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汉通西域之其他效果
第一节 求仙思想之幻灭
汉代经营西域,最大成就,为匈奴受阻不能东进南下,及中西交通线之开辟与中国在中亚威信之树立。但此外附带亦产生若干效果,求仙思想之幻灭,即其一也。
或谓武帝之伐大宛,乃为求仙,一若求仙乃其发兵之动机。实则断匈奴之右臂,以防匈奴之入侵,为武帝最早之计划,亦即其派使张骞之最大目的,方士借此机会以蛊惑之,结果乃造成为绝有效之鼓励,并促成此空前伟业。故求仙非最早最要之动机与目的;及求仙不成,而良马已得,于是乃得改良马政,是改良马政亦为结果,而非动机;至于因交通线之开辟,并闻罗马人乐用中国之绸,于是丝绸乃获大量输出,是亦武帝经营西域效果之一,乃亦有谓张骞西使实系考察经济之说者,宁非倒果为因乎?
试先言求仙思想之幻灭:
武帝时,方士之潜势力颇大,可由封禅一事见之。《史记·封禅书》曰:“天子既闻公孙卿及方士之言,黄帝以上封禅,皆致怪物与神通,欲效黄帝,以接神人蓬莱,高世比德于九皇,而颇采儒术以文之。”封禅,盛典也,乃以儒术为文饰,而内心之真正企图,则为作仙,固甚明也。
求仙之最初地点为东海,故若为求仙而经营西域,则应先通西域而不先作东海求仙之尝试也。不幸,东海求仙竟告失败。《封禅书》曰:“而五利将军使,不敢入海。至泰山祠。上使人随验,实毋所见。五利妄言见其师,其方尽多不雠,上乃诛五利。”五利即当时之著名方士栾大,其被诛在元鼎五年(公元前一一二年)。
东海求仙之第二次及第三次失败在元封元年(公元前一一〇年)及次年。《封禅书》曰:“上遂东巡海上,行礼祠八神,齐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然无验者。”记第三次失败曰:“其春,公孙卿言:见神人东莱山,若云欲见天子,天子于是幸缑氏城,拜卿为中大夫,遂至东莱,宿留三数日,无所见。”公孙卿亦为大方士。武帝求仙之心,至此乃大为失望。
战国末年以后,中国即盛行一种神话,即西方有神怪之水曰弱水,有神怪之山曰昆仑,有神怪之仙曰西王母。已见上述。《汉书·地理志》并述及西王母石室、昆仑山祠等。但《史记·大宛传》谓:“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可知武帝取名昆仑,尚系根据古图书而定者。足见遣使之动机,不在寻昆仑,亦即不为求仙。
司马迁以史家审慎态度,在《大宛传》赞中言张骞未见昆仑,然亦极注意与昆仑有关之故事与传说。且知安息人亦传闻西王母事,《大宛传》曰:“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故白鸟库吉于其《见于大秦传中之中国思想》文中,曾判断张骞西征之随行人中,必有深信可见西王母者。白鸟之揣测极是。然见西王母乃附带之希望,而非张骞等西使之真正目的。
武帝求仙之心甚切,《封禅书》记元鼎四年六月,在汾阴有宝鼎出土,方士公孙卿伪造一故事,谓黄帝铸鼎荆山,鼎成,乘龙升天。武帝闻之,大为感动,曰:“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自是看破荣华富贵,日望升天成仙,作黄帝第二。惟神龙不可见,帝叹曰:“訾黄其何不徕下?”(见《汉书·礼乐志》“日出入”歌)及得西域良马,乃又迷于方士之说,以为神马,可以代龙。故《汉书·礼乐志》有“天马歌”二首,一为元狩三年(公元前一二〇年)马生渥洼水中作,词曰:“今安匹,龙为友”;一为太初四年(公元前一〇一年)诛宛王,获宛马作,词曰:“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天马徕,龙之媒……”可知武帝辈皆信天马可比于龙也。
武帝既信天马可以代龙,乃百方求之。《大宛传》曰:“初天子发书《易》云:‘神马当从西北来’,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可知武帝初并不知大宛有更好之马,故伐大宛并不为求马,得马实为伐大宛之结果。
武帝以《易经》有“神马”之语,而名之曰天马,可见天马即神马。神马之说源出吐火罗国,《通典》载:“吐罗国城北有颇黎山,山南崖穴中有神马,国人每牧马于其侧,时产名驹,皆汗血马。”《史记·大宛传》亦曰:“大宛……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
天马虽到,元鼎四年且有伪造马生渥洼水之说者,而武帝之并未成仙,依然如故,西方仙之思想,至此乃告幻灭,实不能不谓为伐大宛之一大结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