便怎样我都不会要求你改变自己的。你有你自己的活法,也有你自己的魅力。那些令你失败的事物也是我一向所喜爱的——活在回忆里,无所事事的日日夜夜,还有你的自由自在与慷慨大方。”
“可你要离开这里?”
“是的——因为我永远也不可能嫁给你。你在我心里有个没人能够取代的位置,可是一直困在这里我就会焦虑不安。我觉得我是在——浪费我的生命。我这个人有双面性的,你知道。你爱的是我嗜睡、传统的一面,还有一面是一种能量——它迫使我想要去做狂放的事。而我的这一面在某个地方也许是有用的,而且到我人老珠黄的时候它也不会改变。”
她以个性的方式突然收住了话头,叹了口气,“噢,我的小可爱!”她的心情就此改变。
她半闭着眼睛,头往后仰靠在了椅背上,任由美味的清风吹拂着她的明眸,拨弄着她那柔软拳曲的短发。现在他们已来到郊区,正疾驶在亮绿的矮林、杂草和大树丛生之地,树木在道路上垂下枝条,向他们致以凉爽的问候。他们不时会经过一间间残破的黑人小屋,有些白发苍苍的老者就坐在门边吸着玉米棒子做的烟斗,五六个破衣烂衫的黑人小孩在门前疯长的野草丛中耍弄着破烂的洋娃娃。更远方是一片片懒散的棉花田,甚至那些在田里干活的人们看来都像是太阳投射在大地上的虚无的幻影,他们不像是在那里辛勤耕作,倒像是在九月的金色田野里传承着某种远古的习俗。在困倦的景色里,在树木、棚屋和泥泞的河流的上方,流淌着一股热浪,没有丝毫的敌意,只让人感觉安逸,如伟大又温暖的乳房哺育着婴儿般的大地。
“莎利·卡罗尔,我们到了!”
“可怜的孩子睡得可真熟啊。”
“亲爱的,你已经睡死过去了吗?”
“水,莎利·卡罗尔!凉爽的水在等着你呢!”
她睁开蒙眬的睡眼。
“嗨!”她微笑着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