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考信与传播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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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诗人孟蕴和戏曲作家孟称舜

孟蕴是明代初年的女诗人,然而,关于她的生平和创作,目前出版的有影响的工具书如《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中国文学大辞典》、《中国诗学大辞典》、《中国百科全书》等均无其条目,故这里有必要先介绍一下其生平及诗歌创作的情况。

孟蕴,字子温孟蕴《柏楼吟》作“子温”,毛奇龄《西河集》卷七十七《诏祠孟贞女传》作“所温”,四库全书本《千顷堂书目》、《浙江通志》作“生温”,应以《柏楼吟》著录“子温”为是。,浙江诸暨人。生于明太祖洪武十一年(1378),卒于明成化六年(1470),卒年九十三岁。父,字彦益,绍兴府诸暨县学生员。远祖孟彦弼,为宋哲宗皇后孟氏兄,封咸宁郡王。彦弼子忠厚,封信安郡王,判绍兴府事。忠厚子德载,始迁诸暨夫概里。由德载至,已传十一世注1

注1 张元忭《孟贞女传》:“遐溯邹国孟子四十五代孙女,立为宋哲宗皇后。兄彦弼封咸宁郡王。彦弼子忠厚,封信安郡王,判绍兴府事。忠厚子德载,封开国男,食釆于暨,始迁概里,传十一世孙名。”毛奇龄《西河集》卷七十七《诏祠孟贞女传》:“贞女,名蕴,字所温,其先为邹县孟氏。”

洪武二十九年(1396),未婚夫蒋文旭由乡贡授河南道监察御史,巡按湖广,蒙恩归娶。适朱元璋有“易储意”,上疏谏止,忤旨赐死,时孟蕴十九岁。噩耗传来,孟蕴悲痛不已,对父母说:“大人昭信蒋氏,践蹇修之约,问吉以通,是为蒋氏妇矣。文旭之不幸,蕴之大不幸也。使得一践蒋氏庭,奉舅姑颜色,死之日,无愧见文旭于地下。”父母没有同意要求。孟蕴预料蒋文旭灵柩运回时必然要经过自家门口,于是“里服粗衰,髽髻以候,见旐哭踊,俯途禓祭”。随后扶着灵柩前往蒋家。在蒋家,孟蕴拜见公婆,为夫守灵,远近来吊唁的人无不感到惊异。丧葬后,公婆劝说道:“吾儿殀折,大累新人,恐难久屈也。”孟蕴泪流满面,仰天发誓说:“夫君蒙谴,薄命所致,北堂衰老,其谁奉之,冠山可移,此心难改。”公婆听了孟蕴的话,尚犹豫不决,时蒋家一童姓女子劝道:“贤娣此志可质鬼神,愿遂其志,无相违也。”于是,孟蕴得以留在蒋家侍奉公婆。

孟蕴在公婆家,“谨守妇道,严肃内外,里外无闲言”。五年后,公婆亡故,孟蕴回父母家,筑柏楼以居。平日仅以一年长女仆相随。亲戚来探望,只是在楼下隔窗拜揖而已。五十岁以后,“始接少妇室女,训解《孝经》、《内则》、《女诫》诸书,凡有关纲常风化者,辄反覆阐明不置”。孟蕴死时,头发乌黑如初,无丝毫白发,人称“黑发姑婆”。

宣德六年(1431),直隶监察御史蒋玉华、翰林侍读黄文莹将孟蕴的事迹及所作诗文上奏朝廷,诏敕旌表为“贞女”。万历二十六年(1598),县令等下令在在孟子庙侧立贞女祠,绘上肖像,供后人祭奠。

以上孟蕴的生平行实主要根据孟蕴《柏楼吟》卷前戴殿泗的《重刻柏楼吟序》、宣德六年蒋玉华等奏章及旌表、卷末张元抃《孟贞女传》综合而成。除此之外,清毛奇龄《西河集》、《浙江通志》提供了孟蕴未婚夫蒋文旭的一些信息。如毛奇龄云:


贞女名蕴,字所温。其先为邹县孟氏。入宋有封信安郡王者,判绍兴府事,家诸暨,为诸暨人。蕴父,为明初生员。尝梦女官送云冠绣裳于庭,遂生蕴。绝慧,读书过目不暂忘。会同里蒋文旭者,年十七膺洪武二十九年乡贡,授河南道监察御史。性耿介,与方孝孺游,孝孺重之,作《味菜轩记》以赠。名大起,时巡按湖广,以未娶,托媒氏聘蕴,而请归亲迎。值陈时政十二事。中有“昵戚杀平人”一条,忤旨赐死。毛奇龄:《诏祠孟贞女传》, 《西河集》卷七十七,台湾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5年版。


《浙江通志》云:


蒋文旭,《诸暨县志》:字公旦,洪武初由贡入大兴,荐举拜河南道御史,与方孝孺友善。陈时政十二事,以易储忤旨,赐死于邸。文旭北面拜曰:“苟有禆于国,臣敢偷生。”上寻悟,赦至,已无及矣。李卫等:《蒋文旭传》, 《雍正浙江通志》卷一百六十四,台湾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85年版。


以上两条材料都提到蒋文旭与方孝孺的关系。方孝孺所作《味菜轩记》有云:


暨阳蒋侯文旭,以博士弟子高等选为监察御史,其官贵显矣。而其志清约廉谨,以味菜名其所居。夫为显官而嗜菜,其善有三焉。不溺于口腹之欲,所以养身也;安乎已所易致,而不取众之所争,所以养徳也;推菜之味以及乎人,俾富贵贫贱同享其利,而于物无所害,所以养民也。养身以养徳,养徳以养民,此蒋侯之所以过于人也乎。语有之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蒋侯于是乎知味矣。因菜之味而深味圣人之道,使仁义充乎中畅乎外,而发乎事业,于膏粱之味且有所不愿,而况于菜也哉。方孝孺:《味菜轩记》, 《逊志斋集》卷十六,《四部丛刊初编》本,上海书店1989年版。


从上述的材料可知,蒋文旭年轻才俊,不到二十岁即当上监察御史的官职,加之方孝孺的奖掖,声名可谓藉甚。对于这样一位优秀的青年,一位如意的郎君,他的突然死去,会给一位待嫁的闺阁少女以怎样的打击,生活在今天的我们恐难想象。然而,本文的女主人公孟蕴却以青春和生命为代价,选择了一条常人无法理解的人生之路——为未婚夫守节。

孟蕴“未婚守志”的做法,在清代引发了《明史》编修官的一场讨论。毛奇龄在《严贞女状》一文中写道:


方予在馆时,曾修《明史》,阄题作《孟贞女》传。孟之夫蒋文旭者,以童年为明高帝朝监察御史,因言事赐死,而未婚也。孟守志不嫁,其事在洪武二十九年,而宣宗朝特旌之。时同官张烈者,儒者也,谓贞女非是,不当传。独不闻先儒之为戒者乎?有云未嫁而守志,与淫失同。夫守志,善行也。纵未嫁亦何至等之淫失,夫亦以学贵明理。当未嫁,则不成为夫,不成为夫,而为之守,与非夫等。盖惟恐世之好为畸行,而故为甚词以杜其后也。予曰:否,否。夫天伦有五,而人合者三。谓君臣朋友与夫妇也,然而不成为君臣者,为君死,而世未尝以为奸,不成为朋友者,为友死而世不敢以为僻,何则贞淫不两立矣。故王蠋不仕齐而死齐,谓之忠臣;龚胜不仕汉而死汉,谓之义士;张元节与孔文举,未尝为友也,而文举藏元节而几为之死,谓之良友。若夫妇许嫁,则名定矣,定名则与臣之未仕、朋友之未交者,迥不同矣。乃以未仕之臣,尽臣道而不为奸,未交之友,尽友道而不为僻,独此明明,夫妇正名定分,既已许嫁之为妇,而反谓不成为夫,许嫁之妇既已恪守妇志,而反谓未嫁守节等之淫失,是何儒者之好诬善喜刻酷,其不乐成人之美一至于是。时同官闻者皆称快。毛奇龄:《严贞女状》, 《西河集》卷一百十二,台湾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5年版。


孟蕴“未婚守志”的做法受到了张烈的批评,他认为孟蕴的做法跟淫佚没有两样。但毛奇龄却认为孟蕴的贞节应该予以彰扬,这是成人之美的做法。

虽然毛奇龄作《严贞女状》和《诏祠孟贞女传》对两位贞女“未婚守志”的做法作了肯定,但是,当他的学生就这一问题专门向他请教时,毛奇龄的态度却有所保留。下面是他与学生的一段对话:


(学生)括号及括号内文字为笔者所加,下同。:然而古礼未之禁何与?

(毛奇龄):古礼明有禁,而不善读礼者,不解也……若夫一死一生,则女倘先死,男子谬认以为妇而娶女,棺而塟之,谓之嫁殇。嫁殇有禁。男倘先死,女子谬认以为夫,而不他嫁而归于其家,谓之殇娶。殇娶亦有禁。旧注所云:生不相接,死而合之,为乱伦,为渎类。

(学生):然则先生在史馆作《孟贞女传》,曾称明洪武间监察御史蒋文旭妻孟氏为贞女,而近作《严贞女状》,且未婚而为夫死矣,若此者何也?

(毛奇龄):彼一时此一时也。向为此言者,殊志也。盖恶夫畸行异节之不传于世,而第以庸劣之迹冒中行也。以为世固有不中礼而贞志亦可取者,此类是也。而第不可以是为训也。今所言者正礼也,吾惧夫世之不明是礼,而妄以轻生苟殉者之反以是为正经也,此则不可不辨者也。故予自二文而外,凡以是请者,俱拒之。以为男女之礼,自有正者,宁为正勿为变可也。毛奇龄:《经问》, 《西河集》卷十六,台湾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5年版。


“宁为正勿为变可也”,可见,毛奇龄内心里还是不倡导“未婚守志”的做法。毛奇龄的态度之所以会改变,那是因为社会上“未婚守志”的现象越演越烈,最后发展到为未婚自杀的现象,且屡见不鲜,这不能不使毛奇龄感到后怕,以至他在垂暮之年,还洋洋洒洒写下了三千余字的《禁室女守志殉死文》,坚决反对女子未婚而殉节自杀。他在文中回忆道:


既而诸暨孟氏以先世孟女属传,谓女名蕴,在洪武初为同邑蒋文旭所聘,……予念文旭贤,死事可感,纵傍人犹怜之。以通名之妇而与之齐一,亦复何过。又且请命归娶,事闻朝廷,告母往吊,早有吉日,因为之作传。即后入史馆,作《明史·列女传》,亦力持其说,即以此传入史传中,曰虽非礼,已有例矣。当是时,予论列侃侃,内省无愧,顾尝自忖曰:表章太过,得毋有效尤而起?竟破其例,为论列罪者。毛奇龄:《禁室女守志殉死文》, 《西河集》卷一百二十四,台湾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85版。


文章最后说道:“予之言此,将以扶已骫之教,植已蔑之礼,稍留此三代偶存之律例,于以救秦火未焚,私窜私改之载籍,并保全自今以后千秋万世、愚夫愚妇之生命,世有识者当共鉴之。”可见,毛奇龄已意识到倡导“未婚守节”所造成的不良社会后果,因此,他从维护社会稳定,保障女性生命的高度,痛心疾首地写下了这篇规劝之文。

清戴殿泗云:“《柏楼吟》者,贞女五十二岁以前之诗,御史蒋玉华所采,以进乙览者也。”戴殿泗:《重刻柏楼吟序》,孟蕴:《柏楼吟》卷首,清嘉庆十六年刻本。此书的最早著录,当推清黄虞稷所编《千顷堂书目》。该书卷二十八云:“范文旭妻孟蕴《柏楼吟》一卷。字生温,诸暨人。”“范”字当为“蒋”字之误。关于孟蕴《柏楼吟》最初刊刻的情况,胡文楷的《历代妇女著作考》著录云:


《柏楼吟》二卷,(明)孟蕴著,《千顷堂书目》著录(见)

蕴字子温,诸暨人,祭酒孟女,字河南道监察御史蒋文旭。文旭忤旨赐死,蕴归蒋氏,终身不嫁。

明山阴孟称舜刊本,与张玉娘《兰雪集》并镌。前有孟称舜序、宣德六年蒋玉华等奏章及圣旨。《然脂集》载有孟思光《读柏楼吟》三首,盖称舜锓版时,命思光校正而作。嘉庆十六年蒋氏重刻本,有浦江戴殿泗序。卷一:七古二首,五律八首,七律三首,五绝二首,六言二首,七绝三十五首,卷二:梅花百咏。末有项元汴撰《孟贞女传》应为“张元抃”,笔者注。张元抃(1538—1588),明隆庆五年进士,山阴(今绍兴)人,字子荩,号阳和。官至左谕德,兼侍读学士。抃,一作“忭”。,惜已残缺不全。

孟思光女史《读柏楼吟》三章序曰:《柏楼吟》者,余贞姑守志不字所作也。贞姑坐卧楼上,垂数十年而卒。相传吟咏甚多,今所存止二十章,无一语不为想念其夫君而作。吾家君将锓而传之,命余校正,聊赋三章,以志余慕焉。诗曰:青青者柏,岁寒不改。至于今兮,柏则有改。言念其人,其人永在。巍巍者楼,百年不坏。至于今兮,楼则有坏。言念其人,其人永在。石方其坚,柏方其节。柏则有枯,石则有裂。其诗其人,至今不灭。胡文楷:《柏楼吟提要》, 《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29页。


可见,孟蕴的《柏楼吟》最初是由孟称舜、孟思光父女校阅刊刻的,与此书合刊的,尚有宋末松阳女诗人张玉娘的《兰雪集》。《中国丛书综录》及《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均未著录此书,故此书的明刊本可能已亡佚。胡文楷所见嘉庆十六年刊本为残本。据笔者调查,嘉庆刊本浙江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均有藏,而笔者所见之浙图藏本为全本。其中孟称舜序云:


士委质而后为人臣,女结褵而后为人妻贞女。女也而以妇道自居者何?君臣夫妇虽以人合,而其义无所逃,则皆天之制也。女未字而从一以终,士未仕而矢志不二,其不因宠利而后自效者均也。殷夷、齐,汉李业、王皓、王嘉,晋王裒,唐周朴,皆不受禄于君,而以身殉焉。夫贞女之殉夫,其亦犹是乎?远不具论,当宋之末,则有张若琼氏,迨明之初,则有吾家子温氏焉。两人之贞同,其贞而文也则又同,若琼著有《兰雪集》,盖兰以比馨,雪以比洁也。子温著有《柏楼吟》,盖柏以言其霜雪零而青青者,不渝其色也。昔人言宋广平铁心石肠,而其《梅花赋》清丽艳发,绝不类其为人,吾于两大家诗亦云。且人固有以文重者,文亦有以人重者,女子有才而行或不称,说者比之蕙面棘心,文虽佳,其人不足尚也。今以两人之才合之两人之行,其人与文岂不并重也哉。若琼文不概见,而仅以诗传;子温文不概见,并其诗亦不尽传。古称才女辄推谢道韫,蕴虽有集,人不多见,只“柳絮因风起”一语便足千古,乃知语不在多,期于可传而已。两家之诗多寡不同,其为可传,一也。此吾所以举《柏楼吟》与《兰雪集》录而传之也。山阴卧云子孟称舜书。孟称舜:《柏楼吟序》,孟蕴:《柏楼吟》卷首,清嘉庆十六年刻本。


中华书局于2006年6月出版的朱颖辉先生辑校的《孟称舜集》不载此序,故此序当为佚文。关于孟称舜为什么要将孟蕴的《柏楼吟》和张玉娘的《兰雪集》合刻,孟称舜在序中已作了说明。为了有所比较,这里还须对张玉娘的生平有所交代。清顾嗣立所编《元诗选》三集卷十六所作小传云:


玉娘字若琼,姓张氏,松阳女子也。父懋,字可翁,号龙岩野父,仕宋为提举官。媪刘氏。玉娘生有殊色,敏惠绝伦。及笄,字沈生佺。佺为宋宣和对策第一人晦之后,与玉娘为中表。未几,张父有违言,佺与玉娘益私相结纳,不忍背负。佺尝宦游京师,时年二十有一,两感寒疾,不治,疾革。张折简于沈,以死矢之。沈视之曰:“若琼能卒我乎?”嘘唏长潸,遂瞑以死。张哀惋内重,常郁郁不乐。时值元夕,托疾隐几,忽烛影挥霍下,见沈郎属曰:“若琼宜自重,幸不寒夙盟,固所愿也。”张顾视烛影,以手拥髻,凄然泣下。曰:“所不与沈郎者,有如此烛。”语绝,觉不见,张悲绝。久乃苏曰:“郎舍我乎?”遂得阴疾以卒,时年二十有八。父媪哀其志,请于沈氏,得合窆于附郭之枫林。明邑人龙溪王诏为作传,若琼为文章酝藉,诗词尤得风人之体。时以班大家比之。尝自号“一贞居士”。侍儿紫娥、霜娥,皆有才色,善笔札,所畜鹦鹉,亦辩慧能知人意事,因号曰“闺房三清”。卒之日,侍儿皆哭之,恸逾月。霜娥以忧死,紫娥遂自经而殒。诘旦,鹦鹉亦悲鸣而降,家人皆从殉于墓。时或称张墓为“鹦鹉冢”。所著诗若干首。王龙溪得于《道藏》之末,谓古人以节而自励者,多托于幽兰白雪以见志,因名之曰《兰雪集》云。顾嗣立:《张玉娘传》,顾嗣立:《元诗选》三集,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730页。


由此可见,孟蕴和张玉娘,两人都是望门而寡,未婚守节。所不同的是,一个是未婚夫死后忧郁而死,一个是未婚夫死后守节而终。两人正是由于类似的经历,且都有诗词传世,故孟称舜将两人的诗集合刻,也就不足为怪了。

孟蕴《柏楼吟》收诗一百五十二首,其中《梅花百咏》即占去一百首。余下五十二首的分体情况已如《历代妇女著作考》所述。这些诗歌真实记录了一位情感真挚,操行坚贞,心境悲凉的女主人公丰富而又孤寂的心路历程。诗的内容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抒写未婚而夫丧的痛苦,表达守志不阿的情操

这类诗有《悼夫二首》、《灵泉悼夫》、《闺词》、《灯下与女伴明志》、《题石二首》等。如在《悼夫二首》写出了“空诵好合句,徒聆无违笺”、“婚姻成画饼,琴瑟变离骚。白日昏如夜,痛心割似刀”的悲痛情怀,表达了作者“谨守不更兮,惟知从一焉”的志向。又如《闺词》一诗,以反问的语句表达“终身守夫制”、“永作蒋家人”的志愿,期望来世完结姻缘。全诗写道:


谁谓妾无夫,未卜婚期夫已殂。谁谓妾不嫁,夫没于官妾身寡。谁谓妾身不见郎,妾睹遗容若未亡。谁谓妾不到君堂,妾扶君榇执君丧。谁谓夫无配,妾自笄年先已字。谁谓妾心二,妾誓终身守夫制。妾身永作蒋家人,夫君原是吾门婿。岂知牛女隔银河,蓦地参商无面会。今生空结断头缘,欲满姻期在来世。

(二)叙写在夫家的生活以及由此产生的情感反应

这类诗有《简架上遗编有感二首》、《题书斋二首》、《与童姫夜话》、《灵泉种柏二首》等。如《简架上遗编有感二首》是写在夫家见到亡夫的故物,睹物思人,唏嘘长叹,进而引发对人生的思考。全诗写道:


探郎呫哔处,经史杂前陈。邺架萦蛛网,韦编委蠧尘。丹铅存手泽,白笔吐忠纯。莫道诗书力,儒冠总误身。

夙闻郎好学,闭户长苺苔。架上五车满,胸中万卷该。未酬稽古力,翻惹丧身媒。简帙空垂泪,为君赋哀哀。


又如《灵泉种柏二首》叙写主人公在亡夫墓前栽种柏树。丈夫生前为监察御史,而御史台古称柏台。因此,女主人公栽种柏树,一则寄托哀思,二则也表达坚贞似柏的节操。全诗写道:


高冢村前拥柏台,呼童携木我亲栽。青青愿守凌霜节,独立门庭永不摧。

绣衣御史柏为台,乌府庭前夹道栽。今日霜凌无可睹,为君植此寸心摧。

(三)抒写孤苦寂寞的闺阁生活

如《灯下偶成》写道:“床畔孤灯一盏,照来孤影成双。只信此心无二,清夜月照寒窗。”又如《题石二首》写道:


倚楼空自泪双双,极目云山思渺茫。每望夫兮登此石,不知何地是夫乡。

生前曾许结成双,回首那堪两地茫。自信此心坚似石,肯将魂梦绕他乡。

《题石二首》以托物言志的手法写出了女主人公悲凉的心境和心坚如石的坚贞。又如《抚琴二首》中的一首写道:


昨夜瑶琴今夜弹,依然别鹤与离鸾。要知妾意无他向,只在琴声不改间。

(四)写景咏物

这类诗中在集中占的比例最大。诗的主人公长期生活在闺阁中,眼目所及无非是眼前的一些景物。而这些景物即成了诗人吟咏描摹,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的对象。如《秋夜》一诗写道:


凉秋寂寞夜沉沉,孤雁哀鸣远有声。几度梦回天未晓,夫颜无觅恨残更。


长夜漫漫,孤鸿哀鸣,诗的主人公梦断难眠,夫颜无觅,其孤寂凄清的情怀由此可见。以“秋”为主题的诗,除《秋夜》外,尚有《秋容》、《秋叶》、《秋风》、《秋月》、《秋江》五首,诗人借秋景的惨淡,秋月的皎洁,秋江的澄静,秋叶的飘落写出了她的苦痛、高洁与坚贞。如《秋叶》一诗写道:


露滴霜凌叶正飘,林中树树只存条。葱茏景色归何处,惟有清贞永不彫。


“秋”题材之外,诗人写得较多的是“雪”。其“雪”的组诗即有《冬雪》、《观雪》、《评雪》、《大雪》、《久雪》、《残雪》、《书窗雪》、《宫中雪》、《江心雪》、《深山雪》、《竹楼雪》、《梅林雪》十二首。如《残雪》一诗写道:


霁日初开雪已残,断桥景色少盘桓。人情领识清贞味,尘俗何曾扰寸丹。


雪是洁白的,但诗人看到的是它清贞的一面。与其是颂雪,无如是诗人心迹的表白。雪也透露寒意,对一个守寡的女人来说,雪的寒冷和她心境的悲凉叠加在一起,使她柔肠欲断,时光难挨。如《书窗雪》一诗写道:


芸窗滕六降连床,此际徘徊欲断肠。物在人亡难自适,寒光空自映书堂。


秋景增人愁绪,雪景更添凄凉。在诗人眼目所及的景物中,梅花是诗人最钟爱的景物,因为梅花高洁、孤傲、坚贞,更能给人以激励,更能寄寓她守志不阿的情怀。因此,诗人便有了《梅花百咏》诗。如《梅花百咏》第一百首写道:


人惜梅花花惜阴,花残人老月沉沉。悲吟百首梅花韵,写尽坚贞一片心。


又如第五首写道:


梅花独占百花魁,破腊冲寒雪里开。此际坚情和烈意,悠悠透入小楼来。


总之,《梅花百咏》以真情妙笔,多层次,多角度地赞扬了梅花的品格,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守贞尽节的志向。

孟蕴的诗格调高雅、情感真挚,语言洗练,风格上总体属于平淡率真的一类。但也有例外,如《挽夫》一诗用“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起句,音调铿锵,笔力雄健,颇有阳刚之气。全诗如下:


金精不畏红炉铄,石额应镌身后名。丝系纲常九鼎重,竹标贞节万年荣。匏歌薤露空悲挽,土瘞英魂把泪盈。革裹尸兮酬夙志,木乘风起助悲声。


又如《却荔枝》一诗化用唐代诗人牡牧《过华清宫》的诗意来写诗人刻骨的悲痛和坚贞的气节,颇有一种沉郁顿挫之感。


金盘谁荐紫袍新,野骑无端扰汉津。纵使夷齐心不易,难将青眼笑红尘。


如泣如诉的哀怨,输肝沥胆的表白,超凡脱俗的生活,当我们阅读了这些从生命中升华出来的诗,从血管里流出来的诗以后,再要来对她的这种人生选择作一种评判的时候,似乎有一种难以下笔的感觉。

孟称舜作有传奇《贞文记》(全名《张玉娘闺房三清鹦鹉墓贞文记》),关于这部传奇,徐朔方师有一评价,他说:


望门守寡,为未婚夫殉节,这是封建制度最野蛮最无人道的罪状之一。如果说《娇红记》的金童玉女下凡说还只局限于结尾,无伤大雅,《贞文记》则以它贯穿全剧。如第二出《情降》、第十二出《签卜》、第二十三出《魂离》、第三十一出《遣迎》、第三十五出《情圆》都有这样的迷信说教。在第三十二出,作者甚至借侍女之口对司马相如卓文君的故事也横加指斥:“相如薄行,浪称才子,文君淫奔,枉号佳人。”正因为如此,全剧是失败之作。

真挚爱情同封建节操不应混为一谈,正如同“性解放”不等于恋爱自由。孟称舜以前的爱情杂剧如《眼儿媚》、《桃源三访》、《花前一笑》都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到《娇红记》传奇而出现危机,可能那是由于传说题材的复杂性和它的歧义而使他无法驾驭,但只有到《贞文记》才迎来一个人转变,作者由反礼教的鼓吹者一变而为封建节烈观的卫士。要探索它的原因,先得从它的创作年代入手。徐朔方:《孟称舜行实系年》, 《徐朔方集》第3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39页。


《贞文记》卷首有作者的《题词》,文后署款:“时癸未孟夏望日稽山孟称舜书于金陵雨花僧舍。”即此书在崇祯十六年(1643)即明亡前一年完成。然而经徐朔方师考证,该传奇作于清初顺治十三年或略后。那么,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徐先生分析道:


《贞文记》是一本儿女婚姻的悲剧,作者却有意地同宋末元初的民族矛盾相联系。第十七出《忠愤》、第十八出《成仁》、第十九出《闺酹》,描写宋末元初的义军军官王远宜在殉国之前打了为尚书公子送聘礼的人群。作者让剧中人物张玉娘说出这样的话:“丈夫则以忠勇自期,妇人则以贞节自许。我今不敢远望古人,但得效王将军足矣。”王将军也是松阳县的实有人物,但他的年代早于张玉娘。把两个不相干、不同时的历史人物硬拉在一起,又在《立祠》一出借礼生之口说:“陇上孤臣行役苦,肠断枝头说上皇。”这是作者民族思想的确切证明。这就是创作年代只得由顺治十三四年改成崇祯十六年的原因,这也是他的爱情剧一反故态而强调殉情殉节的深刻原因。


从上引的材料可知,徐先生是从《贞文记》中显示出来的民族思想倾向来分析这一传奇的创作动机并认定其创作年代的。然而,当我们了解了孟称舜族中先辈女诗人孟蕴的事迹和创作后,我们会觉得徐先生对《贞文记》创作动机的分析显然过于简单,而对该传奇创作年代的考证失之武断。

其一,孟称舜之所以要创作《贞文记》,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族中先辈孟蕴事迹对他的触动。《贞文记》写张玉娘,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写孟蕴。也许有人会问:既然孟蕴是孟称舜的族中先辈,那为什么孟称舜不直接以孟蕴的事迹作题材进行创作?我们知道,孟称舜生活的时代还是朱明王朝,以孟蕴事迹进行创作,不免有“暴君之过”的嫌疑,弄不好会招来杀身之祸。而张玉娘作为宋末之人,以其事迹入曲,毕竟少了许多顾忌,同时又起到了彰显孟蕴事迹的作用。这也可反过来证明作者所署的作品年款是真实的。

其二,将弱女子的守节与士大夫的气节相对照,这是古人写文章惯常的笔法。如宋濂在为妹妹宋㜪作的《宋烈妇传》中云:“呜呼,自古莫不有死,当是时,执法之大吏、秉钺之将帅、守土之二千石,或有不能。而烈妇独能捐躯徇义,死固死矣,千载犹生,视彼弗死而若死者何如也?纵遘兵祸,又何伤焉?然而妇之守贞,犹人子之当孝,人臣之当忠也。”宋濂:《宋烈妇传》,罗月霞:《宋濂全集》第3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989页。宋濂还作过一篇《谢烈妇传》,文中同样将妇女的守节与士大夫的失节进行了对比。孟称舜所作《柏楼吟序》也运用了这一对比的手法。《贞文记》所写的张玉娘是由宋入元的人物,作品中写到民族思想是很自然的,但不能因此断定作者创作此曲即在明朝灭亡之后,从而轻易否定作者亲署的年款。

其三,《贞文记》的署款在崇祯十六年(1643),一年后明崇祯皇帝自缢,明朝宣告灭亡。此前,明军在清军和李自成军队的攻打下,节节败退,不堪一击,要说士大夫和前线将领的“或窜或伏”的失节现象,比比皆是,这足可以使作者产生要将弱女子守节与士大夫失节相对比的冲动,而没有必要非得等到明亡之后。

鉴于以上的几点理由,本人认为孟称舜创作《贞文记》的动机,主要是因为作者受到孟蕴事迹的触动,作者欲以张玉娘的事迹来彰显孟蕴的事迹。其次,作者有感于风雨飘摇的明朝江山,有意以弱女子的贞节来比照士大夫和秉钺之士的失节行为。徐先生断定《贞文记》创作于清顺治十三四年的观点不能成立,作者亲署的年款不能轻易被否定。当然,与徐先生一样,本人也认为《贞文记》不是一部成功的作品。

(原载《浙江大学学报》200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