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语文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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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语言的张力与被包裹在成人视点中的儿童视点

《阿长与<山海经>》并不是单一的儿童视点叙事,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社戏》一样采用复合型视点叙事,同样把儿童视点叙事包裹在成年人叙事视点的套子里,虽有区别,但总体上看,三者之间的区别不大。因此,《阿长与<山海经>》的语言也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社戏》一样,极富张力,韵味十足。

不论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还是《社戏》,开头首段的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一致,采用成年人视点叙事。但《阿长与<山海经>》似乎更加着急,文本的标题就直接采用了成年人视点。

儿童一般叫家里的保姆为“长妈妈”或“阿妈”,正常情况下只有祖母才叫她“阿长”。题为“阿长与《山海经》”,而不是“长妈妈与《山海经》”,或“阿妈与《山海经》”。这显然是成人视点叙事。

虽然在题目上就直截了当地采用成年人的视点,但在开头的首段,故事时间却模糊不清,似乎在遥远的童年,也似乎在叙事的当下;到底是成年人视点,还是儿童视点,实在不容易判断,不过等到第二段,也就很明确了是成年人视点叙事:

长妈妈,已经说过,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我的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似乎略带些客气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阿长。我平时叫她“阿妈”,连“长”字也不带;但到憎恶她的时候,——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却是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

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她生得黄胖而矮,“长”也不是形容词。又不是她的名字,记得她自己说过,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长姑娘;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重点号为引者所加,下同。)

鲁迅在多篇作品中“说起过”长妈妈,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长妈妈曾经为“我”讲过一个恐怖而又难忘的“美女蛇”的故事鲁迅:《朝花夕拾·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87-288页。;在《五猖会》里,长妈妈曾与母亲一同静候七岁的“我”背诵《鉴略》鲁迅:《朝花夕拾·五猖会》, 《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2页。。这里作者劈头一句“长妈妈,已经说过”并不是指这两次,而是指在《狗·猫·鼠》里“已经说过”长妈妈,因为前两篇的写作时间均稍晚,只有后者写作时间略早于《阿长与<山海经>》。

我们只有把“已经说过”时间先与《狗·猫·鼠》里的长妈妈对接起来,再把《狗·猫·鼠》的写作时间与1926年2月21日对接起来,才能明白《阿长与<山海经>》里劈头那句话,实乃成年人的叙事视点,其中“阔气”一词,带着成年人的自嘲。

不过,第二段里的时空词就很明确指向了成年人的叙事视点:“我们那里……记得……现在已经忘却了……记得她也曾告诉过……”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的错位了,又回到了作者写作的当下,这就很清楚地显示出来,这是成年人的叙事视点。

这些时空词其后不断夹杂在儿童叙事话语中,也就是说,成年人的叙事视点继续穿行在儿童视点的叙事话语中:

第5节:

母亲听到我多回诉苦之后,曾经这样地问过她。……

第12节:

……此外,现在大抵忘却了,只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楚。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

第14节: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

第18节:

……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

第20节:

……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许多图。……可惜现在不知道放在那里了。

第28节: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

第29节:

……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是缩印的郝懿行疏。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

第30、31节,也即结尾: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在文章结尾两段,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再度回到写作时间,三者一致。“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这句深情的祝愿,显然褪尽了儿童话语的稚气,回到了成年人的价值立场上。

综上所述,从叙事视点上看,《阿长与<山海经>》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社戏》一样,把儿童视点叙事包裹在成年人叙事视点的套子里,并且在采用儿童视点讲述儿童故事时,不断穿插一些时空词,目的是穿插成年人的叙事视点,有意让成年人的叙事视点继续穿行在儿童视点的叙事话语中。这就使得《阿长与<山海经>》的主体话语既饱含着儿童鲜活而又稚嫩的思想情感,又极富成年人的思想情感的力度、厚度和深度。而儿童话语的童真与成人话语的遒劲,两者之间的张力正是《阿长与<山海经>》语言最具魅力的结构性张力,它让人百读不厌,我们不妨随意摘出一段来看:

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在不大佩服她。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切切察察”有些关系。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经烤得那么热。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

“背地里说人长短”——迅速把叙事时间推向儿童时代的故事现场,儿童视点讲述儿童的所见、所思、所感的视点被设定。其中有儿童特有的语言——“我实在不大佩服她”;有儿童特有的思维和心理——“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儿童好动,却最怕管手管脚,尤其怕把自己顽皮行为告诉父母亲;有儿童语言特有的快节奏——“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然而这个儿童又分明是一个老成的儿童,他分明懂得不少成年人的道理,这段话语中就密集了不少成年人的价值取向:背地里不能说人坏话,要说真话,不能说假话,说话不要点着别人的鼻子,闲谈莫论人是非、莫道家长里短,等等。不能否认这其中蕴含着一般儿童少有的老成、干练和世故。这段话语仿佛就是历经岁月酿制的一坛老酒,其原材料有两样,一是儿童的童真,二是成人的干练。这坛老酒,既有新酒的辣度,又有陈年老酒的芳香醇厚;而它的合法性正是基于儿童与成人复合型视角的选择和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