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黄氏父子经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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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治《易》方法

一、训诂治《易》

黄以周治经,重视小学训诂的方法,这在《十翼后录》中也有体现。《坤·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象》曰:“六二之动,直以方也。不习无不利,地道光也。”任翼圣曰:“乾不言动,不待言也;若坤则以静为体矣,故特言之。其于二者,二为坤主也。坤之体能辟不能直,坤之元能至不能大。而六二既动,则其动也辟,而乾之直已行其中,不惟方而且直以方矣。夫是以受乾之气而含者弘,即所含者发之,而其光亦大,不待习而无不利,其大正以乾之大光之也。”黄以周赞同任氏释以为与,联合直、方二者。“《论语》敬忠以劝,谁以易之,以、与通。直以方,谓直与方也,任说是。”《屯·彖》“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虞仲翔曰:“造,造生也。草,草创物也。坤冥为昧,故天造草昧。震为侯,初刚难拔,故利以建侯。不宁,言宁也。”黄以周采用王引之《经传释词》,赞同虞氏训不为语助词,不表否定之意。“虞氏注不宁,言宁也。不,训语助词。《玉篇》云:‘不,词也。’近王伯申《释词》论此甚详。”虚词训释,清人颇为用心,王氏《经传释词》尤为学人所瞩目。可见,黄以周之训诂,受清人训诂学成就沾溉甚多。

虚词训释之外,黄以周训诂治《易》受清人影响最大者莫过于音训之用。《剥·上九》:“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象》曰:“君子得舆,民所载也。小人剥庐,终不可用也。”项平甫曰:“《小象》皆协韵,独剥上九以载字协用字,丰九二以事字协用字,则古音用字,皆通入、志字韵矣。以字训用,意者用亦可读作以欤。”黄以周再次采用音训的方法,赞同项氏之说。其言曰:“以与用,声近而义同,故用可读为以。项说是也。或谓《剥》《丰》两‘用’字皆‘害’字之讹,失之。以与尤、灾、载字韵,古音之咍部。用,古音属东中部。害,古音属祭夬部。”

明古音,则通假可明。黄以周训诂治易,多用通假之法训释词语。《系辞·上》“冶容诲淫”,陆德明曰:“冶,音也。郑、陆、虞、姚、王肃作野,言妖野容仪,教诲淫佚也。”黄以周认为正字当为蛊,其言曰:


“冶”,郑本作野。其注云:“饰容而见乎外曰野”,见《后汉书·崔骃传》注所引。郑君之意,谓如女子出行,不掩蔽其面之类也。以义考之,野当为蛊之通借字。《释文》所引旧注云“妖野容仪”,妖即妖蛊。《文选》傅毅《舞赋》“貌嫽妙以妖蛊兮”,张衡《西京赋》“妖蛊艳夫”是也。蛊野皆模部字,古少麻音,野读如蛊,犹榭之为序,迓之为御也。《左传》“进女室,疾如蛊”,蛊者以鬼物饮食害人,人受女人,如中蛊毒,故饰其容以惑人者曰蛊容。今本野作器,器之与蛊古今通用。马融《广成颂》“田开古蛊”,注云“蛊与冶通”,是也。或以为陶冶之冶,“冶容”为习为容仪,缘文演义,不可从。《十翼后录》卷十八,第794页。


黄以周认为《系辞》之文为“野容诲淫”,野为借字,蛊为正字。野蛊二字,音同通假。训冶为陶冶之冶,非。此后,在训解犕服通假时,黄以周重申音同通假之理。《系辞·下》:“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随。”吴幼清曰:“服者,以轭加其项,而使之引重载。乘者,以衡加其背,而使之致远道。”黄以周认为服为借字,犕乃正字,二字音同假借。其言曰:“服,依《说文》作犕,服借用字。《左传》‘伯服如郑,请滑’,《史记·郑世家》作伯犕。犕、服古音同在冶部,例得假借。”

《损·初九》:“已事遄往,无咎,酌损之。”《象》曰:“已事遄往,尚合志也。”陆德明曰:“已音以,本亦作以,虞作祀。”黄以周重申音同假借之理,其言曰:


“以”古作“”,与“终已”之“已”通。以四有所损之事而“遄往”,于义亦憭。“虞作祀”, “祀”,已声,亦古同声通借也。俗儒又改经作“人己”之“己”,于古无征,不可信。《十翼后录》卷十一,第505页。


音同假借、音近假借,皆须其他证据。黄以周在使用时,常常结合异文材料,并非单纯从古音进行分析。黄以周治经,征引广博,故而异文资料较为丰富,为训诂提供帮助。

《系辞·上》“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郑康成曰:“凡天下之善恶,及没没之众事,皆成,定之。言其广大无不包也。”郑玄读“亹亹”为“没没”,黄以周从音训、异文的角度,证明亹亹可通没没。其言曰:


郑君盖读“亹亹”为“没没”。李《集解》“亹亹”作“娓娓”,皆双声迭韵之相通者也。“没没”,即《礼器》篇之“勿勿”。郑注《礼器》云:“勿勿犹勉勉也。”“勉勉”与“亹亹”通,故《诗》“勉勉我王”, 《荀子·富国》篇及《韩诗外传》俱作“亹亹我王”。《礼器》注:“亹亹,勉勉也。”《一切经音义·九》引此,刘注云:“亹亹犹微微。”微微即媺媺,媺媺与娓娓古亦通也。《十翼后录》卷十八,第825页。


经过黄以周考释,亹亹之训,实有两个方向,郑玄代表一个方面,李鼎祚《周易集解》代表一个方面。从郑玄这方向来讲,异文资料可证“勉勉”与“亹亹”相通,郑玄礼注可证勉勉通勿勿,而勿勿即没没,因此亹亹、没没音同通假。从李鼎祚这个方向来讲,亹亹犹微微,微微即媺媺,媺媺通娓娓,因此亹亹、娓娓古亦音同通假。

《系辞·下》:“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然示人简矣。”陆德明曰:“确然,马、韩云刚貌,《说文》云高至。然,马韩云柔貌也,孟作退,陆、董作妥。”黄以周认为字诸异文,声义相通,皆可训柔,与乾刚相对。其言曰:


、退、妥,声义相通。《檀弓》篇:“文子其中退然,如不胜衣。”郑注“退,柔和貌,退或为妥”,与此正同。妥,古绥字。《士相见礼》郑注:“古文妥为绥。”绥亦为柔和之意,《尔雅》“绥,柔安也”。《十翼后录》卷十九,第839页。


《系辞·上》:“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陆德明曰:“鲜,师说云尽也。郑作尟,马、郑、王肃云少也。”黄以周认为经可两解:尟为正字,鲜为借字,训少;斯为正字,鲜为借字,训尽。其言曰:


鲜训少者,尟之借,郑作尟,正字。鲜训尽者,斯之借,《金滕》“大木斯拔”,《史·鲁世家》作“尽拔”。《乡饮酒礼》“尊雨壶于房户间,斯禁”,疏云“斯,澌也。澌,尽之名也”。鲜通斯,义训尽。谓君子尽仁知之道也,亦一义。《十翼后录》卷十七,第779页。


《系辞·下》“子曰: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鲜不及矣”。黄以周重申鲜斯通假之训,“鲜、斯古通。鲜不及,斯不及也。不胜其任,故曰不及”。

黄以周训诂注重音训,多有创获;其用字形分析,训释词义,亦多有新见。《颐·彖》曰:“颐贞吉,养正则吉也。观颐,观其所养也。自求口实,观其自养也。”李氏鼎祚曰:“口实,谓颐口中也。实事可言,震声也。实物可食,艮其成也。”黄以周从字形以探求字义,其言曰:


“颐”,篆文作“”。横视之,则口中、口上、口下之形俱见。李氏以口实兼言语。左氏《襄公二十二年传》曰:“若不恤其患,而以为口实。”《楚语》曰:“使无以寡君为口实。”伪《尚书·仲虺之诰》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皆谓议论不去口也。《十翼后录》卷八,第351页。


《系辞·下》:“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九家易》曰:“木在水上,流行若风,舟楫之象也。”陆德明曰:“挎木又作刳木。掞,本又作剡。楫,本又作檝。”黄以周利用诸子材料,充实刳木为舟之训。其言曰:


《说文》:“俞,空中木为舟也。”俞,一作窬。《淮南子·泛论训》:“古者窬木方版以为舟航。”高注:“窬,空也。方,并也。”上古见空中之木用为舟,其后因刳木以为舟也。《十翼后录》卷十九,第850页。


黄以周综合《说文》《淮南子》之文,补充刳木为舟以前之发展阶段,见出古人水行演进之阶段。

黄以周训诂治《易》,时用转训之法。《系辞·下》:“于稽其类,其衰世之意邪?”侯氏果曰:“于,嗟也。稽,考也。《易》象考其事类,以吉凶得失为主,则非淳古之时也,故云衰世之意耳。言邪示疑,不欲切指。”黄以周以为都、于转相训,其言曰:“于,读黎民于变之于,义与都同。《释诂》云‘都,于也。’转相训,于犹都也。稽,考也,合也。大都考合其事类,有衰世之意,谓《易》起于中古也。”又如,《序卦》:“盈天地之间者惟万物,故受之以屯。”荀慈明曰:“屯,阳动在下,迭生万物于冥昧之中也。”项平甫曰:“屯,不训盈也。当屯之时,刚柔始交,天地缊,雷雨动荡,见其气之充塞也。谓之盈者,其气也。谓之物之始生者,其时也。谓之难者,其事也。”黄以周对此曾有精彩考释,认为气盈、初生、难生诸义,皆草木初生一义之引申。其言曰:


屯取孕妊之象。孕则气盈,孕不速生,故曰难生。《说文》:“屮,草木初生也。象丨出,形有枝茎也。”“屯,难也。”屯象草木之初生,屯然而难,从屮贯一,屈曲之也。一,地也。“盈也”, “难生也”,一义引申。《十翼后录》卷二十三,第1004页。


总结黄以周训诂治《易》之法,可以发现他与清代学术传统有着密切的联系。清人在训诂学上的重大成就就是音训法的合理使用。黄以周在《十翼后录》中大量使用这种方法,借此明通假,明引申,明转训。黄以周的训诂,还非常注意多种方法结合使用,有时候训诂与校勘结合,有时候训诂与义理释《易》结合,有时候训诂与礼学知识结合。黄以周的训诂,使得很多异文变得相通,使得许多晦滞之处变得通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