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镜像恋人
文/武夫刚
根据社会数学理论,镜像人偶尔相遇,只会各自相忘于人海之中。只有当镜像人自身学习了社会数学,一懂半懂地用社会数学去人为地加强自己的缘分,才会导致恶性收敛,使得世界末日真正到来。
第一节
叶阳新对老乡赵玉婷说:“我第一次遇到她,是在大一的寒假。当时在北京西站的大走廊里,我和她迎面走着,眼看就要撞上的时候,我往左边去,她也往我左边去,我往右边让,她也往我右边让。我和她笑一笑,停住了两三秒,再一起走,又是一起往同一侧让。我想示意一边,举起左手,没想到她同时举起左手,做了同样的示意。完全像照镜子一样。就这样很尴尬地笑着,僵持了一分钟左右,你猜我们最后是怎么办的?”
赵玉婷皱眉,敷衍地说:“怎么办的?”
阳新说:“我转身一百八十度,不走这条路了。而她呢,竟然和我同时转身,我走了几步以后,忍不住回头看一眼。你知道,换了你也会忍不住的。而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她也回头看了我一眼。这就是第一次见面。”
北京西火车站地面洁净无尘,电子指示牌清晰规整,悦耳的广播说着:“去往西安北方向的G87次列车开始检票了”,四面八方的人,声音嘈杂混乱。融合成无法辨认细节的高分贝噪声。阳新停在检票口,不往前走,四处张望。
玉婷推着他,说:“你还在找她?”
阳新说:“可能只有寒假才会遇见她。”便匆匆被推过了检票闸机。
玉婷撇嘴说:“世上就没有那种规律。”
背着包,在人群中,沿楼梯快步向下,阳新继续兴奋地说:“如果只有那一次,不算什么。可是我大二寒假又遇到她了,更加传奇。当时我在火车站的厕所门口排队,低头玩手机,偶然一抬头,看到她排在女厕所门口,也在玩手机。我用的是左手,她用的是右手,对称的。”
玉婷说:“那有什么稀奇?世界上九成九的人都是右撇子,都和你有缘分吗?”
阳新说:“当时我不是被人打伤了左眼,在眼镜下面蒙了一块纱布吗?我告诉你,她的右眼上当时蒙了一块纱布。我抬头看她的时候,她也抬头看我,但是毕竟完全不认识,我们都没说什么。这时候轮到我进厕所,等我出来以后,已经看不到她了。”
玉婷冷笑说:“幸好你当时还知道要脸,没有在女厕所门口等她出来。”
阳新提高声音说:“如果是现在,我肯定要等她出来的。当时错过,太可惜了。”
玉婷冷眼看他,可惜阳新对她的冷眼毫不在意。
站在站台上,阳新继续说:“在今年寒假,我又遇到了她。当时我站在一个玻璃墙边,把背包放下想歇歇脚,然后我根本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因为玻璃墙的后面就是她,正在把背包放下。她也是大惊失色,当时我们隔着玻璃墙喊,又对口型,又尝试在玻璃墙上写字,可是互相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我想问她是谁,她要乘什么车,手机号是多少,可是她说的我完全听不到。后来我灵机一动,想到把我的手机号输入在我的手机里,把手机屏幕给她看。她一定也想到了,我在掏手机的时候,她也在掏手机。就在那个时候,碰巧有很多人涌过来,把我推离了那里。我再回到那里去时,她已经不见了。”
玉婷说:“那里根本就是有一面镜子,后来被人搬走了吧?你在火车站对着一面镜子手舞足蹈,想想看是什么傻样。”
阳新说:“她的羽绒服是粉红的,女式的,和我的不一样,不是镜子。所以我知道在冥冥之中是有什么在把我和她牵扯到一起了。不然你没法解释,春运有多少人在北京转车,买票早一天晚一天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可是我和她总能会面,而且总是那么精确地默契。”说着,还在继续伸长脖子张望。
玉婷说:“你不是说只有寒假才会遇见的吗?”
忽然,对面站台上有个短发的女生喊过来:“喂”。
阳新激动起来,对着对面站台举手做喇叭,喊道:“喂”,又拼命挥手。
玉婷扯着阳新说:“那是她?”
阳新匆匆说:“那就是她。”接着对着对面用力喊道:“我是交大的。”
对面的短发女生同时喊道:“我是交大的。”
阳新愣住了片刻,喊:“那个站台错了。”
玉婷用力把他拉走,说:“我们该上车了。”
对面的短发女生对阳新喊:“不是那次车。”在她身边,却有一个高个子男生低头对她说话。
就在这时,一列子弹头列车呼啸着在两个站台之间驶过,隔开了他们。
阳新失魂落魄地跟着玉婷踏进了去西安的列车,就座以后,突然握紧扶手,抬头对玉婷说:“我明白了,她是上海交大的!”
第二节
仅仅“上海交大”这个线索是不够的,阳新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联系方式、所属院系和其他特征,寄信寄不到她手里,在上海也没有熟人帮他找。他甚至在九月上旬乘飞机去了一次上海,三四天的时间花光了他的所有积蓄,却连上交的几个校区和几个校门都没有认全,根本无从找起。
阳新决定考研去上交,之前在西安的企业实习经历都不管了,玉婷阻拦他,他也不听。
还好,他的专业课学得很好,特别是“社会数学”,他在这方面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天份。
这门学科在近两三年属新兴学业科,主要的研究对象是人群和社交,用计算理论来为人群进行精确的建模,并且实现“社会波动控制”,以避免人群因不可控的随机性而产生不必要的集体行为,对公共设施、服务器等施以过大的峰值负荷。阳新在大三寒假时于火车站遇到的那种人群涌流,就是这门学科重点的研究对象。利用这门学科,还可以在媒体推广、商务营销等领域炮制风潮,创造极大价值,所以甚为热门。
每当阳新要解社会波动方程时,都会觉得题目里的方程就是在刻画他自己记忆中的某件事,一下子就通透地理解了方程的社会意义,所以他解起方程来如行云流水。一般人的记忆和经历可没那么容易套用到方程里,同学都很嫉妒他。
他上铺的哥们说:“你这简直是用人生来作弊。”
有了这个底子,再加上爱情的激励,大四寒假的考研不费吹灰之力。可惜这一年的春运,他没能在火车站再次见到那个有缘的女生。
在上交面试时,他遇到了社会数学的国际学术权威——王副教授。
这门学科太新,崛起太快,只有三四年的时间,以至于学科内大多数的国际权威都只是副教授,他们还没有熬到足以评正高职称的资历。同时,中国在该领域的研究水平遥遥领先于外国同行,只要看看八达岭长城上的人群,就可以想见,其他国家的研究素材远不如中国丰富,更不要说春运了。
王老师问阳新:“西交的周老师、胡老师水平也很高,不比我差,为什么你要考到上海来?”
阳新吞吞吐吐地说:“因为,我的……我的梦中情人在上交。”
王老师大笑,最后让他进了自己的实验室。
大四下学期,阳新以做毕业论文的名义,就一直赖在上交了,暑假也不肯离开。在这里默认的称呼仍然是“交大”,可是却又是完全不同的学校,每天都有熟悉而陌生的奇妙感觉。
这种感觉每天都让阳新想起那个熟悉又陌生、不知道名字的女生。他在几个校区轮番经过,吃遍每个食堂,坐遍每个图书馆,跑遍每个操场,如果遇到她,他相信一眼就会认出来,因为她一定会在相邻的窗口打一样的饭菜,一定会在相邻的座位做同一门课的习题,或者一定会在同一个跑道上跑步,他坚信着这一点。
但是她始终没有出现。
有一天,在讨论可计算性问题的时候,阳新问王老师:“如果我和另一个人之间,连续发生几次巧合,并且可以提取出这几次巧合的特征。这样一来,根据前几次的巧合,就可以计算出后几次的巧合了。这岂不是和方程总的不可计算性矛盾了吗?我可以证明这个矛盾吗?”
王老师想了一想,说:“这个问题有意思,你可以试试看。从我的直觉来看,你不能证明这个矛盾,但也不能证伪它。因为如果没有更多的条件,前提会不够。”
阳新说:“可是,方程的每一个解就代表一个社交个体的行为历史,也就是一个人的命运。方程的一般解不可计算,所以人的命运是不能预知的。如果有人的命运可以预知,就不符合基本的世间道理。”
王老师笑说:“命运什么的那是哲学了,我们讨论的只是数学。如果能证明,那就是成立,否则就未必,如果与世间的道理不符,那要问问‘世间的道理’是怎么想的,总不可能是我们数学错了。当然,除非你算错了。”
数学家说话就是这个味儿的。他的语调很霸道,数学是绝对不会错的,如果跟世间道理有矛盾,那肯定是世间道理错了;但是他又很严密,不会忘了补充“除非你算错了”。
他继续说:“具体到你所说的问题,我认为,在你所说的情况下,方程肯定已经退化了,存在可计算的特解也不奇怪。”
阳新说:“退化?”
王老师说:“好比一元五次方程的高次系数都为零,退化到整数系数一元一次方程,必然有整数解。当然,我没有动手去证,所以不一定对,你可以试试看,深挖一下。这个未必有社会意义,但是作为研究生一年级的论文选题,退化的社会波动方程是比较适合你的。”
于是,阳新把问题拿回去尝试证明。
这是一个比较深的问题,已经不是习题了。用了整个暑假的时间,阳新终于证明了当且仅当社会波动方程退化到了某个形态下时,必有两个解是可计算的,而且这两个解是对称的。证明到这一步的时候是凌晨4点,阳新觉得一阵冷风从窗子外吹进来,便起身去关上了窗。
他双手颤抖着,把中国社交统计的大数据导入到自己推出的退化形态方程之中,22个小时之后,结果出来了。
他在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的人生。
方程的退化形态在现实的大数据上是成立的。他就是那个可计算的特解。
此刻,阳新的心一半浸在冰水里,另一半架在烤架上。身为一个可计算的特解,让人心里很不舒服;但是让人心里欣喜难耐的是,还存在一个对称的特解。
他匆匆地导入另一个特解的情形,再计算了一天,发现另一个特解在上交的食堂、图书馆有很多的经历,又有一团很浓的经历标识点聚集在阳新没有想到过的地方,就是上海电影博物馆。
第三节
那天天刚亮,阳新便去了上海电影博物馆。早上七点,街道上行人寥寥,他只能在门口待着,走来走去,想着开馆以后他可以做什么,找到什么线索。
忽然他看到一个认识的人从门口经过,对着他看。那个人他认识,但是不知道名字,那就是去年暑假在火车站看到的,他喜欢的女生身边的高个子男生。
阳新不顾一切地走上前去,拦住他问:“你好,我去年在北京西站见过你。”
那人困惑地说:“北京西站?”
……
阳新比划手势,口沫飞溅,说了很久,终于把这段神奇的缘分解释了大半。最后他说:“请问她叫什么名字?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她的手机号?社交网络账号?”
那人苦笑着说:“你不问问我的名字?”
阳新忐忑地说:“对不起,你叫什么名字?”心想,糟糕,我一定把这个唯一的宝贵线索给得罪惨了。可是他就是跟在那女生身边的那个男生,我有什么办法不去得罪他呢?
“我叫莫中,你问的女生名叫陈雨树。”男生把她的联系方式告诉了阳新,阳新大松了一口气。
阳新千恩万谢,急忙打开手机,手机屏幕却自己亮了,主动弹出一个好友邀请。好友邀请的说明是:
“你好,我是过去几年的寒暑假里和你在北京西站见过几次的女生。你还记得我吗?”
阳新慌忙点了确定。
对面立刻打字过来,说:“我在大前年寒假时,在北京西站,差一点和一个男生相撞,怎么躲也躲不开,只好回头。那是你吗?”
阳新飞快地双手按屏幕打字:“是我。前年寒假时,在北京西站,我在北京西站的厕所门口排队时,看到了你,你的右眼上蒙了纱布,是受伤了吗?”
对面的陈雨树说:“我是做了激光近视手术。我记得你,你的眼睛呢?”
阳新说:“是受伤了……”
雨树发来一个同情伤痛的表情,继续说:“我在去年寒假曾经和你隔着玻璃墙对口型,可惜没有弄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阳新说:“去年暑假,我和你在站台两侧,我告诉了你我在交大,你也说你在交大。后来我弄明白了,你在上海交大。”
雨树说:“没错没错,你在西安交大对不对?你现在在哪里?”
阳新说:“我现在已经考研考进上海交大了,现在我在上海电影博物馆门口。”
雨树说:“什么?我这小半年,一直在西安交大找你!”
除了发出一个晕倒的表情之外,阳新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之后,他突然捧着手机大笑起来,此时莫中已经走了,正处上班高峰期,电影博物馆门口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都冷漠而好奇地瞥他,看他独自一人蹲在地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阳新一边打字聊天,一边匆匆奔回寝室,连上视频。看到雨树的齐耳短发模样,几乎让他哭出来,那是他只见过四次的面孔,也是他最难忘的面孔。
过去几年里,阳新梦中反复猜想的关于她的事,现在雨树都亲口告诉了他。她是甘肃天水人,阳新是辽宁大连人;雨树家里是城市职工,阳新家里是市郊农民;雨树从小外语就很好,读的是上海交大德语系,阳新则是从小数学分数高,读的是数学系。
阳新说:“为什么我们在小时候并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到了大学以后才开始相遇,才越来越接近,甚至变得越来越像是照镜子呢?”
雨树说:“大概是因为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一个收敛的关系吧?”
阳新说:“你……你不会也学过社会数学吧?”
雨树说:“我就是考的社会数学的研究生啊,我的导师是周老师,他在面试的时候还问我,为什么不找上交的王老师呢。”
阳新把王老师面试时问自己的话发过去,两个人又一起笑得发疯。阳新说:“你比我厉害多了,你是跨了大专业考研啊。”
雨树说:“社会数学对我来说很容易,可能是因为我是个可计算的解。而且也因为我很想找到你。我用社会数学算出了你的社会关系,才找到了赵玉婷,她告诉了我你的联系方式。”
阳新说:“我也一样。我现在在构想一个证明。”
雨树微笑说:“关于我们两个人的收敛吗?”
阳新说:“是的,假设有两个互不关联的幺半群……”
当他说出上半句,雨树就会补出下半句,虽然是两个人,但是就像是在独自推导式子一样。这样的完美协作持续了三个小时,终于,雨树抬头说:“虽然我们不是对任何情形都收敛……”
阳新说:“但是收敛的情形是存在的,当且仅当存在一个可判定的算子,可以应用于我们二人在衍生社交空间上的积。”
雨树说:“我们至少已经证明了,那个算子也必然存在,只是现在还找不到那是什么算子。”
阳新听得到自己太阳穴的鼓动,他说:“我们可以叫它‘恋爱算子’。”
雨树举起头,望向他,红着脸,轻咬着嘴唇,眼神湿润。
可以证明,阳新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他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她的想法也和他一样。他知道她喜欢他,她也知道他喜欢她,他也知道她知道他喜欢她,他也喜欢她知道他喜欢她……而且他和她将会收敛到一起。
第四节
之后几天,阳新每天都过得像梦游,一旦离开和雨树的视频聊天,就空虚得百爪挠心。在聊天时他们的默契无与伦比,无论是对什么新闻的看法,对什么电影的观感,都必定是一致的。他挑起上半句的话题,她总能接上下半句,反之亦然。如果要玩“你比我猜”之类的游戏,谁碰上他们都会被秒杀。
一周以后,他们没有话题了。视频聊天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能会长时间地对坐无言,脑子却在飞快地运转,寻找新的话题,他们这样很累。每次想要说一个笑话的时候,对方都会说“啊,我听过了”,毕竟也挺尴尬的。
和雨树视频聊天真的像照镜子,而镜子后面是不是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是在模仿自己的行为和思想呢?每次有这种奇怪的错觉时,阳新都会强压下去。
他和雨树也交换了对于玉婷和莫中的了解。莫中是高她两年级的学长,上海本地人,从大二时一直在时松时紧地追求雨树,不过雨树那时已经忘不了阳新,所以一直没有对莫中松口。莫中早就在上海找了工作,后来和雨树的联系也少了。
现在莫中反倒经常来联系阳新,把雨树的性格、习惯告诉他。阳新觉得很过意不去,莫中反倒觉得不在乎。
10月国庆假期之中,莫中说搞到了电影博物馆的小厅的票,是过去雨树爱看的老电影。阳新觉得雨树爱看的电影恐怕自己已经全都知道了,而且观感也一样,但是想着“也许有我不知道的呢”,就去看了,何况这是莫中的好意。
他问莫中是哪部电影,莫中说:“电影开场你就知道了。”待到坐进沙发,灯光关闭,电影开场,阳新立刻辨认出,这电影是李安导演的《断背山》。正疑惑为什么雨树会看这一部,却感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一转头,莫中在凝视着他。
阳新立刻全身发出冷汗,连衬衫都湿透了。他说:“我可能是误会了……”
银幕的光忽明忽暗地照亮莫中的半边脸,他说:“你没有误会。我请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阳新说:“为什么?你过去喜欢的是雨树才对吧。”
莫中说:“我过去追求过她,但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合适。现在遇到了你,你和她在所有的地方都很相似,但是你比她更爽朗、更矫健、又有礼貌,我明白了,其实对我来说,她只是一个错位的虚影,我真正喜欢的是你。而命运把你送到了我身边,我要感谢命运。”
阳新说:“我知道同性恋在如今是一件很……很正常的事了,没有任何不正常的。但是你看,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喜欢雨树,你很清楚的。我选了她就不能选你了,对不起。”
莫中皱眉说:“你仔细想想,你和她的关系就像照镜子一样,那是真正的恋爱吗?你和她只不过是在相互重复,你喜欢她可以说是一种空虚的自恋,那很难说是正常的。你好好看看我,我可以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恋爱的感觉。”
阳新张了几次嘴,却没能说出话来,只能用力站起,甩开莫中的手,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放映厅。
他跑回寝室,不知道自己一路上是怎么走的,连上无线局域网,立刻打开社交网络,对雨树说了今天的经历。
雨树双眉倒竖,说:“这个莫中,我真想抽他。”
阳新说:“你觉得我和你之间的关系有没有不正常的地方?特别是最近?”
雨树说:“的确有一点怪怪的感觉,但是要说不正常,那也太过分了。你和我说话的时候,觉得是在自言自语吗?”
阳新说:“我只是觉得我在想的事情立刻被你说出来了,次数多了以后反而会很累。”
雨树说:“可能是因为我和你都不会给对方提供新的信息,我和你的交流只不过是在确认自己心里有的内容。这样的确会很闷。”
阳新说:“一般人的恋爱是什么样的?”
雨树脸色苍白,说:“我们要不要分开一段时间,各自找找感觉,找找能给我们的关系增添新意的信息?”
两人沉默了很久,阳新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白。突然,他握紧手机,想告诉雨树新的想法,与此同时,雨树也精神一振,倾前身子,作势欲对他说出几句认真的话。
就在这时候他们的聊天断线了。
阳新想要重建连接,在好友列表里却找不到雨树的名字。雨树从他的好友列表里消失了。
他换了其他的社交软件,好友列表里也不见了雨树;手机通讯录里,雨树的名字也没有了;在他的博客上,点赞数没有减少,“赞过我的”用户名单里也藏起了雨树的网名;他给她发电子邮件,电子邮件在一秒内退回。
他想对雨树说,不要分开一段时间。他们可以分工协作,分头去看不同的电影,去参加不同的活动,去找不同的工作,他们的生活可以比普通的情侣更丰富,没有人比得上他们的默契。他相信她也是想对他说这些话,但是这些话没能说出口。
雨树在他的眼前蒸发了。
第五节
阳新打电话给社交软件客服,质问为什么自己的好友从列表中凭空消失了,偏偏还是他最重要的好友,是他的女友。无论是哪个渠道的客服,都只回答说:“我这里系统中也看不到,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阳新逼得客服说话都带了哭腔,他想到自己在实习时也接触过接电话的客服部门,客服人员每天工作时也只能对着一个客服系统界面,界面背后发生了什么,他们的确不知道。
还好他现在已经是研究生了,有了一批西交大的大学校友,遍布全国——于是反手一个电话打到深圳,找到在社交软件公司做程序员的老同学,求他查数据库和线上日志。
三天以后,老同学给了回音:“你的请求全部被社会波动控制模块分流了,这很奇怪,因为社会波动控制模块不会一直盯着同一个人的。至于说为什么会这样,得要精通社会波动方程的人才能弄明白细节了。”
阳新看到这个回音愣了半天。社会波动方程和社会波动控制正是他自己的专业方向。这个技术是通过给无组织的社交增添无害的局部阻隔和引导,来避免社交中出现不可控的峰值与混乱,主要的控制方式是“暂时避免两个陌生人之间开始社交”,如果两个人原本就素不相识,那么就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减少他们相识的机会。
这个方向推进得很快,去年相关技术刚刚产品化,今年国家就下发规定,强制要求电信和互联网企业支持这个技术。所以阳新在大三的时候还在火车站遇到过人群的涌流,而现在这种现象已经绝迹了。但是阳新没有想到这样的技术竟会盯着自己,何况正是他自己参与研究的技术。
这就像是猎人被自己的网给网住了。
这并不能阻挡阳新,即便手机和互联网都被封住了,总还可以与真人见面。他立刻买了火车票,赶往西安。
闯进熟悉的西交大北门,闯进熟悉的数学系楼,但是雨树不在那里。他问雨树的同学,他们都说:“雨树走了,但是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只要他们之中有一人开口,阳新就能抓到线索,可是所有同学的口径都出奇的一致。明明线索很近,但是又不可及,就像大三寒假时隔着玻璃墙和雨树互做手势一样。
有一个胖师姐,去年还曾经做助教批改过阳新的作业,和阳新一直很熟。她走出走廊,回头对阳新做了一个不引人注目的眼色。
阳新追出去,跟到楼梯下面堆了旧塑料桌椅的角落,胖师姐看四周无人,轻声对他说:“雨树是个很棒的女生,我本来很支持你们两个的,但是这次雨树走时,她想告诉我们她的去向和行程安排,我们阻拦了她,不让她说。所以我们真的不知道。”
阳新吃惊地说:“你们为什么不肯听?”
胖师姐前倾身子,声音放得更轻,说:“我们都是周老师的学生,对你和她的数学关系知道得很清楚。上周《自然》杂志发了周老师的文章,读了没有?”
阳新说:“没有。”
胖师姐说:“去读吧,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
周老师居然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很了不起。
对普通人来说可能没什么,越是做科研的人,越知道《自然》是一个多么令人仰视的存在。它是英国老牌学术期刊,涵盖一切自然科学领域,影响因子常年在35以上,而很多领域内顶级期刊的影响因子只有2.5、3.5左右。《自然》上的论文都已经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并不深奥艰涩,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可读性强,结论可靠,意义重大。
师姐把周老师的论文发到阳新的邮箱里,阳新蹲在一家超市的角落,蹭着免费的无线网阅读了它。
周老师讨论了社会波动方程的多种退化情形,证明了退化空间的多种有用性质,其中提到一笔“有一对可计算的对称解,以及对称解在相互影响下进一步收敛到一起”时的情形。
“当在刘氏婚姻算子,以及扩张的类婚姻算子——包括但不限于订婚、定情、公开交往关系等社交解释的作用下,存在某个阈值,使得当σ收敛到这个阈值以下时,上述等式6-2的退化形态成立。如果等式6-2的意义可以解释为人类活动的话,则它表征着人类的全体社交活动飞快地收敛趋向0。”
“人类作为社交的动物,是不会全体一起主动停止社交的。所以,这可能意味着人口本身飞快地收敛趋向0,也就是说,人类社会遭受到了某种不明形式的严酷打击。”也就是世界末日。
周老师用强有力的数学技巧证明了,如果阳新和雨树继续发展亲密关系,世界则会走向末日。
阳新抬头看了看四周。三个小学生蹲在他身边一起蹭网,愉快地玩着手游。超市里人头攒动,货架上张贴着新旧不一的促销海报,导购小妹在忙碌中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这只是个平凡的世界,他自己也只是个平凡的人。
“周老师,你这不是扯吗?”他苦笑道。
第六节
可以想见,在上半年,阳新在上海与王老师讨论解的可计算性的同时,雨树也在西安和周老师讨论了同样的灵感。而周老师比王老师厉害很多,深挖这个灵感,前进了一大步,写了一篇论文发表在《自然》上。而早在论文发表之前,周老师已经主动交付国家,将他的新成果实现在了全国社会波动控制系统之中,以规避世界末日。
也许雨树还会把线索留在某个地方,留在一个阳新会找到的人那里。于是阳新联系了在西安工作的老乡赵玉婷。
他跑到中财金融大厦,等了很久,玉婷才出来领他进去,面无表情地带着他到了一个小会议室,关上门,两人对坐。阳新小心地说了来意。
玉婷说:“她来找过我,我不愿意见她,她哭得稀里哗啦的。我不愿意听她说你的事,只是她反复地说,我不想听也听到了。”
阳新忙说:“她告诉你什么?”
玉婷平静而清楚地说:“我不会告诉你的。”
阳新说:“你!”
玉婷说:“你来到我这里,问过我好不好吗?我们分别以后,你打过电话给我吗?”
阳新说:“这个和那个不一样,我是和她……”
玉婷厉声说:“为什么不是我?我和你小学时同校,初中时同班,高中时同桌,你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只愿意记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你说过和我太熟悉了,所以不愿意和我好?她说你和她是镜子里眼对眼的关系,我就奇怪,你为什么不觉得太熟悉呢?为什么还是愿意和她好?”
阳新赔笑说:“对不起,可能这是缘分,是心意,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我的感情,没办法的。”
玉婷伸出鲜红的长指甲,指着他说:“我死也不会把她的话告诉你,这也是没办法的。别误会了,这不是说我现在还喜欢你,我只是不甘心看着你们两个快活,死也不甘心。”
阳新慢吞吞地回到大厦门外,扬起遍布胡茬的下巴,恍惚地望向天空。满天飘着不大不小的雪花,中午阴暗得像傍晚,街道上车辆和行人寥寥。
莫中觉得他和雨树的恋爱不正常,玉婷恨他到死;雨树的同学躲他像躲瘟神,周老师匆匆把成果上报国家;所有的人都调动起来,要确保他和雨树再也不能相见,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在保卫整个世界;这个世界太脆弱,容不下一对年轻的恋人。
怎么办呢?鞠个躬、道个歉,对世界说一句“对不起我们有罪,我们保证不再犯了”吗?
阳新对着天空,沙哑地说:“雨树,等着,我一定要找到你。”
早知道的话,阳新就会在几个月前刚联系上玉树的时候乘飞机去找雨树了,不过现在后悔无用。阳新继续尝试了很多办法。他去了北京西站,找了每个角落,没有一点雨树留下的痕迹,他在留言本等地记下了自己的话,想让雨树见到,但是雨树没有回音。他去了自己的老家,雨树没有来过;他去了雨树的老家,那里刚刚闹过了外来骗子的大案,他也被疑心重的当地人狠狠打了一顿,不许他靠近。
这些都是巧合,但也不是巧合,这是数学的威力。理论上,现在他和雨树已经分隔在了两个群里,不是聊天群,是伽罗瓦群!如果数学上证明了某种情形的解是不存在的,那么无论怎样尝试,都不可能有侥幸的成功。除非他调整整个社会的参数,但能做到这一点的不是一个没毕业的学生。
社会波动控制,对于社交活动可能带来意外的“人潮涌动”,通过人为调整社交工具的运行方式,暂时阻止某些陌生人之间开始交往。这个“暂时阻止”的名单时时在流变,因为普通人的人生在长远上是不可计算也不可控制的,但是阳新和雨树例外。
这了切的发生并不是针对阳新和雨树的,数学理论才是。
不过,阳新还有办法。现在实现了社会波动控制的国家只有中国,出国的话,还有希望。老家不支持他为了女友的事继续折腾,同学之中也没人肯借钱给他,但他不会放弃,回到学校,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苦读,让老师同学惊叹。大约一年以后,在研二上学期,他以一篇论文投中了在美国的计算认知学会议,终于可以公费赴美参加会议了。
1月是会议召开的日子。飞机一落地,阳新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登录美国的社交软件,那天,他重新听到了陈雨树的声音。
第七节
阳新到达宾州大学,受到了其他与会学者的热情欢迎。他很不好意思,毕竟他心里装满私事,那些白发苍苍的老科学家却是诚挚地赞扬他,和他讨论定理的细节。他参加的这个是以个体认知为主题的学术会议,美国在该领域仍然有深厚的底蕴,相比之下他只是个青头萝卜。但是,中国在群体认知上迅猛发展,已经建立起了革命性的新学科,更何况新学科的研究者都惊人地年轻,美国的老科学家们是真心地尊重和爱护这些有才华的后生们。
晚上,阳新和雨树通话。雨树毕竟是在水平更高的西交大周老师门下,成绩比他还要好一些,争取到了斯坦福大学三个月的访问交流机会。本来周老师不肯放她出国,不过斯坦福方面再三盛情邀请,施加压力,雨树也用了很多办法才来到美国,果然等到了阳新。他们再一次验证了,二人之间的默契是绝对可以信赖的。只是现在他们一个在东海岸,一个在西海岸,和当初相互报考对方学校的研究生情况一样。
愉快大笑后,他们约定了在美国中部俄克拉荷马城里的一个建筑物会面。当然,整个美国对他们来说都很陌生,约定的只是卫星地图上地理中部的一个地点而已,要到那里去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阻碍,但是阳新都不怕,他对雨树说:“不见不散。”
见不到就等一辈子。
高清卫星地图已经下载打印,路线规划停当,干粮补给已经准备齐全,请会务方帮忙派车,会务方也爽快地答应了。这一夜过得很快又好像太慢,阳新在研究北美自驾旅行指南,彻夜未眠。
次日上午,阳新做了主题报告,获得了长久的掌声和许多次发问,可惜阳新能答得出来的发问并不多,提问者来自不同的领域,水平也都很高。报告结束后,阳新带着愉快和惭愧去找厕所,准备接下去就驾车出发,但是厕所门口挂了“维护中”的牌子,有个穿西装的人站在牌子旁,告诉他一楼教学楼后门边上的厕所可以使用。
到一楼去用了厕所,阳新出来以后,有两个高壮的人一左一右夹住了他,第三个人正面对他走来,正是刚才在楼上“维护”厕所的人。三人都穿着同一款式的西装。
正面走来的人对他说:“我们是联邦调查局的,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阳新说:“我拒绝。”
面前的人一使眼色,左右的人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向教学楼的后门外。
阳新拼命挣扎呼救,从旁边的教室跑出来几个中年人,说:“怎么回事?”
特工说:“联邦调查局,正在执行任务。”
阳新说:“我是中国公民,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学校的人立刻有两个上前扯住特工,说:“放手,滚出学校。”另一人跑去求助。
僵持了片刻,大批的学者赶到,好几个人举起手机录像。为首的老数学家说:“从学术会场绑架外国学者,闻所未闻。你们究竟在执行什么任务?”
特工含糊地说:“这个人可能会对国家安全造成重大损失。”
美国间谍从中国窃取过几份和“镜像恋人”研究有关的资料,其中有阳新的名字,所以阳新在办理赴美签证的时候就被盯上了。美国人虽然也愿意阻止世界末日,不过他们的顶尖学者也尚未完全看懂周老师的论文,还不够清楚世界末日和“镜像恋人”的细节。
阳新说:“我的眼睛,好痛,你们把我弄残废了。”
众目睽睽之下,特工不敢对外国学者太过动粗,稍微松了松手。阳新找准机会,收腰缩背,向着反方向猛冲,衣服撕破了一半,居然挣脱出来。几位教授立刻把他藏进自己背后。
三个联邦调查局特工见事不利,匆匆逃出了教学楼,驾车离去。
老数学家对阳新说:“你今天下午打算去做什么?”
阳新说:“我借车只是想去俄克拉荷马,见我的恋人。”
老数学家说:“我相信你。但是联邦调查局盯上你了,你要谨慎。”
阳新随意点点头,没有听进心里。有再多的危险,他也要赶到俄克拉荷马城去,因为雨树在等着他。
驶出不到半个小时,忽然旁边有一辆车靠过来,说:“前面有人在拦路查车,要搜你出来,上我的车,我带你绕路。”竟然是会议中最照顾他的那位老数学家。
阳新换到他的车里,问:“怎么回事?”
老数学家说:“看看社交网络吧,已经疯了。”
阳新打开社交软件,只见恐慌和狂欢的状态,流传最广的是他和雨树各自挣脱联邦调查局特工的视频,视频已经剪辑成并排式样,显出两个人当时面临的处境和挣脱的动作都分毫不差,只是方向相反,于是全天下都知道了他们是“镜像恋人”。
目前最多的谣言是美国扣押中国学者,中国极为不满,两国即将对射洲际导弹。此外也有人说中国间谍带着埃博拉病毒在美国散布、小行星要撞击地球、远古邪神将在中国复活并游泳到美国登陆之类。美国总统下令数州戒严,严查可能毁灭世界的镜像人。
老数学家驾车驶入一条地道,地道下面空间开阔,腐臭气味扑面而来,这是当初冷战时挖的庞大地下掩体,跨越州界,现在已经废弃。
阳新说:“你为什么帮我?”
老数学家说:“中美互射核弹之类,你信吗?”
阳新说:“不信。”
老数学家说:“都是无稽之谈,这让我更加好奇了。你们周博士的预言的人类停止社交时刻是什么样子?和你们的爱情是什么关系?我想把你送到女友身边,做个实验。”
阳新恳切地说:“你已经知道了我是镜像人,还肯全力帮我。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老数学家一笑,说:“你好像很害怕。”
阳新说:“我……说实话,我不怕什么联邦调查局,但是现在这样,真有点逼近世界末日的架势了,要说不怕是假的。”
老数学家说:“你爱她吗?”
阳新不假思索地说:“爱。”
老数学家凝视前方,说:“你应该听说过种姓制度。我是首陀罗,娶不到我喜欢的婆罗门女孩,三十年前和她分头来到美国,才有结合的机会,当时我们也拼了命。即便你们真的引爆了世界末日又怎样呢?世界终结之后,真爱依然会长存。我联系了很多朋友沿途接应,我们会把你送到的。”
阳新也挺起了胸,面对前方漆黑的地下甬道。
现在已经不能在社交网络上登录,不能再和雨树对话,否则会被定位。阳新和雨树的全部联系只剩下一个地点的约定,俄克拉荷马城,不见不散。
第八节
美国是一个战争经验丰富,善于制作各种预案的国家。他们有外星人入侵的预案、小行星撞地球的预案、丧尸围城的预案,但是即便是美国人,也没有做过棒打鸳鸯拯救世界的预案。目前他们是按照围捕恐怖分子的预案在行动。
阳新在路上多次换车,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小路,不易追查。不过联邦调查局特工已经破解了他的手提电脑,查知了他的目的地。中美领导人通过越洋电话达成了谅解,两个旅的海军陆战队精锐等在俄克拉荷马城里,雪白的探照灯柱在夜色中巡扫,所有进城的道路都设了路障,狙击手也已就位。不仅军方,各路媒体也严阵以待。
直播主持人说:“根据社会数学理论,如果人们没有研究社会数学的话,即便镜像效应出现,也不会特别加强,镜像人偶尔相遇,只会各自再次相忘在人海中。只有当镜像人自身学习了社会数学,一懂半懂地用社会数学去人为地加强自己的缘分,才会导致恶性收敛,使得理论上的世界末日真的到来。可见科学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啊,如果不理性地控制,只为满足个人私欲,就会毁灭人类自身……”
接受采访的军官说:“我们绝不允许他们为所欲为。”
但是“镜像恋人”迟迟没有出现。军官、主持人和全世界的观众都等急了,这时,传来一个消息,两组车队聚在了城南,他们没有进城就提前相遇了。军队和媒体的直升机立刻气急败坏地摆尾南去,在空中俯瞰,只见高速公路匝道周围,一百多辆轿车、皮卡团团聚在一起,人都下了车。在他们的正中,有两个黑发人相拥而立,晨曦给他们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摄像机对准了两个黑发人,机枪对准了他们,他们在瞄准镜中吻在了一起。
主持人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说:“请看,世界末日已经降临了吗?”他等着导播指导,而导播也不知所措。
操作机枪的士兵等待军官下令,而军官意识到要阻止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根据预案,此时反而不应立即击毙恐怖分子,而应该留下活口,等待上级指示,应对异变。
没有异变发生,将军、总统在等待各方面进一步的汇报。全世界的观众都盯着直播,而直播定格在那一对接吻的人儿身上,再没有一丝变化。五秒、十秒、二十秒,电视和手机之中静默,观众静默。
静默扩散开来,在欧洲的家庭中,妻子感到丈夫在房间里异常安静,走过来,也开始关注转播;在非洲的街道上,几个人围着安静的收音机发呆,其他人过来问怎么回事,捧着收音机的人做出“收声”的手势,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在南美的球场上,观众们忽然感到周围的整个城市都安静下来,非常不自在,也纷纷闭了嘴,球员也停下脚步,抬头张望。他们根本不知道在美国发生了什么科学家的爱情事件,只是觉得寂静得太异样了,可能有什么事会发生。
全世界的人们逐渐地加入静默。直播的收视率有10%左右,已经不低,但只占少数。大部分人是因为周围静默而自己也警觉地静默了。
当然,矿井下的工人、山坳里的牧羊人都还没有加入静默,他们的社交活动也少。碰巧有矿工回到地面上,也会发现其他同事在沉默,他也会疑神疑鬼地闭嘴观察。就这样,人类的社交活动飞快地减少,趋向于零。
人类的社交活动没有彻底消灭,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交活动越来越少,静默越来越广。这也就是数学上“收敛”的含义。
这才是周老师所预言的“人类静默”的真相,社会数学是太年轻的学科,人类尚未领悟它的全部含义。事实上,当周围突然变得安静,人就会警觉起来,也闭上嘴,在教室、礼堂、食堂中,此类现象经常出现。这是人类在古猿时期留下的本能,因为森林中大多数情况下充满和平的鸟鸣,如果附近的鸟鸣都消失了,就说明未知的危险逼近,要停止社交,不应发出声音、胡乱行动、暴露自身。而现代人类喜欢聆听鸟鸣,或者做事时愿意开着收音机胡乱听些节目,也是相关的遗传习性。
静默持续了3分41秒,阳新与雨树分开双唇。他搂着她肩,高举左拳,喊道:“谢谢你们!”
周围支持他们的人欢呼起来。现场的军官也惊醒了,开始一级级向上汇报情况的变化,主持人说:“似乎没有什么世界末日发生?你们那里发生了什么吗?”地球重新恢复了热闹,人类社会停摆了几分钟,重新启动。
支持者们簇拥着阳新和雨树,几架直升机鼓着大风在附近降落,军人要控制住他们,媒体要采访他们。
雨树在大风中捂着裙子,气愤地说:“岂有此理,把我们整得好惨,我要起诉他们,回国也要起诉国内的人。要想办法找几个好律师,还有媒体,非把事情弄大不可。”
阳新说:“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很饿。雨树你也饿了吧?可是我身上没有干粮,路上换车的时候忘了。不知道在这里有没有人肯给我们干粮。”
雨树大叫一声:“啊。”抓住阳新的手臂。
阳新说:“好痛,怎么了?”
雨树说:“你没有发现吗?你没有发现吗?”
阳新说:“发现什么?”
雨树说:“你和我的想法已经不一样了。不仅如此,我已经发现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样,你却还没有发现。我刚才和你……那个……亲亲的时候就在想,我们周围都静默了,一定是整个世界的社交活动收敛到零,然后又重新启动。全世界的社交参数都重新设定了,我们不再是镜像恋人了。”
阳新说:“那又怎样?”
雨树说:“我不懂你的心,你也不懂我的心了,怎么办?”
阳新在她耳边说:“不管世界和我们变成什么样,我还是要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