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契阔:陈桥驿先生学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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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陈桥驿的《“水经注”研究》

周湜

《水经》旧题为桑钦撰,故称“桑书”。它把137条河流探源穷委,将全程之迂迴缭绕说得有条不紊。郭璞(276—364)在注《山海经》以后,也曾为《水经》作过注,可惜这部“郭注”早已亡佚了。魏郦道元(?—527)的《水经注》是我国6世纪时的古代地理学名著。郦注的体例颇似杜预的《春秋经传集解》,以《水经》原文为“经”,逐条逐句,以见闻或游览所及,条系其下。每一河流行经郡国,少则数百里,如长江、大河,长亘数千里,其中汇合百川,或一川分成若干支流,当然是“孳乳摧多”,增补记述至1250条,视原书增益20倍。与南朝裴松之(192—457)注陈寿《三国志》的情况略同,都是我国“以史注史”成就的最著者,过去研究“郦注”的多倾注于校勘异文和辑佚,如清赵一清补辑了滏、潺、沱等21水,对“郦注”作了重大贡献。“郦注”原书,于“经”概作大书,历久递抄,本为注文,误作大书,以致经书混淆的所在都有。这也给治“郦学”者带来困难。

当代地理学家陈桥驿教授出其数十年治郦学的心得论文40余篇,由天津古籍出版社排印公世,题为《水经注研究》,共36万字。该书对原有的“郦注”作一番条分缕析,部次川居,按科学的分类编排得井井有条。从前人胶柱鼓瑟,斤斤于经注混淆、异文校勘、烦琐考信的圈子里解放出来,把“郦注”纳入地理学科席下,使它为国家建设水利、开发矿藏、发展旅游等做出贡献。

据陈氏自述,该书的主要内容为地理学研究(也包括自然地理、人文地理)、地名学研究、版本学研究。各篇论文基本上环绕这三方面加以推究的。笔者认为该书尚有下列各方面的优点值得阐扬:

一、继往开来,推陈出新,开发了一条治郦学的新途径。实际上它的研究,完全撇开了注的旧框框,而是一部多层次、多角度、多学科的综合研究。和前人研究郦学的方法相比较,它的最大特色是:前人对“郦注”都是以水流为体系,摆脱原书的次第,便觉无所附丽,不得不以水为纲,这是纵的研究法。本书就是把整部“郦注”标目分类,将所有资料编入专题中去,这是横的研究法。用横断切割、分析类编的方法,颇似史学家所采用的“会要”或“纪事本末”的方法,在“郦注”中却无人尝试过。这样做的好处多得很,读者所需要的资料,如水文、湖泊、伏流、瀑布、温泉、地貌、地质等,凡6世纪以前的全国自然地理都集中在各专题之中。外加行政区划、兵略要地、内河航行、水利工程、古代建置,下及桥梁、津渡、园林、陵墓等人文地理方面,也可借此去上下求索。“郦注”是数十万字的巨帙,这些资料,散在每条水道的注里,作者花了艰巨劳动,把它一一钩稽归纳,使读者省却翻检之劳。同时让没有机会、时间全读原书的人们,知道“郦注”在学术上的伟大贡献。

二、发挥流略校勘之学,广泛深入搜集资料,启发读者治学的方针、方法。流略之学是治古典文学的一把金钥匙,以我国文化遗产这样丰富,在浩如烟海的书堆里,不懂得流略学,使人寸步难行。现在试看本书所附的《佚文征引书目》,共计引书150种,再加引用的各种《水经注》版本31种。这些参考书,少的数十卷,多的数百卷,露纂晨钞,非伏案数十年不办。其功力之深邃,和清代几位朴学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其成就绝非偶然。和流略学同样重要的是校勘学。由于古籍在未有印刷术以前,全凭辗转迻抄,难免有“鲁鱼豕亥”之误。即使有刻本,也往往因复刻而错误更多,前人有“明人刻书而书亡”之叹,就是经明代所刻的一部分古籍,因校勘不精,或者擅自篡改,往往因一字之差,致与原书文义大相径庭。而“郦注”的异文尤多,因此,历来治“郦注”者在这方面就耗了不少精力。作者并不满意于前人的已有成绩,而是在前人的基础上,重新踏踏实实做番深入细致的工作,往往因一字之差,查了六七种不同版本,把异文罗列在注释项下,但不轻下断语,以示谨慎。其中也有前人所不曾校出,出于心得,解惑豁蒙,涣然冰释的。如《渭水》条所述之温泉“世清则疾愈”句之“世清”二字,作者据康熙《陇州志》,以“世清”为“水清”之误《渭水》:“又东过武功县北”注:“其水沸涌如汤,杜彦远曰:可治百病,世清则疾愈,世浊则无验。”前人误将“河清”与“太平盛世”联系起来,所以对“世”字向无致疑者。其实温泉治病与“世清”有何关系?作者据《陇州志》作“水清则愈,浊则无验”,肯定“世”与“水”是声近致误,便词意豁然,坚确可信。。一字定谳,疑义顿释,可谓“读书得间”。

三、利用古籍中的类书、方志,作为辑佚工作。《水经注》据宋《崇文书目》所载,已遗失了五卷,即现行本也有几条水道遗漏,如所习知苏轼的《石钟山记》所引之“郦元以为下临深渊,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数语,就为现行本所不载。清代治郦学者对辑佚工作做得很有成绩。但受时代限制,私家藏书,毕竟有限,即使像赵一清小山堂藏书之富,也只能辑得二十一条水道,已尽了最大努力。今天全国各省、市和大专学校的图书馆所藏大量典籍,均向读者开放,可供采撷。尤其是大型的类书,如《永乐大典》(指残存影印部分)以及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复印本)和各地方志,为“郦注”保存了许多佚文。经作者钩沉汲古,辑得佚文339条。每条援据正确,并做出了考订。就中有部分仅寥寥数字,但有这几个字,就能使“注”文上下连贯,神完理足,一字千金,正像断壁残垣,莫非珍宝,都是来之不易的。经过这番努力,和前人已有成绩总和起来,虽不能恢复原书的缺卷,基本上已接近原貌,也可说是郦学的喜讯。辑佚还必须与考辨订讹结合起来。因为前人所误引的“郦注”,以及窜改原文、似佚非佚的各类情况都有。自非眼明如炬,心细如发,不能做到去伪存真,取信来兹。作者对“郦注”不啻“韦编三绝”,而又学贯中西,以及其著书立说,严肃认真的态度,具体反映在这里。所以辑佚部分读者应予以特别重视,这是作者心力的结晶。

四、《渐江水注》补注的特殊贡献。“郦注”历来为人所指摘的,即黄河伏流重源,和《渐江水注》把渐江(实际上应称为浙江,其误出于《经》文,《注》则不误)和余姚江合而为一的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都是由郦氏受时代局限性所造成的,不必为贤者讳。因为郦道元不曾到过江南,仅凭当日的《图经》之类和书本知识,以误传误造成的,我们不应多加非议。《渐江水注》补注工作,前人也做了不少。尤其杨守敬、熊会贞两家所合撰的《水经注疏》(台北中华影印本)面世以后,应补的已经补了。因此,作者所补注的,凡前人已经注过的就不再补。新注共173条,这其间包括作者因业务关系,在本省野外工作所实地踏勘的,所以补注的面貌焕然一新,这种条件,是前人所不可能办到的。例如诸暨的“五泄”,作者曾亲临其地,对原注所示“中三泄不可得至”一语,补充说:“至今犹然。”(目前五泄已辟为浙江省旅游点,这种情况即可改变)。郦氏生在1400多年前,居然将此奇境奥区,做出详备介绍,袁宏道不能专美于前了。浙人对“五泄”向不十分重视,少有名人品题,明代袁宏道往游之后,赞为奇绝,始引人瞩目。故《渐江水注》,虽有部分失实,仍不失为一篇名作,得此补注更是相得益彰。

我对郦学没有深入研究,读了《“水经注”研究》获益匪浅,此书不仅为治郦学者必读之书,凡是治文史学者,都值得一读。如关于北魏之“六镇”,一向没有确指,今本书作者特作为专题论述,可以补《通鉴胡注》所不逮,这就是史学家们钩沉索隐的工作了。

总之,《水经注》原是地理学专著,但千百年来始终停滞在学人的书架上,长期在书本上打滚,是死的一部《水经注》;经过陈先生的分析、提炼,赋予它新生命,使它古为今用,成为活的《水经注》,开创了郦学的新纪元,是近年来我国文化学术上的一件大喜事。


原载《地理研究》,第6卷(1987年)第2期,第89—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