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中元节
从山上回来，她梦见自己回到了神魔大战的战场上，她眼睁睁看着炎若雨举起剑从后背刺穿林止的身体。她哭着喊他。
“阿爹，放手！”
林止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他怎么可以放手？他亲手养大的孩子，放手好比要从他身上割下一段肉骨。他嘴角渗出鲜红的血，张嘴，牙齿都浸在血水里。
“抓好。阿爹带你回家......找爹爹。他......等我......们回去。”
炼魂阵启动，他彻底失去了力气，眼睁睁看着她坠入山谷而无法动弹。
她突然从床上起身，一把抓住了脖子上的正在发光的珠子。
那日，她在冰冷的深渊里徒步走了很久很久，身上的衣服已经有很多口子，上面血迹斑斑点点。若非雪影，她如论如何都无法走出那个恐怕的无人之地。
世外一刻，深渊内却是好几日。
等她爬上了无妄深渊，倒在炼魂阵边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她迷迷糊糊看见洛熠抱着林止冲她跑过来。
但是炼魂阵已经快把她的身体炼化了。
她想问问已故的天父他们做错了什么？
一千多年了，无人回答。
入凡尘，在世间的近一千年里，她见过无数次生与死交替，淡然旁观，轮到自己也不能免于恐惧。
法国一个小镇里，洛熠将衣服一件件折叠好，一一放入行李箱整齐地摆放好。林止将买好的礼物装进另外一个箱子里。
“这个裙子回头找人改改尺寸，洛洛穿可能有点大，颜色确实极好。”
“嗯。”洛熠点了点头，低头继续收拾。
“洛洛要过了中元节再回来，我们现在回去会不会太早了？要不，我们再去哪里浪了几天？”
“奶奶要过寿，我们还是提前回去比较好。”
好吧，媳妇儿说什么就是什么。回去，他都怀疑自己的这个儿子是不是亲生的，自家爸妈对自己媳妇儿比对自己还要好。
他们本来是要到了林老夫人生辰才回去，林止好不容易手里没什么案件，可以放松一下。可是，前几日他打视频电话回国内，某一家和林氏合作的珠宝商发了一些图片过来，打算让林洛倾挑一挑。孩子大了，也该藏些东西当金库。
电话一接通。
林洛倾带着哭腔突然道：“老爸我们三个人不要分开好不好？”
他愣了片刻。
“我们怎么会分开，除非你被哪家臭小子拐了！”
“你骗人。我叫你，但是你都没有应我。还有爹爹，他就站在你眼前，你却看不见他。你还把我当鸟蛋放炉火上烤，差点我就熟了......”
林止本想着赶紧带过这个话题。
她活了六百年，在神界也只有六岁的样子。林止猜想她肯定又是梦魇了。小时候时常犯，这些年未曾犯过，怎么突然又犯起？
洛熠把林止手里的手机接过来，话筒放到嘴边，轻轻地喊她。
“洛洛。”
林洛倾抽了抽鼻子，没回答，里边又传来她爹爹的声音。“洛洛。”
“嗯，爹爹。”她擦了把眼泪回答洛熠。
“我们回去吧。”洛熠对林止说。
林止点了点头。
“洛洛，听见了吗？”
“嗯，”她带着鼻音说，“小毓要过了中元节再回来，我不好说要一个人回来，杨泉她们已经回去了。”若是她扔下程毓实在不太好。
“那我们先回去。到了给爹爹打电话，我们去接你。”
“嗯，好的。那个——爹爹，我先挂了。”她像是发完脾气发觉不好意思的孩子，等反应过来发现自己有些矫情，又点尴尬。
洗完澡后，林止爬上了床从背后抱住洛熠。“你从来都没说过你这一千年怎么过来的，中间发生了什么，你又每次躲在哪里悄悄看着我。丫头每次闹起来，你又怎么安抚。”
“都过去了，也没有什么好说了。”
他只做了两件事。
等他和带孩子。
他把林止送去了轮回后，想办法修复林洛倾的魂魄和元神，她的元神裂了，还好没碎。鬼界解决了魂魄分离的问题。后来瑶山送来了凤凰蛋，他把她的魂魄和元神一同塞了进去。第二个一百年，她醒了。
他不敢见林止。
洛熠的睡衣被温热的液体沾湿，渗到脊背上，他忙转过身子，“别这样，我很好。”林止知道眼前的男子即使难受也会把它压回心里，痛到了极点也不一定会言说。
“洛熠，我心疼——”他哑着嗓子说。
洛熠吻过他的眼，他的眉，“你们都在。这就够了。”
这一夜，他们如风浪里的一叶扁舟，只能紧紧抱着彼此沉沉浮浮。
中元节又称“鬼节”，每年的农历七月半，很快就来了。地府会大赦，鬼城里的鬼会回到人间。也是地府校戒罪福，为人赎罪的日子。古源镇晚上会在河边放花灯，她们三人约定等家里上山祭了祖就去镇上。
她们在影楼租了套汉服，林洛倾出来的时候，她们两个人“哇”了好几声，连连称赞她漂亮。
“洛洛，你说怎么样才能长成你这样的？”程毓调戏地撩了一下她的下巴。
她两手一摊，坦然接受。“天生的，遗传呗，爹妈生得好看有什么办法呢！”
“给你个杆子你就顺着往上爬了，瞧你炫耀家底的嘚瑟样儿。”程毓见过林止和洛熠，她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她们在河道边穿着汉服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回去还了衣服并要回了押金。
家馨提议道：“要不今天我们别回去了，住个酒店什么的，回去差不多就碰上“走八结”，晚上碰到集体祭祀众鬼神还是有点恐怖的。小时候，中元节我都是不敢出门的。嘿嘿，我还躲在被窝里喊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那也好，今天回去车子都不好叫，回头我们就在河道边的那个酒店住一晚，明天再回去收拾东西，后天一早回C市。”
“好。”林洛倾应道。
晚上，街道的小过道里时不时有人拿着火盆出来烧纸钱，空气中白色的灰纷纷扬扬的。一个卖炸鸡的摊子前，一只穿着衣不蔽体的小布衣的小男娃把小手塞在嘴里，口水啪啦啪啦地滴落在地上，脚边已经积了一滩水。
林洛倾上前买了两包油炸的炸鸡腿，趁着人拥挤不注意，把一包炸鸡塞到小娃娃的怀里。她朝他使了个眼色，小娃娃很上道地跟着她闪入了一条小巷子里。
他笑眼弯弯地对她道谢。
“谢谢姐姐!”
她顺了顺他乱成鸡窝头的头发。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手里的鸡腿，很是不好意思地盯着林洛倾手里的那一袋鸡腿，却不开口。她笑了笑，把炸鸡递给他，“你怎么不回家？”
“我没有家，在一次屠杀中，我逃跑的时候被一颗炸弹砸中，尸体已经炸碎了，我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道我们爸爸妈妈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有个叔叔说我错过了投胎，只能在鬼城里待着。没有家人给我烧钱，我饿。今天出来了，我又怕吓到别人，不敢随便乱动别人的东西。”
“所以你只看不吃？”
“嗯。”他点点头。
“你叫什么？”他没有说话。
她想起他说他不记得生前的事了。
若是他生活在和平年代，他就可以肆意享受家人的宠爱。现在，哪个孩子不是家里人的宝。战争是少数人的野心，大多数人的灾难。小小年纪本应该顽皮撒娇，偏偏是这么个懂事的孩子，即便经历人间艰辛，却仍旧记得本心。
死后挨饿受冻，无处安生，飘零如冬日秋叶。
她蹲下身子与之平视。
“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好不好？”她的双目泪光闪烁，微笑地对他说。
他高兴地点点头，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要不叫小九吧。九是穷极的意思，上有九霄，下有九幽，天地之间任你遨游！姐姐希望你苦已经尽，剩下的日子都是自在欢愉的。”
“小九谢谢姐姐，小九喜欢。我有名字喽！我叫小九！”
“姐姐会抽空就会烧东西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她已经开始为小九的去处做了打算，无关功德，只是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尽一份心！
她趁着陈毓和佳馨在等排队买饮料的空档，买了衣服和黄纸烧给小九，小九穿着她给的衣服，捧着满手的冥币开心地蹦啊跳啊！
“姐姐，好不好看！”
“好看。小九生的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看他开心，她也高兴。
他在人群中蹦啊跳啊，已经很久没有人对他好了。他好想留在姐姐姐姐身边，但是鬼城里的婆婆说死人跟着活人不吉利。他想到此处，一阵失落。他转身朝林洛倾摆摆小手，而后一头钻进真在围观杂技团的人群中。
河边的台阶上站满了人，一只只莲花灯，白色的、红色的，缓缓飘向远方。
今日，鬼门大开，飘飘缕缕的鬼魂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赦鬼并不是纵鬼，他们的身上都带着朱砂印，过了子时，魂萧响，鬼界便召回所有的鬼魂。
林洛倾蹲下身子把点燃的莲花灯平放在水面上，而后用手撩着水让花灯飘向江心。这时一滩黑色的影子在水底暗暗游动，慢慢地，慢慢地，它瞧准了她的在水下摆动的手，一下子将她拖入水中。
林洛倾身子猛的向前一倾，直直地往水里扎去。河上顿时水花四溅，她还没有来得及挣扎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往下沉。
一旁的佳馨立马跳入水中，往水下游，水边长大的孩子十个九个会水。佳馨抓到了林洛倾的手，一只手托在她的腋下，用反蛙泳拖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洛洛，洛洛!”
她拍了拍她的脸，发现她没有了意识就立刻给她做急救。
然而，她依旧没半点。
“洛洛，醒醒，洛洛！”
周围很快围起了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程毓掏出手机拨通了急救电话。
“120吗？古源镇东亭河边，我朋友溺水了。”
林洛倾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远，她想挣扎，但是在水下不比岸上，她的脚还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
身子不断往下沉，往下沉。
空气越来越稀薄，她渐渐地，渐渐地，闭上了眼。
耳边有人叫她。
谁？
“爹爹，老爸。”
“救我。”
她在心里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