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柳发新话[1]自序

浮世的人情出现在浮世理发馆里，一百样的发型，如一百样的人生。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2]，各物皆因其用以为利也。唐山[3]的剃头店，日本的理发馆[4]，和汉只是名称不同，人情却总是一样。时移世变，头发的风气随之。罂粟头的和尚[5]的发薄，以为雅而喜欢的毛唐人[6]，亦有以妈妈髻[7]的毛厚，说是俗而讨厌它的日本人。和汉学问，各自有别。前日有位儒学先生，说什么都是邻家好，为唐山捧场，热心称赞大清[8]中华之余，多事的计算邻家的宝贝，为别国说夸大话。唐诗里的白发三千丈[9]，说因为国有那么的大，所以头发也长，仿佛是亲自看了来的那样解释。有人询问，无论说是人怎么大，到底也有个程度，那么假如额宽一尺，叫作眉间尺[10]一样，因为鬓阔四间，所以称闵子骞[11]的吗？先生于是默然而止。旁边有国学者[12]在那里，想必他会引那长发姬[13]的故事，用我大御国的古事来历，及阿市的头发[14]环绕金山七匝的事，旁及童谣，来考订一番吧。不料乃出于意外，竟同聋子一样的不听见，到底是十分雄壮的大和魂，我皇朝的御国风也。但是，虽然如此，因为有考据癖，国学大人乃给我们开示曰，说卡米伊同者乃是卡米由伊登乃[15]之讹，又称作比州寺，因为羊喜欢吃纸[16]之故，得非拘泥于汉籍的谬说欤。今按，比者日也，因为每日梳头的缘故，州者月字下略，因为梳头的钱在每月总算的缘故。那么寺字又是如何？其时先生一点儿都不惊慌[17]，说这虽然字母有点不同，因为每日梳头每月结账的客人很多，从早上直到晚上站着梳头，连没有痔疮的人也生了痔疮，以此乃称作比州寺的吧。又另一说法，这是干活的第一个字母志字。因想到头油满手，很是腌臜，即便是浊也，加上浊音点叭的打上，这就成了寺字了。这的确是意味深长的考证。一个人三十二个孔方[18]，各自有一种癖，浮世的人情出现在浮世理发馆里，有如聚会了一百个人，便有一百样的发型以及人情。有乐屋银杏[19]的长，也有莲悬本田的短，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各因其利以为用也。在等候一个头梳完的凳子上，想到了趣向之一端，拿各人的长短情谭，写其声音以发一笑，这是众所周知的戏作者的居心。在下才短，却写此长故事的小册子，姑且润秃笔的毫毛，先想拿剃刀来试一下子。维时文化八年[20]辛未皋月十日，在理发馆闷坐等着的时间，以本町延寿丹[21]及江户水的两种贾客的身份，式亭三马戏题。

注释：

[1]此书原题于书名之上，有双行小字曰“柳发新话”，这里题云“柳发新话自序”。柳发出典见于“和汉朗咏集”卷上早春项下，原诗题曰春暖，系都良香所作，诗曰：“气霁风梳新柳发，冰消波洗旧苔须。”都良香系日本九世纪中叶时人，工诗文，官文章博士。

[2]见《楚辞·卜居》中，原文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知有所不明。”

[3]日本旧时称中国为唐山，今华侨尚有自称为唐山者。

[4]理发馆系沿用新名词，原文云发结床，明朝人称为篦头铺，意义正相合，唯因时代隔绝，故未便应用。

[5]罂粟头指前清时男子剃发，中留顶搭，其形与罂粟相似。和尚系轻蔑的称呼。

[6]毛唐人本系对于西洋人的侮辱的名称，但此处则仍是说中国人，毛唐人言唐人之有毛者。其实外国人并不喜欢发薄，但江户人有此怪癖，观浮世绘所画的女人皆毛发稀薄，可以见之，三马这里特借毛唐加以嘲讽。

[7]妈妈髻儿：古时日本男子蓄发结髻，平常往理发店去梳，有在家梳头的，称妈妈髻儿，意思即是说老婆所梳。其格式如上文所说，通称“束发”。

[8]三马此书成于文化十年，即清嘉庆十八年，故如此说。

[9]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10]眉间尺的故事见鲁迅的《故事新编》中《铸剑》中，原题名《眉间尺》。

[11]闵子骞日本音读与“鬓四间”相同，即言鬓阔一丈二尺。

[12]国学者即专门研究本国事情的学者，三马于此亦大加嘲讽，不下于迂腐的汉学家。

[13]长发姬见《古事记》第一四九段，应神天皇慕姬美名，遣使往迎，太子大雀命请于天皇，愿得姬为妻，天皇不得已赋诗而许之。

[14]阿市系民间俗歌的一种，因为唱的多属妇女小儿，故云童谣。

[15]卡米由伊登乃日本语云发结殿，即是理发处。

[16]比州寺亦训作绵羊，因为羊喜欢吃纸，也可解作羊梳头发，全是文字的游戏。

[17]这里熊公系模仿说书人的口气，在谣曲《船辨庆》中有句云，其实义经一点儿都不惊慌，此处即袭用其语。

[18]此为梳头的代价。

[19]乐屋银杏系妇女所梳的头，银杏返作两髻，左右各作半圈，乐屋犹言后台，髻更较低。本田髻则男子的头，由本多家的武士创始，故名，其后通作本田，发式甚为时髦，有种种名称，莲悬亦其一种，莲悬训作斜，其样式不详。

[20]文化八年为公元一八一一年。

[21]三马于著作之外兼营商业，为京都田中宗悦经售延寿丹，又制江户水发售，为化妆水之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