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与宋学
先秦诸子时代结束后,儒家有两次发展高潮,一是汉代,二是两宋。自汉经魏晋南北朝,历隋唐五代,儒学之发展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至赵宋,形成与汉学迥然不同的新思路、新方法和新学风,开创了学术探索的新局面。
宋代新儒学之形成,标志着汉学向宋学转变的完成。其开创者谁?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笔者以为最先登上历史舞台,为宋学之勃兴开端引绪者,当推范仲淹。在范仲淹周围聚集了一大批优秀的教育家、思想家和文学家,他们是活跃在北宋中期宋学勃兴初期的代表人物。欧阳修即是其中有杰出贡献的佼佼者。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他是北宋古文运动的文坛领袖、宋代文学之父。他在文学上的盛名掩盖了他在学术思想方面的贡献,或因此不为人们注意。欧阳修与范仲淹算是师友,亦是在政坛和思想界的合作者,同为宋学勃兴的关键人物。与范仲淹一样,欧阳修的政治、学术、文学三位一体,充分体现宋学勃兴的新精神、新气象。在新儒学(宋学)的形成过程中,欧阳修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很突出的。举其要者有三:
其一,关于疑古思潮。儒家经学,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处于独尊地位,成为治国之术。不可不论,这是儒学发展的一个高潮。但东汉以后,经学向训诂方面演变,特重章句注释。汉儒治经,不论今、古文,都是笃信师说,不敢说半个不字。自汉经魏晋至隋唐,经学注释烦琐不堪,分文析字,死板僵化。唐初,孔颖达编撰《五经正义》,仍袭此家法。他写《正义》是用来解释传注的,但不敢与传注有出入,这叫作“疏不破注”。他把今文、古文、郑注、王学统一于《五经正义》作为定本,实际上束缚了儒学的发展。不突破这种束缚,经学就没有出路。这正是东汉以后经学逐渐衰落的原因。自中唐以降,先后有学者提出疑义,先是“舍传求经”,后发展为疑经、删经、改经。这个疑古思潮,虽始于中唐,但至宋初《五经正义》仍在沿用,学术风气沉寂。真宗时,名士贾边参加礼部试,因对《当仁不让于师论》作了新解,与注疏异,即以“特立异说”被黜落。至真宗后期、仁宗朝开始,学风转变,才从“疏不破注”突破为“舍传求经”,进而由疑传到疑经,形成一股强有力的疑古思潮。其代表人物众多,诸如范仲淹、欧阳修、刘敞、王安石等。欧阳修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
欧阳修早在景祐四年(1037)所撰《易成问三首》就怀疑《系辞》非孔子作。其后,著有《易童子问》三卷,以问答方式揭示疑古思想,系统论证《系辞》、《文言》、《说卦》均非孔子所撰,有破有立,富有精辟的新解。又撰《毛诗本义》十六卷,对《诗经》之《小序》真伪提出怀疑,专攻毛、郑之失,阐明自己的见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写道:“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废。推原所始,实发于修。”欧阳修还对《周礼》、《礼记》、《尚书》、《论语》、《孟子》,乃至《春秋》等儒家经典提出许多发前人所未发的疑问,独创新见,开一代学风之先。苏轼说:“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如果说,这股立意创新的疑古思潮犹如春风吹绿了宋代的学术园地,成为推动宋学兴起的“发动机”,那么,欧阳修便是成功驾驶这部“发动机”向前推进的熟练机手之一。
其二,关于儒学复兴与古文运动。由中唐韩愈、柳宗元开启的古文运动,至宋初成为宋人纠正晚唐五代以来盛行骈文艳丽的文风,倡导诗文革新的先导。韩、柳等唐代古文家因以传道为己任,且倾慕于古文的写作技巧,故倡复古文。宋初,先是柳开,接着是王禹偁、穆修、石介等人,他们继承韩愈的古文传统,开北宋复古文之风。至北宋中期,与疑古思潮相“犄角”,古文复兴运动出现了新局面。欧阳修是当时文坛上的一面旗帜。欧阳修的古文理论和创作实践,上承柳开、王禹偁、穆修、石介,下启曾巩、王安石、三苏等宋代古文大家,且有重大发展。欧阳修主张“文”与“道”并重,“道”是金玉,“文”是金玉发出的光辉。他的这个“道”是对韩愈以来古文传统的继承和发展。宋代古文家从一开始就说:“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欧阳修则更明确主张“我所谓文,必与道俱”。“文以载道”即以古文作为载道的工具。这是说,借古文运动以明孔子直到韩愈的儒学之道,而儒学又给古文运动以新鲜的内容,二者相辅相成,表面上是两回事,实际上一回事,古文运动是使古代哲学思想获得新生命的儒学复兴运动。它在与骈文辩论,同佛老斗争中共同发展起来,并直接为当时革新政治的现实斗争服务。所以,疑古思潮与儒学复兴运动是宋学兴起的两大巨轮,交相为用,向前推动。它集中反映了在北宋中期新的历史条件下学术进步的一大趋势。欧阳修站在这巨轮的前头,指引着宋代诗文革新的方向。他不仅用高明的文论,而且以其精妙的作品,深刻影响着宋代诗文的发展,把宋代古文运动推进到一个新阶段。他熟练地运用散文、诗歌乃至辞赋等文学形式来阐发议论、讽刺、批判和抒情,自立新体,很有独创性,极富感染力。宋《神宗实录·欧阳修本传》(墨本)上说,“修之文章,遂为天下宗匠”。苏轼说:“士无贤不肖,不谋面而同曰:‘欧阳子,今之韩愈也。'”苏轼叙其文曰:“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识者以为知音。从宋学之勃兴上看,欧阳修“因文见道”,以文而行新儒学之道,为宋学的兴起所作的贡献是巨大而永存的。
其三,关于奖掖后进,成就人才。如众所知,兴学育才,是培养宋学的温床。范仲淹是最早的倡导者,欧阳修则追随范仲淹为宋学的勃兴起着重要的作用。欧阳修不仅高举疑古思潮和儒学复兴的旗帜,而且从思想到行动,他是范仲淹领导的“庆历新政”的台柱之一。欧阳修所起重要作用的一个方面突出表现在奖掖后进,荐举和造就了一大批优秀人才,对推动当时士风、学风的转变,从而促进宋学的发展,具有先导之功。例如,对王安石,欧阳修很赏识王安石才学,写诗云:“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多次上奏推荐王安石的学问,可当大用。又如,苏洵、苏轼、苏辙和曾巩等“唐宋八大家”宋代诸成员,在文学和政坛上都受到欧阳修的提携和宣扬,使之有更多的社会影响。至于当时受欧阳修左提右挈的年轻一代,那就更多了。沈括称颂欧阳修以其文坛领袖“独立一世,为天下之师三十余年”。他以其名臣学者的导师地位,引导推荐了一大批英才脱颖而出。这些人才随后有的成为政坛上的重臣,或为学术文化上的名流,形成一个朝气蓬勃、群星灿烂的学术新天地。这对宋学的兴起和发展,对两宋学术文化的兴旺发达所作的贡献是不可估量的。
——原载香港《大公报》2010年7月22日。《第三届海峡两岸“宋代社会文化”学术研讨论文集》第21—24页,2013年4月。收入《香江·文史杂谈》一书,香港海峡两岸文化协会出版,201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