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记导师侯仁之先生的教导
我所敬爱的侯仁之先生与世长辞了。他是一直器重我的历史地理学前辈,所以我对他的悼念倍感深切。我国历史地理学界的元老是顾颉刚先生。他的三位高足,谭其骧先生、侯仁之先生、史念海先生,都是我经常受教的前辈,所以在这篇悼念侯先生的文章中,我想先写一段赘言。
谭、侯二先生都长我12岁,史先生长我11岁,都是在这门学科中悉心教导我的前辈,也是我为人为学的榜样,所以我想先记叙一点有关这方面的掌故。谭、侯二位都出身燕京大学,但南方人读书早,所以谭先生班级高,顾先生在工作忙碌时,曾因对谭先生的赏识,请他代过“中国沿革地理”的执教。当时史先生就读于辅仁大学,此校也是顾先生执教的,所以史先生也听过谭先生的课程。虽然都属于代课性质,为时不长。但以后直到这三位老迈,侯与史对谭的称呼,在任何场合,都称“谭先生”,而谭称侯为“仁之”,称史为“筱苏”(史先生号),这样的称呼,从来是一丝不苟的。我也是在稍后获知了其间缘由,这就是老一辈学者处世为人的准则,虽然都是年齿相仿的学者,但在彼此的称呼上,却从来是在任何场合中执着不变的。这种在称呼上的态度,其实也就是当时他们为学,亦即做学问的态度。与当今的情况已经颇有差距。所以我旧事重提,或许值得我们当代学人反省和学习。
现在言归正传,说说我对侯先生的悼念。我于1950年稍后就执教于杭州的浙江师范学院地理系,对历史地理学颇感兴趣。虽然对当时学校图书馆所藏的《禹贡》半月刊常所阅读,但对这门学问的系统脉络却并无头绪。直到1962年读到了侯先生的《历史地理学刍议》论文以后,才对这门学问有了比较全面的理解。而尤为难得的是,次年(1963年)就与这位前辈见了面。
中国地理学会于1963年秋选择杭州举行了一次规模甚大的学术讨论会,身为科学院副院长的地理学界前辈竺可桢先生也亲自莅会,会议在一天的全体大会以后,随即按地理学的不同分支进行分组会议。历史地理是其中的一组,这是我第一次识荆这位前辈(谭先生因为在北京开会而迟到了两天,史先生没有与会)。所以在小组会开始时,组内除侯先生为首外,其余仅南京的徐近之先生和我等五六人。我对侯先生执礼甚恭,但我立刻发现,由于他已经看到过我发表和出版的一些文字,所以在组内对我特别器重。当时我提出的论文是我在地理学的野外实习基地上的一点心得,即关于古代绍兴地区天然森林破坏的问题。但侯先生却特别重视此篇,对此篇评论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认为这是一篇很好的历史自然地理论文,由他推荐给地理学的最高级刊物《地理学报》发表。由于我在组内几次提到当前的历史地理学论文中,一般都缺乏地图或是虽有地图而绘得并不正确的议论。他对我的这番议论也非常赞赏,几次敦促我在这方面写些文章,因为他知道我执教于地理系,对地图是内行的。这次会后不到一年,我忽然收到了当年极少数的对外交流期刊《中国建设》(China Reconstructs)英文版的约稿,请我写一篇中国古代地图绘制的文章,这显然是他的推荐,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用英文写作发表的文字。
此会以后,我们曾几次互通信件,他的每次信上,都是对我的赞赏和鼓励,确实使我愧不敢当,但也促使了我在这门学科上的努力学习和继续提高。不过由于让文化人所特别畏惧的历次“运动”随即频繁发生,我们的通信也就被迫中断了。
我国于1976年秋发生了“人亡政息”的政治变化,他在北京获悉了我们二人除了在“十年灾难”中都是“牛棚”人物外,在其他的几次“运动”中都未受牵连,立刻主动地写信给我,实际上是敦促我,因为文化人在写作和发表方面以后都会获得相对的自由,要我做好准备,在历史地理学这门学科中继续努力。他每次给我的信都是对我的鼓励教育,我当时都反复诵读。只是因我的家乡绍兴市,在市内的一条所谓“古城老街”上为我修建了一所“陈桥驿史料陈列馆”,把我的一切著作文字、资料卡片及我与中外学者往来的信卡,全部用一辆大卡车载入该馆,以致侯先生历来对我的意义深远的信件都已不在身边。但我于1985年寄给他求教的拙著《水经注研究》(以后简称《一集》),他曾于当年10月30日给我一封表彰和勉励我的复信,因此信中的一段文字尚记叙在我的《水经注研究二集》之中,所以至今存在,可以在此录出:
这一著作,为《水经注》的研究开拓了一个新途径,甚是可喜。且为专攻历史地理学的青年,提供了一个研究经典著作的范本,为此又不能不为后来者称庆。
侯先生虽然自己学富五车,但在后辈面前一直是很谦逊的,他在此信上所说的“后来者”显然包括我在内,而我也正因为他的这个“后来者”而继续于《水经注》的研究,以后又续写了《三集》和《四集》两部郦学论文集。
其实,在侯先生开始获悉我从事郦学研究以后,因为此书是历史名著,是历史地理学领域中的要籍,所以他很早就对我的这种研究勖勉有加。在上述我寄请他斧正的我的第一部研究成果《水经注研究》中,就有他指导并敦促我写成的一篇《我读〈水经注〉的经历》。事情的大概经过是这样的:
1979年年底,以谭其骧先生为首的十几位来自上海、北京、杭州等地的历史地理学者,集中在上海赶写以竺可桢先生为主编的《中国自然地理》中的《历史自然地理》分册。侯先生因为本身任务甚重,没有参加此书编写。但是到这年年底前的最后几天,他却从北京赶到上海。他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与我们讨论历史地理学这门学科今后的发展。所以主要只与谭先生及我谈论这个课题。当时,我们都从“牛棚”出来不久,言谈之间,不免也要述及“文革”中的故事。我在拙著《水经注校证》卷首以《我校勘〈水经注〉的经历》作为《代序》,其中有一段提及:“我向他诉说了我因读郦而遭受的坎坷以及在‘牛棚’中继续冒险读此书的事。他不仅敦促我把此事经过写出来,而且还透露了我的这番经历,以致《书林》主编金永华先生不久专程到杭州求索此稿。”此稿的题目《我读〈水经注〉的经历》就是当年侯先生在上海为我命定的。此稿除了在《书林》发表外,以后又收入了《一集》,作为此集的第一篇。所以我的郦学研究能够小有收获,侯先生的指导也是值得感谢的。
最后再举一个有关古都研究的例子。事情大概发生于1980年初,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辑胡晓谦先生忽然从北京到杭州找我,并携有侯先生致我的一信,信中专述一件事,说他已经看到台湾的一位王恢先生编著了一部《中国五大古都》(其实当时我手上也有了此书),而大陆却尚无这类作品。他认为我们必须也有这样一部书,而且以我担任此书的主编为最适宜。从这封信和专请胡晓谦先生来杭这一事件中,可以看到侯先生对中国历史地理的关心程度,我当时确实深为感动。但困难的是,由于我们这个国家忽然转变到对外开放,前来访问的外宾络绎不绝,而我由于在语言上的某些方便,当时的外事任务甚重,实在挤不出时间来担任此书的主编。所以只好恭恭敬敬地写了一封复信,交胡晓谦先生带回北京,向侯先生陈述我当时的处境和不能胜任此书主编的原因。我送走胡晓谦先生以后,虽然感到对不起侯先生,但总认为他可以另外物色一位学者承担主编任务。这样的书,既然在台湾都已经出版了,几座古都均在大陆,我们确是应该有此一部的。却想不到过了一礼拜,胡晓谦先生又到杭州来了,又携了侯先生的信件。信中指出,由于我在学术界的熟人较多,而且作为主编,还应考虑到在学术界的声名(这是他对我的偏爱)。此外,他又附加了一个对主编的有利条件,即是古都中的北京由他负责撰写。读了侯先生此信,我实感到再难以婉拒,所以我请胡先生在杭州多住一天,让我考虑如何处理以及给侯先生写复信的事。侯先生当时根据台湾所出此书,考虑我们也出《中国五大古都》。但我的考虑是,我在杭州高校执教已届三十年,杭州却不在台湾出的“五大古都”以内。而事实上,杭州不仅在吴越国时已经建都,而南宋是中国传统的正式王朝,在此建都150年之久,所以杭州理应列入“大古都”之列。为此,侯先生既然如此偏爱于我,再次推辞,实在有失礼貌,但如接受主编任务,则此书应包括杭州在内,名为《中国六大古都》。而“杭州”由我撰写,显然义不容辞。所以胡先生次日来时,我告诉他,由于侯先生的坚持并为我创造条件,我只好勉为其难,接受这个“主编”任务,但古都应包括“杭州”在内,作《中国六大古都》。我请他代交侯先生的复信,所说大体也是如此。
侯先生即复信表示同意,而且不久就把他的“北京”稿件寄来,我除了动手撰写“杭州”外,立刻发信向其他各古都的熟友约稿,虽然经过一番周折,但我在约稿中都指出“北京”由侯仁之先生亲自撰写的话,所以整个过程还算顺利,《中国六大古都》得以于1983年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我虽署名“主编”,但此书之所以能在较短时间内出版,而且内容得到学术界的称许,这其实是依靠侯先生的声名和筹划。
就在《中国六大古都》出版之时,史念海先生在西安发起建立“中国古都学会”。这个学会后来获得了很快的发展壮大,许多古都都建立了分会,经常在各地举行古都研究的学术会议,并且摄制了专题影片。史先生对中国古都研究当然厥功甚巨,但是从全局来说,侯仁之先生应该是我国古都研究的开创人。
我与侯仁之先生交往频繁,整个过程,都是他对我的作育栽培。从形式上说,只有一次是他开口要求我的。事情大概在20世纪80年代之初,当时由于我接受了国务院文件规定的翻译外国国情文献任务。在当时被国务院认定有翻译力量的九个省市的分工中,有人提出我曾学过梵文,所以把南亚诸国的翻译派给了我。其实我的梵文水平极低,所以不得不在事前到北大求教我国最精通梵文的季羡林先生。季先生当时正主持“中国南亚学会”,他就把我推上南亚学会常务理事的位置,嘱我主持此学会杭州分会事务,所以到北京的次数增加了,但每次去京,都不忘拜访侯先生,并且常在事前向他报告我去京的日子。
当时他指导的,以后都成就卓著的三位研究生是于希贤、唐晓峰、尹钧科三君。他事前告诉我,到京后要为他的这三位研究生讲一次课。我当然必须遵命。那天晚上在一个较大房间中为三位研究生作了一次“中国历史地理”的漫谈。讲课结束以后,侯先生又与我谈了颇久,他谦虚地说此课对他也很有启发,特别是赞赏我的知识面宽广,在讲课中引及了许多门学科,这实在是中国历史地理学发展的重要方向。这个晚上我就反复思考,这次为他的研究生讲课是他事前要求我的,而课后又赞赏我,特别是我在讲课中涉及了多门其他学科。他的话当然不假,但其间除了首肯我讲课的内容外,同时也是对我的一种指导,要我今后在中国历史地理的研究中重视与其他学科的结合。为此,我以后又撰写了《多学科研究吴越文化》一文,受到有些学者的推崇,而其实此文的写作,也是为他的研究生讲课以后,从他对我的称赞中所受到的启发。
尊敬的导师侯仁之先生离开我们走了,但我永远怀念他对我的教导。
2013年11月于浙江大学
原载《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4年第1期,第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