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文学主体性”与启蒙主义思潮的深化
一 背景:“人”的觉醒与聚焦
20世纪80年代初期,随着中国社会对极“左”思潮进行全面反思,以及思想解放运动的不断深入,一些域外现代思潮开始陆续进入中国,中国的思想界开始步入异常活跃的历史时期。无论是文艺领域,还是其他一些人文科学领域,在日趋宽松的意识形态环境中,各种思想和不同观点都获得了一定的表达空间。为此,有学者曾将这一时期称为启蒙主义高扬的时代。从文学角度来看,随着一批批创作不断加强对各种极“左”历史的批判,作家们对人性、人情、人道主义等文学的基本问题有了更深入的思考,同时也对作家自身的历史使命、人文情怀和审美理想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如何重构文学中的主体意识,在自由开放的文化背景中,推动新时期文学走向多元共存的审美格局,已成为当代作家共同面对的问题。正是在这种特定的历史情境中,刘再复从文艺理论的角度,率先提出了“文学主体性”的系统建构,并以其历史的必然性和艺术的必要性,向人们揭示了主体意识的重要实践意义,从而将“朦胧诗”群中尚未充分展开的启蒙主义文学思潮重新激活,并将这一文学思潮推向更为深远的历史空间。
从文化背景上看,刘再复的“文学主体性”之所以在文艺界产生了巨大的共鸣,并有力推动了启蒙主义思潮在新时期文学实践中的深化,主要在于新时期文学始终保持着对“人”的持续关注。无论是创作界还是批评界,自“朦胧诗”群开始,围绕着各种创作现象和作品所引发的争论可谓层出不穷,构成了20世纪80年代初期当代文坛的一道奇观。但令人意味深长的是,大量争论其实最后都聚焦于人们对“人”的认识问题,包括人道主义、人性、人的精神自由等等。只不过,这些争论在当时还没有得到及时而有效的总结,一个争论还没有结束,便被另一个争论取而代之,有关文学中“人”的诸多问题,始终未能获得理论上的系统盘点。
从创作实践上看,以《班主任》《伤痕》等为代表的“伤痕文学”,强烈控诉了非人时代的残酷和罪恶,尤其是对人性的严重扭曲,表现出创作主体的满腔愤怒,并重新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这是对五四“救救孩子”的直接呼应,让人们看到了这两个时代在启蒙精神上的关联。稍后出现的“反思文学”,将审视和反思历史的眼光铺展得更广,它们以更加清醒、理性的态度,对极“左”历史的灾难,进行了严肃而认真的反思。同时,对时代悲剧产生的原因,“反思文学”不再局限于政治层面,而是从更多的维度,包括文化、民族心理等方面进行追溯;在反思过程中,他们也不再进行简单的政治图解,而是自觉维护“人”的价值,不断呼唤人道主义精神。此外,围绕着“朦胧诗”群和《晚霞消失的时候》《公开的“内参”》《鲁班的子孙》《女俘》《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等作品的争论,也是此起彼伏。这些争论,虽然大多以意识形态化的观念冲突呈现出来,但在各种观念的背后,都渗透了人们对人性、人道的不同理解。
从理论批评上看,有关人性、人道等问题,一直是新时期文坛关注的焦点。只不过,这些问题仍然或多或少地存在着一些敏感性,常常受到不同观点者的质疑和批判,很难形成文艺思想上的共识。早在1978年初,美学家朱光潜就率先发表了《文艺复兴至十九世纪西方资产阶级文学家艺术家有关人道主义·人性论的言论概述》,表达了文学创作需要对人性、人道主义重新认识的诉求;1979年又发表了《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味和共同美问题》,文章开宗明义地指出:“当前文艺界的最大课题就是解放思想,冲破禁区。”首当其冲的,就是“‘人性论’这个禁区”,而“与‘人性论’这个禁区密切联系的还有壁垒同样森严的‘人道主义’禁区”。1983年,王若水发表了《为人道主义辩护》一文,对人道主义做了较为清晰的梳理和辨析,认为人道主义有广义和狭义之分。“‘人道主义’一词,最初是指文艺复兴的思想主题(这是狭义的人道主义,一般也译为‘人文主义’);后来泛指一切以人、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人的利益或幸福、人的发展或自由为主旨的观念和哲学思想(这就是本文讨论的广义的人道主义)。”进而指出,人道主义并不是“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而是马克思从青年到老年都一直关注的问题。“马克思始终是把无产阶级革命、共产主义同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人的解放、人的自由等问题联系在一起的。这是最彻底的人道主义。”所以,“社会主义需要人道主义”,它对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有着重要意义。当然,将人道主义之争推向高潮的,还是周扬在马克思逝世100周年纪念会上的报告《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该报告在第四部分“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关系”中明确指出:“马克思主义是包含着人道主义的。当然,这是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在马克思主义中,人占有重要地位。马克思主义是关心人、重视人的,是主张解放全人类的。”周扬的报告,获得了与会人员的热烈响应。鉴于周扬的特殊身份以及所做报告的特殊场合,《人民日报》随后全文刊载了这份报告,并在文艺界产生了极大的思想震动。
无论是在文学创作还是理论批评中,一方面大家都绕不开人道主义、人性、人情等问题,另一方面这些话题又不时地受到各种争议或质疑,所幸的是,在思想解放的大环境中,这些争议并没有被禁止,而是通过各种碰撞被不断深化,从而对新时期的文学发展产生了潜在的影响。特别是在一些作品的争鸣中,我们看到,各种人道与人性的分析,逐渐成为一种重要的评价标准。正是这些跃动于创作和理论之中的思想争鸣,极大地促进了作家和批评家们在主体意识上的觉醒,并为“文学主体性”这一启蒙主义核心思想的提出,提供了颇为坚实的思想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