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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简单的短板上

从那天以后,简单每天中午吃过午饭就到活动室练习吹奏,很是认真负责。但是顾乐对她努力的结果评价并不高。

在单独辅导了简单两个星期之后,顾乐找到白晶晶,说了这么一段话:“简单这个孩子,智商高得惊人,再难的技巧都是一学就会,我都不用说第二遍。但是我觉得她在感情方面非常迟钝,无论我怎么引导,她都好像无法理解的样子,吹出来的箫声里面完全没有灵魂。简而言之,她的演奏是绝对准确,但毫无感情,就像一具完美的尸体。我教书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极端的例子。我是拿她没有办法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是教音乐的,你都拿她没有办法,我还能怎么办?”白晶晶也急了,“你就说她还能用不能用吧。”

“那就要看你想怎么用了。”顾乐叹气,“如果只是为了演戏的时候伴奏层次丰富一点,以壮声势,倒是也勉强能用。但是如果还有更高的期望,想要靠伴奏营造环境,衬托表演效果,我建议还是算了吧。我怕演员听到她的箫声会出戏——实在是太呆板了。”

“完了完了,全怪你这张乌鸦嘴。”白晶晶一沮丧就开始乱甩锅。

“这关我什么事?我怎么乌鸦嘴了?”顾乐又好气又好笑,“我这可是在给你白帮忙哎,倒还帮出不是啦?”

“当然关你的事。”白晶晶耍无赖,“之前你不是说什么‘如果你在音乐方面的天赋远远低于学习天赋……’你哪儿来那么多话?哪儿有那么多如果?看吧,现在搞出事来了。你想啊,像简单那种天之骄女,从小到大就只有被人夸赞仰望的份儿,什么时候遭受过质疑?被你这么一说,人家肯定就接受不了呗,留下了心理阴影,这才会学不进去的。你说关不关你的事?”

“不关。”顾乐睨白晶晶一眼,“我看你是无计可施,存心找碴儿,想拿我撒气。我惹不起你还躲不起吗?我下午还有课,这就再见吧。”

“哎哎哎,姐姐,你别走啊。”白晶晶扑上去一把拉住,“简单这事到底怎么办啊?”

顾乐想了一想,说:“我是真没有什么可以教她的了。我只能帮她吹得对,但是无法帮她吹得美。她死活领悟不了曲调里面蕴含的感情,我能怎么办?天王老子都没有办法,只能靠她自己想。”

白晶晶无奈,只能放走顾乐,自己一个人坐在办公桌旁出神。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和顾乐的这一番对话,已经全部落到了刚好走到门外的李沐阳耳里。

第二天中午,简单吃完午饭,照例又一个人去了练习室。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拿出洞箫开始吹奏,完全没有发现刚刚才在食堂和她分开的顾秋荻、左月、李沐阳和萧垒四个人,也悄悄跟了过来,趴在门口偷听。

四个人只听了一小会儿,就完全理解了顾乐对简单的评价——绝对准确,但毫无感情,就像一具完美的尸体——简单的箫声实在是太木讷了,任凭调子怎么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她的情绪就是毫无变化,好像一个预先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人,只管一吹到底,吹完收工,对音乐丝毫没有自己的态度,对演奏效果也漠不关心。

简单试音的时候也演奏过这首曲子,但那时候她技巧尚显不足,有时候略有失误,反而显得生动。现在经过顾乐的指点,她的技巧已经没有破绽,再加上天天练习,对曲子纯熟无比,形式层面的完美反而更加凸显了意蕴层面的不足。

四个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奇葩的演奏,不由得愣在门口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李沐阳第一个回过神来,做了个手势,四个人悄悄走开,来到了楼顶天台。

“她吹成这个样子,能上台吗?”左月看着其余三个人,担心地问。

“你说呢?”萧垒斜顾秋荻一眼。

顾秋荻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样肯定是不行的。”李沐阳摇摇头,“真的会一听就出戏。”

“那怎么办呢?”左月很担心,“简单认真地练了这么久,要是到最后跟她说因为吹得太差,不能上台,那她岂不是很难过?”

“我觉得你想多了。”萧垒撇撇嘴,“你看简单像是会为了这种事情而难过的人吗?顾老师看问题还是很一针见血的,简单就是因为感情太迟钝,才会演奏不好。她要是会像一般人那样有了成绩就高兴,遇到挫折就沮丧,她还会把洞箫吹成这个样子?”

“萧垒说得没错。”李沐阳抿着嘴唇,沉吟道,“我也觉得简单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里。她花这么多时间来认真练习,只是为了帮朋友的忙,也是因为她有自己的做事原则——任何事情只要决定了要做,就要尽力做好,至于结果,我觉得她根本就不在乎。”

“那你们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可以进去叫她放弃了?”顾秋荻望着两人。

“我可没这么说。”萧垒率先摇头,“我们这出戏还是需要一个洞箫伴奏的。”

李沐阳也摇头:“我不是说劝她放弃,而是说我们应该找准她的问题所在,帮她突破这一关。”

“可是顾老师都说没办法了,我们还能做什么?”左月叹气。

“顾老师做不到的,我们不一定也做不到。”李沐阳说,“现在简单缺的不是技术,是感情。人人都有感情,只不过简单的感情要比一般人来得迟钝些,更不容易被激发而已。我觉得,在这种时候,一个了解她的人比什么老师都管用。这个人可以帮助她找到她心里面隐藏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在哪里的那个感情激发点。只要把演奏所需要的那种感情从她心里激发出来,这事儿就算成了。说白了,就是要让她感受到曲子里面蕴含的那种感情,她才知道应该带着哪种感觉去吹奏。我看她现在完全就是在状况之外,对自己要表达的东西是没有概念的。”

“有道理。就好像你让一个从来没有悲伤过的人去表达悲伤,她怎么能做得到呢?”顾秋荻点点头,“经过你们这么一分析,我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哪里了。我跟你们说,简单是一个超级务实,理性得有些可怕的人。按照她的思维模式,肯定觉得我们这出戏就是两个弱者的无病呻吟。什么爱情悲剧,什么命运捉弄,在她看来都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丝毫不值得同情。有了这种心态,她怎么还能吹奏得出感情来?不翻白眼就已经不错了。”

“对对对。”左月连连点头,简直不能同意他更多,“秋荻你说得太对了,简单绝对是这么想的。”

“看吧,你们和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对她非常了解,所以才能一下子就找到问题的源头。就这一点,我们就比顾老师强太多了。”李沐阳很高兴,“现在知道了原因,我们就可以对症下药了。”

“症肯定是对的,可是要怎么下药呢?”顾秋荻一脸茫然地看着李沐阳。

“简单需要带着哀怨的情绪去演奏,但是这个故事、这首曲子本身并不能让她哀怨。”李沐阳胸有成竹地分析,“那我们就找别的东西来激发她的哀怨,让她想着这件东西来演奏,情绪不就出来了吗?”

“这个方法靠谱。”萧垒朝李沐阳一扬头,真心地夸奖了一句,“不愧是学霸,脑子的确好使。”

李沐阳笑笑,不说话。

“办法倒是好办法,可是有什么东西能让简单哀怨,这个问题还真的考到我了。”顾秋荻挠头,“我认识她十几年了,从小到大,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哭哎,不管是生活里遇到麻烦还是看电影什么的。她的内心实在是太强悍了。”

“那是因为她也没遇到过什么大麻烦吧?”萧垒一脸不信,“像她那种循规蹈矩的乖乖女,肯定是父母和老师的宠儿,生活里还能有什么麻烦?别人也许还有学习的烦恼,对她来说也是不存在的。”

“总体来说是这样,不过也不绝对。”左月说,“简单的内心是真的强悍。我们念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出去春游,秋荻不小心掉到水里去了。当时所有小朋友都吓得哇哇大哭,老师是个年轻姑娘,也吓得六神无主,只有简单最冷静,一边提醒老师救人,一边还记得嘱咐我别乱跑,免得被人趁乱拐走。”

“那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李沐阳说,“简单因为理性而且内心强悍,所以她对差不多的问题都有有效的应对方法,也就很难理解那些遇到事情束手无策、最后落得一个悲惨下场的人和事?”

“可以这么说吧。”左月说,“比如刚才秋荻说,简单会觉得我们这出戏是两个弱者的无病呻吟,这就是典型的简单式思维。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会觉得这个女主角莫名其妙——两人相爱,家里不支持,这也算是一个问题吗?如果你足够独立,你可以离开家庭,去追求自己的爱情;如果你不够独立,那要么你就为了追求爱情去学会独立,要么你就认命,放弃爱情之类不切实际的幻想,学会回归现实生活。在她眼中,女主角的故事梗概应该是这样的:一个不能自立的人去奢求爱情,然后因为不够努力而梦想破灭,最后又因为不懂得接受现实而悲伤致死——这不是有病吗?”

“哈哈哈哈,左月你太搞笑了。”听完左月的这番分析,爱耍酷如萧垒也绷不住了,“被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我的戏还不够了。我必须要演得更狠一点,才能让女主角显得不那么活该啊。”

“那照你们对她的了解,她觉得哪一类的人生问题才算是难题呢?”李沐阳揉下巴,“我觉得,我们必须要找到一种悲剧,是能让简单也觉得束手无策的,她才会理解那种感觉。这个感觉可以不限于哀怨,只要是悲伤一路的都行。悲愤的不行啊,要调子偏于柔和的情绪,不然《春江花月夜》就要变成《关山月》了。”

“要让简单也觉得束手无策的悲剧,就得是大主题了吧?”萧垒说,“国仇家恨,民族危亡什么的。在这样的大事件面前,个人能力再强也不够看。”

“这个方向不错。”李沐阳说,“苏武、文天祥、辛弃疾一类的故事怎么样?”

“我觉得还不行。”左月说,“简单是一个很想得开的人。这些英雄末路的故事在大多数人看来可能非常悲凉,但是在她看来,会觉得人生在世,为信念放手一搏就够了,结果并不重要。这些人求仁得仁,夫复何求?如果过于执着于结果而心有不甘,那就说明他的志向和能力不匹配,也不值得同情。古人说得好,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面对不同的境遇,本来就该有不同的态度,这才是人生的大格局。她特别喜欢苏东坡,就是因为这个。”

“就好像我之前说的,她认真练习吹箫,只是为了尽力帮助朋友,尽力做好自己决定了要去做的事,至于最后能不能吹得好,她其实根本无所谓?”

李沐阳还在尽力分析简单的性格,旁边的萧垒已经感到无力了:“顾秋荻,左月,我真是佩服你们俩,是怎么跟简单做朋友这么久的?这尊大神也太难伺候了。这世界上还有她能看进眼里的东西吗?”

“有啊,就是她在意的人。”李沐阳看萧垒一眼,“否则你以为她为什么天天中午跑到这里来练习?”

萧垒被李沐阳抢白一句,难得地默默忍受了,没有还嘴,只是瞪了他一眼。

顾秋荻赶紧岔开话题:“那我们把主题再想大一点,比如,全人类?”

“她每天学习那么忙,还能操全人类的心?”萧垒又忍不住了。

“哎,我想到一个。”左月突然举起手,“人生苦短。”

大家都看着左月,一副没有听懂的样子。

左月赶紧补充说:“就是一个人明明活得很带劲儿,有着远大的志向和积极的生命实践,却苦于寿命太短,时不我待嘛。”

“你是说,人在面对很多庞大的事物,比如宇宙、时间的时侯,会产生的那种渺小感,进而引发的悲凉感?她比较能够体会这一类的感情?”李沐阳第一个理解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左月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