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曲家及文献辑考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三、多部闵映璧套印本皆涉嫌评点造假

闵映璧朱墨套印的杨评《草堂诗余》、汤评《花间集》属于伪书,通过李亭对杨评本的考证,及笔者对汤评本中序跋、评语的辨伪,其情形已大致分明。当然,如果能证明此二书之外的其它闵氏朱墨套印本亦有作假之嫌,无疑是汤评《花间集》辨伪的一个有力旁证。幸运的是,在现存的闵映璧朱墨套印本中,还有一部书亦有汤显祖评语,那就是《玉茗堂摘评王弇州先生艳异编》,常见有《续修四库全书》本,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据上海图书馆藏明万历刻本线装影印。

此套印本《艳异编》的卷首,有署名汤显祖序一篇:


尝闻宇宙大矣,何所不有。宣尼不语怪,非谓无怪之可语也。乃龌龊老儒辄云:“目不睹非圣之书,抑何坐井观天耶!”泥丸封口,当在斯辈。而独不观乎天之风月,地之花鸟,人之歌舞,非此不成其为三才乎?从来可欣可羡可骇可愕之事,自曲士观之甚奇,自达人观之甚平。吾尝浮沉八股道中,无一生趣。月之夕,花之辰,衔觞赋诗之余,登山临水之际,稗官野史,时一展玩。诸凡神仙妖怪,国士名姝,风流得意,慷慨情深,语千转万变,靡不错陈于前,亦足以送居诸而破岑寂。岂其詹詹学一先生之言而以号于人曰:“此夫出自齐谐之口也者,而摈不复道耶?”虽然,诗三百篇不废郑卫,要以无邪为归。假令不善读诗者,而徒侈淫哇之词,顿忘惩创之旨,虽多亦奚以为!是集也,奇而法,正而葩,秾纤合度,修短中程,才情妙敏,踪迹幽玄。其为物也多姿,其为态也屡迁。斯亦小言中之白眉者矣。昔人云:“我能转法华,不为法华转。”得其说而并得其所以说,则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纵横流漫而不纳于邪,诡谲浮夸而不离于正。不然,始而惑,既而溺,终而荡。“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有味乎子舆氏之言哉。不佞懒如嵇,狂如阮,慢如长卿,迂如元稹,一世不可余,余亦不可一世。萧萧此君而外,更无知己。啸咏时每手一编,未尝不临文感慨,不能喻之于人。窃谓开卷有益,夫固善取益者自为益耳。戊午天孙渡河后三日,晏坐南窗,凉风飒至,绿筠弄影,左蟹鳌,右酒杯,拍浮大呼,漫兴书此,以告夫世之读《艳异编》者。玉茗居士汤显祖题。王世贞撰,汤显祖摘评:《艳异编》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徐朔方早年整理《汤显祖诗文集》,将此序收入《补遗·附》中,以示存疑,晚年编校《汤显祖全集》,径删去。可见徐先生对此持否定的态度,其理由在文中“戊午天孙渡河后三日”一句,指万历四十六年(1618),而汤显祖在两年前已离世汤显祖撰,徐朔方笺校:《汤显祖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504页。。既然这篇《艳异编叙》是伪作,那么,同为闵映璧朱墨套印、汤显祖署名的《花间集叙》,虽然落款时间没有龃龉之处,其真实性也要打上一个很大的问号。

或许有人会说,《艳异编叙》中如“吾尝浮沉八股道中,无一生趣”“不佞懒如嵇,狂如阮,慢如长卿,迂如元稹,一世不可余,余亦不可一世”等句,正是汤显祖进步思想的典型表现。笔者不否认汤显祖的生平经历中确实有此类思想的滋生空间,但我们也要留意另一事实,即汤显祖同样是一位八股名家,一位有任官经历的士大夫,如此极端的表述,亦有不符其身份的一面。在多部闵映璧朱墨套印本的序跋和评语皆被辨伪的情况下,笔者更愿意理解为,这是一篇晚明出版商撰写的拟汤显祖言。因为对闵映璧这样走在市场前沿的出版商来说,对晚明性灵人物作一典型描述,并不是一件难事。上述“吾尝”“不佞”诸句,更像是对晚明奇士经历的一种概括,有很强的时代感,将之视为未第才子如闵映璧的自我陈情,亦未尝不可。更关键的是,序作者没有提出高明的理论主张,虽署名汤显祖,却只强调“惩创之旨”,让《艳异编》回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传统评价体系中,这不过是“教化”说的老生常谈,甚至还不如王世贞的编纂本意,实难相信出自汤显祖之手。

巧合的是,在汤评《艳异编》的卷末,同样有一篇署名无瑕道人的跋。我们把它和无瑕道人的《花间集跋》作一对比,可以发现一些相似之处,比如都用“苕溪”记其籍贯,都充斥着出版商的访书口吻等。兹录全文如下:


余慨王弇州先生之《艳异编》,穷奇索隐,抉微探奥,凡目所未睹、耳所未聆者,靡不具载。佐幽人之雅兴,适逸士之高怀。至若闺中少妇,禅林老叟,顿忘长夜之寂,永舒向昼之岑。讵非旷古来野史中之一大观邪!第讥赏伤于剀直,排叙任其浩繁,故披览者不无欣厌参半焉。得玉茗堂一摘评之,真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者矣。是役也,岂曰小补云乎!苕东无瑕道人书于天香馆。王世贞撰、汤显祖摘评:《艳异编》卷末。


无论是《花间集跋》,还是《艳异编跋》,作者都直白地陈说了刊刻图书的原因,及其所期待的传播效果。如刊印《艳异编》的摘评本,是因为王世贞原书“讥赏伤于剀直,排叙任其浩繁”,“披览者不无欣厌参半”,汤显祖的摘评删繁为简,妙语提领,在文本层面达到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艺术效果,在读者需求上,也做到了“闺中少妇,禅林老叟,顿忘长夜之寂,永舒向昼之岑”。不难发现,这位无瑕道人长于对普通读者需求的体察,而对作品深层内涵的挖掘,则流于草率和浅陋。就像他借《草堂诗余》《花间集》来排解自己的牢骚不平之气,但要进一步提炼二书的艺术价值时,只能作出“宇宙之精英,人情之机巧”“可兴、可观、可群、可怨”之类的世俗化、程序化评价。我们有理由认为,这位无瑕道人在汤评《花间集》和《艳异编》的出版推介中,发挥着相似的作用:即对出版物的来龙去脉作了较清晰的介绍(无论属实还是虚构),而对出版物的文学价值,限于自身的学识能力,只能作出比较平庸和常态的评价。这一情形,显然与两篇汤显祖序在文本摘袭和落款时间上的低级失误,是互为表里的。我们不妨怀疑,这两篇托名汤显祖的序文,有可能都是无瑕道人精心炮制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