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先民心目中的“历史”

在文字没有被发明以前，人类用语言相互表达心意，同时也将他们对大自然变化的印象以及求生存的经验辗转相传，世世代代传下去。这种口口相传的经验，日积月累，经验越多，知识日益丰富，人类也日益进步。能够多方搜求并累积前人的知识，甚而进一步发现新的求生存的知识，是人类能够从草木榛榛，日夜都要应对大自然的变化以及与毒蛇猛兽搏斗的原始状态中走出来，逐渐改进生存条件的主要原因。十个口，便是“古”，在文字被发明以前的“古”代，即是口口相传的时代。

传说难免夸大失实，掺杂了许多想象与附会，四五十万年积累下来，距离真事越来越远，传说变成荒诞不经、全然不可置信的神话。

神话是否全是无稽之谈呢？根据研究神话的学者的诠释：神话象征一个民族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理想与期望，它是大众共通的美梦。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这中间的隐晦周曲很复杂，但并非绝对不可喻解。例如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最早的文字记载是三国时东吴徐整的《三五历纪》。书中写道：

盘古在混沌如鸡蛋的黑暗中过了一万八千年，混沌中的清者上升为天，浊者下降为地。盘古头顶天，脚踏地，一日而九变。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亦日长一丈。如是者一万八千年，天已高，地已厚，二者相距九万里。此时盘古已死，他的气息化为风云，声音变成雷霆，左眼成为太阳，右眼成为月亮，血液化为江河，筋脉变成暗河，肌肉变成生长五谷的土壤，四肢五体化作四极五岳，发髭化为星辰，皮毛变成草木，齿骨变作金石，精髓化为珠玉，汗水变作雨露，身上的寄生虫变成人类。

这个神话的含义是宇宙的万事万物都是“人”物化而成的，蕴含着人是宇宙主宰者的暗示。这与印度神话中普鲁沙神死后口中生出婆罗门，手臂生出刹帝利，两腿生出吠舍，双脚生出首陀罗的寓意迥然有别，后者表示人分阶级是与宇宙俱生的。据基督教的《创世纪》所述：上帝手创宇宙，凭着自己的喜怒主宰地上万物的生成或毁灭。他创造的人——亚当和夏娃，因为背叛了他，被他逐出了伊甸园，并被诅咒永远痛苦。与中国和印度的神话都不同，基督教的创世神话将宇宙和人都置于一个有无上权威的万能的神之下。诚如精研神话的学者所说，神话象征一个民族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共通理想与欲望，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梦。中国文化、印度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本质差异，我们可以从这三种迥然不同的神话中略窥端倪。许多学者都一致认为中华文化的特质是人文精神，从这一点来看，盘古的神话似乎便不是毫无意义的了。

以上不过是纯粹就“神话学”的立论分析神话，考古学家和史学家则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神话，因为除了代表一个共通的美梦的神话之外，还有许多口口相传下来的神话。从地下发掘出来的遗物，能够帮助学者解答一些问题；依据人类文化发展的历程，配合古史记载，也能帮助学者探索出些许曙光。二者若能互相印证，更是学者殚精竭智的鹄的。

对中华上古历史的了解，考古学家的贡献实远胜史学家。近六十余年（此处的六十余年是相对于本书的写作时间而言——编者注）来的考古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虽然学者们在某些问题的推断上并不一致，他们对遗物、遗址的解释也有出入，但我们已能根据他们的著述，勾勒出人类在中华大地上活动的概略历程。

我们不用繁杂的地名年代、难懂的专门术语来困扰读者，也不依据遗址发掘的先后顺序来叙述，仅根据考古学家大致同意的遗物、遗址的时代次序，描绘出先民在中华大地上演进的历程的轮廓。

自1921年开始，迄今已六十余年，中外考古学家有计划或常人无意中发现的先民所遗存下来的遗址，几乎遍布全中国，包括南方的香港在内。

中国境内最有名也是最早的“人类”遗骨的化石是“北京猿人”（1929年在北京附近的周口店发现），又名“中国猿人北京种”，是介于人与猿之间的原始人类，大约生存于五十万年前。经过几年的发掘，考古学家共得到五块比较完整的头骨，其他体骨二十七件，牙齿一百五十七颗，这些遗骨分属于四十个男女。此外，考古学家发现了一万件以上的粗制石器及大量的兽骨化石，还发现了火灰遗烬及木炭，另有植物种子及果核。兽骨之中，以鹿骨最多，约占百分之七十，其他为豹、穴熊、剑齿虎、狼、象、犀牛、骆驼、水牛、野猪、马等动物的骨头。北京猿人似乎已能用投掷的武器狩猎，因为在上述的兽骨中，有凶猛的肉食动物的骨头和奔跑速度很快的野兽的骨头。

北京猿人男子的平均身高为一百五十六厘米，女子的平均身高为一百四十四厘米，比现在的华北人矮小；脑容量平均为一千〇四十三毫升，比爪哇猿人的脑容量（约九百毫升）大，比现代中国人的脑容量（平均一千四百毫升）小。

北京猿人已有控制火的能力，能烤肉吃，又能采集朴树的果实，将果核锤破，压碎果仁，调成食物，与今南美土著印第安人制作此类食品的初步程序相同。他们制作的石器很粗糙，属于“始石器时代”，又称“旧石器时代”。总之，世界上的考古学家一般都承认，北京猿人有“文化生活”，虽然很原始。其他地区的猿人，如爪哇猿人、海德堡人等，是否有文化生活，现在还不确定。

自1960年始，考古学家又在山西芮城县匼河村发现了旧石器遗址十一处，只有石器和动物化石，无人类遗骨。三年后，考古学家在陕西蓝田发现了一块猿人的下颌骨，与北京猿人是同一科属，后来被命名为“蓝田中国猿人”。蓝田猿人与北京猿人在体质上有若干差异，考古学家在匼河村发现的石器在制作技术上不如北京猿人制造的石器，且在匼河未发现用火的痕迹。

根据上述两个发现，有学者设想北京猿人与爪哇猿人同类（Species），是爪哇猿人从西南迁移到北京附近的，可能途经云南、贵州、四川、陕西、山西等地，因为在两百万年前，南洋群岛和亚洲大陆是连在一起的一片陆地。

不管这些旧石器时代的猿人从何处来，但他们确实消失了，至少现在可以如此说。消失的原因，自然有一些假设，其说不一，不必赘述。

综之中国旧石器时代的发掘结果，值得注意的有四点：

一、他们（旧石器时代的猿人）生存的地区很广，不仅限于北京一地；

二、他们有文化生活，似较其他地区同时代的猿人文化为高；

三、他们不仅食肉，也享用植物品类；

四、他们生存的年代很久远，可能一两百万年前便已在中国繁衍了。

我们再以中国史籍对蒙昧洪荒时代的记载与上述几点相印证：

所谓“三皇”，说法很多：有谓天皇、地皇、人皇（又作泰皇）者；一说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为三皇；也有在伏羲氏之后加上女娲氏、神农氏者；也有将神农氏和黄帝列入三皇者；说法很多，所有记叙均怪诞不经。但澄心细析，三皇也者，可能是先民心目中印象最深刻、最景仰怀念的氏族的传说，经过几十万年的口口相传，就成为全然不可信的神话。

三皇的传说——神话，就是先民心目中的历史，有关的记述五光十色，有四点值得注意：

一、三皇来自各方，天皇起于昆仑，是西方；地皇兴于熊耳、龙门，是中部；人皇出于旸谷、九河，是东方。

二、每“皇”都有很多“头”，天皇有十二个头，大约是十二个兄弟或部落；地皇有十一个头，人皇有九个头。

三、每一“皇”所“统治”的时间都很长：如天皇有兄弟十二，寿各一万八千岁；地皇有兄弟十一，寿各一万八千岁；人皇传一百五十世，合四万五千六百年；合计便达四十五万九千六百年，与北京猿人的生存时间极为接近。有说自盘古开天辟地至获麟（春秋时期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共二百二十七万六千年，几乎与考古学家所推想的北京猿人从南方向北迁徙的年代接近。

四、三皇而用“氏”名之者，自是指文化发展的阶段，燧人氏排序靠前，证明先民深知他们的祖先很早便知道用火烤肉吃。

先民不知道任何一件发明或改进，都是经年累月，积千千万万人之力，经漫长岁月历练的结果，决非一人一朝一夕之功。但千千万万年传说附会浮夸的累积，变成了一个“圣人”的创造发明，然后人们将这些圣人神化，便成为神话。我们可以很理性地分析这些神话。

先民茹毛饮血，生吃动物，腥臊恶臭，肠胃常患病，逐渐有人知道用火做熟食。若干年后，先民发明“钻木取火”，不靠天然火而能控制火，人人均享受其利，辗转相传，若干年后，便形成了一个圣人——燧人氏。至于钻“木”如何能取火，恐怕真是神话。

《庄子》和《韩非子》都是战国时期的著作，作者在讨论上古的历史时，态度谨严而颇合理。他们认为“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多”，人民对于鸟兽龙蛇的伤害不胜其扰，于是一位圣人诞生了，他发明在树上架房屋，以躲避毒蛇猛兽的伤害，这位圣人便是有巢氏。有巢氏与燧人氏的先后问题很难确定，大约人向鸟类学习，以求安全的时期很悠久，地区也极普遍。

伏羲氏的传说较多，说“他”首先发明渔网以捕鱼，是生产技术的改革者；又教民豢养野兽，使之成为家畜，从此先民不至于因人口增加、野兽稀少而受饥饿的威胁，脱离全靠采集渔猎的生活而步入游牧或者畜牧时代。人类也由经常受饥饿威胁的状态转变成食物充足的状态，不必终日为寻求食物而忙碌，从而有余暇从事其他工作，人类文化进步的基础便更坚实了。

相传伏羲氏还有许多创制，如画八卦、教音乐、定娶嫁之礼，并设官守以司民事，等等。八卦大体上只是画几个简单的符号以表示山川风雨等自然事物而已，说它是最早期的“文字”似乎有些夸张。总之，伏羲氏所代表的是游牧时期，先民已经由榛榛狉狉的采集生活时期，进入了可以局部控制自己生活需求的时期，学者名之曰“新石器”时期。

伏羲氏之后是女娲氏，据说是伏羲的同胞妹妹，传十四代，因神农氏勃兴而绝。游牧生活，逐水草而居，迁徙不定，形成母系中心社会，所谓“先民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正是女娲氏时期的写照。农业兴盛后，“女娲氏”自然要消失。

有人将神农氏列入“三皇”，也有人将之并入“五帝”，这些实无关宏旨，“他”（神农氏）在历史上的意义是农业文化的肇始。我们已知道北京猿人用果仁做食物，证明先民很早以前便习惯以植物充饥。采集野生的稻麦等食物，对先民来说是极方便的，且来源丰富。经过多年的观察，先民自然联想到种植，因而发明耕作用的工具。这一切发展农业的过程，需要很长的时间，将这一过程归功于一个人的创造发明，自是神话。

传说神农氏首先教人选择土地的燥湿、肥硗、高低，教人观察气候，选择五谷的类别，并制作耕稼的工具，如耒耜等，这表明了农业技术发展的情况。又说“他”曾“遍尝百草”，发现草药；定日中为市，组织以物易物的交易。又曾征讨不听命令的“诸侯”——“诸”字代表复数，“侯”即是各地的酋长。大约到了农业社会时期，散布在各地的部落之间已经有了很松散的联系，与从前各部落间互不相干有别。各部落互推“共主”，共主有维持各部落间秩序的责任，这种共主后来被称为“帝”。

旧石器时期考古的成果，与中国史籍有关上古神话互相参证，我们冷静探索，不要牵强附会（如说北京猿人便是燧人氏之类），可使蒙昧晦暗的远古历史透露出些许曙光。我们在中华历史上真正跨了一大步——五十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