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外面的宇宙
梦想者
谢云宁
引子
“梦想者”仍在向着前方无穷尽的未知突进。
此刻,他已抵达了银河系最边缘,这里的景致远比银河系中心来得荒凉空洞,稀薄的星际气流弥散着暗淡而苍白的光亮,一团团阴冷巨大的暗物质云盘桓其间,缓慢而肃穆地旋转着,宛如矗立在银河星系河畔苍老而嶙峋的界石。
在他视力所及、飞速掠过的星域中,那些稀疏、形态各异的古老星辰,与他目光接触的一刹,霎时从原本混沌、模糊、缥缈的状态中剥离,遽然显形……这一切恍如急遽摇曳在波光粼粼水面上的破碎倒影,在汹涌起伏中逐渐平复,最终定形。某种意义上,是他目光激起的涟漪勾勒出了这些星辰的面貌,进而塑造出了栩栩的历史。
就这样,银河系最后丝丝缕缕的光亮,回旋着,环绕着梦想者,但他没有停驻片刻,而是加速飞离了银河系。
渐渐地,银河系的力场远去了,但他能感受到,身后牵拽自己的那个柔和的力场正在以一种不易察觉的速度滋长。噢,那是整个银河系的能量在如冰川般迟缓凝聚——这一发现让他既欣慰又怅然。
可是这一刻的他无暇感伤,他截住游移不定的思绪,继续飞驰于空漠的虚空中,闪电般穿过前方一个个混沌未开的星系,亿万星辰只是匆匆一瞥……他已记不清楚自己这般飞驰了多少个世纪——漫长无尽的旅程已让他丧失了对于时间与空间的准确感觉,不过,他并未失去向前的方位感,以及那……最初的使命。
1979年,约翰·惠勒提出了著名的延迟选择思想实验:在浩瀚的宇宙中,我们认知星空的媒介即是来自遥远的星辰、覆盖各个频段的光子,这些光子逾越了迢迢星海,穿过复杂天体引力所构建的曲折幽深迷宫,方才抵达地球大气层,被人类的视网膜以及天文望远镜捕获到。这些携带信息的光子是否与单电子杨氏双缝实验的光子一样,最终抵达地球的路径也由人类的观察所决定?
2008年4月,约翰·惠勒在普林斯顿的家中去世,享年96岁。这一年欧阳初晴二十二岁,还在上海一所大学攻读理论物理学硕士学位的他,是从一份免费的地铁晨报上获知这一消息的——新闻的标题是“哥本哈根学派最后一位大师魂归量子世界”。那一刻,在挤挤挨挨的地铁车厢中,这个背挎行军包、体格瘦弱的年轻人,犹如被拥挤人流中的一股强电流穿过。他抬眼怔怔地望着车窗外飞逝的虚无的黢黑,过了良久,方才轻声地对自己说道:老船长走了。
上篇
2014年,5月的伦敦,温布利球场,足总杯决赛,宇宙背景辐射温度:2.7K。
二十八岁的欧阳初晴置身在一片深红色的海洋中,他正随着四周狂热无比的球迷高举起手臂,疯狂挥舞手中的红白相间的利物浦队围巾,尽情高呼,欣喜若狂。就在一分钟前,利物浦的马斯拉德,用一脚荡气回肠的禁区外重炮轰开了曼联队守门员小舒梅切尔的十指,将场上比分扳为了1∶1——此刻比赛已进入到最后的补时。
接下来,利物浦与曼联——英国足坛著名的红军与红魔——不得不精疲力竭地展开了加时赛的搏杀。不知何时起,欧阳初晴耳畔回荡起了震耳欲聋的歌声,这是利物浦的球迷齐声高唱起了“我们永远不会独行……”,低沉而又充满力量感的歌声,犹如刺破乌云的透彻阳光,响彻整个温布利,“当你在风暴中前行,请高昂起你的头——”欧阳初晴也忘我地跟唱了起来,一种伟大、激越的情绪哽咽在他的胸口。
在激昂的歌声中,三十分钟的加时赛很快过去了,两队拼尽力气,但最终,双方仍不得不接受互射点球的无奈结局。
足球场上的点球对决,残酷得如同疯狂的俄罗斯轮盘,谁也不知道哪一方会在哪一轮轰然倒地。但这一次,四轮过后双方均是弹无虚发,四发四中。
于是比赛进到入了最关键的第五轮,此时任何的闪失都将让己队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曼联第五个发球者是摩德里奇,只见这个以脚法细腻著称、气质忧郁的克罗地亚人缓步走向了发球点,在低头沉思片刻后,缓慢助跑,挥动左脚……
足球又快又直地奔向了球门的右侧……然而,这回塞赫赌对了方向,他如一柄掷出的闪亮飞刀,提前纵身跃出,在电光火石间,用手指的最末端将来球微微推了一下。
足球急遽旋转着,偏离了初始轨道,重重撞上右门柱内侧,弹离了门框。
在一片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与叹息声中,身为多年利物浦球迷的欧阳初晴呆立在了原地。不知为何,他心中并没有涌起预期之中的狂喜,相反,他感到了一丝不安。第一次现场目睹点球决胜,这稍纵即逝间脆弱而残酷的偶然性,如此真实地呈现于他的眼前,撕裂着他的心,视野中,那个消瘦而孤独的身影,正黯然向回走着。
利物浦第五位罚球者,苏亚雷斯,面无表情地走向了罚球点。一旦他将球罚进,比赛将就此结束,象征英格兰足坛百年荣光的足总杯今年将归属利物浦,而此前摩德里奇的失误,也将固化为其职业生涯一个永久遗憾。
想到这里,欧阳初晴的心止不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闭上了双眼,眼前缤纷的斑斓、人潮鼎沸的看台、夏日的金色天空……一一隐去了,他濡湿的眼眶中,只留下阳光朦胧的碎片,突突地震颤;周遭的世界,则化作一种巨大而神秘的轰鸣声,紧紧笼罩着他。
苏亚雷斯会将球踢向球门哪个方向,左上?左下?右上?右下?抑或是射向中路的勺子射法?——种种可能性纠结在他的想象中,可实际上,在如此紧张的状况下,苏亚雷斯的选择更像是一次充满不确定性的赌博……
在潮水般涌起的惊呼声中,欧阳初晴恍然睁开了双眼,6:5的比分赫然呈现于球场一侧的电子显示屏上——利物浦胜出了。远处的绿茵场上,苏亚雷斯正与队友们激情相拥。
“苏亚雷斯的球怎么进的?”他侧头望着身旁兴奋得手舞足蹈的艾根——艾根是他同一实验室的师兄,苏格兰人,同样也是利物浦的死忠球迷。
“哈哈,我也说不上来,苏亚雷斯射出的足球就像我们实验中那些发生了衍射的光子,从各个方向同时穿过了小舒梅切尔。”艾根夸张地摊开双手,以他惯有的苏格兰幽默腔调高声调侃道。
欧阳初晴微微张开了嘴,想再追问下去,但他望着重新投入到欢呼中的艾根,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迷惑地转头朝球场望去,在球场的中央,激动的利物浦球员高举起了银光闪闪的足总杯,绚烂的礼花四溅,比赛就此完美落幕……这个时刻,可怜的摩德里奇又在哪个无人角落独自品尝失败的苦涩呢?
这一切很像是他终日捣鼓的波函数方程,波动着,如浪花般坍塌……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知晓苏亚雷斯踢出的足球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越过小舒梅切尔的手指钻入球网,但他清楚最终的结果,因为结果确切无疑地凝固在了闪亮的电子显示屏之上。
同样地,在位于剑桥大学卡文迪什实验室的一座绿树荫掩的小阁楼上,自己正进行的实验中,他也弄不清那一簇簇光子究竟从哪一条真实的路径完成了飞翔,但是他知道,当每粒光子坠落进接收者罗依的瞳孔,在她大脑神经元的海洋激起微澜的一瞬,它们的过去就被骤然决定了……
“欧阳,你又走神了——”一个娇嗔的声音从身旁传来,猛然将欧阳初晴从沉思中唤醒。
是罗依,她已经完成了实验,正睁大着澄亮的蓝眼睛望着自己,她是导师的女儿,一位个性率真的英国女孩。就读于美术系的她是来实验室客串实验对象的。“快给我瞧瞧,我的大脑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罗依嚷道。
欧阳初晴忙不迭地从身旁的仪器中调出记录,这台脑成像仪通过激光分辨大脑中钙离子浓度的变化,将此前罗依观察光子流时脑细胞的活动清晰入微地呈现在了他们眼前。
他所进行的是著名单电子杨氏双缝干涉实验(单电子杨氏双缝干涉实验:当一个个光子射向双缝时,透过缝之后会发生干涉现象,这意味着每个光子自身都同时经过双缝)的一个升级版本:在宽敞的实验室中,使光子产生衍射的双缝被一组错落排置的人造引力装置取代,如此一来,从激光泵出发的源源不断的单光子流,将蜿蜒前行于被强大引力源扭曲的时空——空间中重叠的引力分布决定了光子通过各条路径的概率——混沌的光子潜流与交错的重力阱一同构成了一个纠结缠绕的量子系统。但对于单个光子而言,只要它尚未被观察者(罗依)观察到,它可以被认为从所有可能的路径同时穿越了空间。
闪烁的屏幕上,在最初光子尚未出发的时间里,罗依的脑细胞丛林里一片沉寂,唯有寥寥几丝光点,如是冬日夜空疏落的寒星,懒懒地忽闪着,但随着时间推移,光点苏醒般渐渐地变多,不断地聚拢,并此起彼伏地闪耀,最后竟如风车般飞快转动起来。
这一刻,罗依的大脑就如同一个群星闪耀的壮年星系。
“天啊,我的大脑变成了一枚闪光的螺旋。”罗依禁不住惊呼道。
“是的,人类的神经系统本质上也是一个相互缠绕的量子系统。就在你的目光触及由无数光子所形成的量子系统的一霎,两个量子系统形成了谐振,一种绝妙的谐振。”
“你的实验比我想象的有趣,”罗依新奇地嚷道,“我还以为只有坠入爱河的恋人才会在彼此的心灵上投下光影,激荡起涟漪,原来我们的心灵与大自然也能形成如此共鸣。”她那润湿的大眼睛闪烁出了异彩的光。
“那也不全是,”欧阳初晴耸了耸肩,在罗依饶有兴致的目光中他感到自己的嗓子莫名地绷紧了,“应该说通过观察,我们的大脑能与那些具有不确定态的量子系统形成共振,并使其波函数陡然坍塌。不过现实中,我们恰巧生活在一个秩序井然的经典世界中,周遭皆是形态稳定的经典物体,因而无法形成宏观上的量子效应。可是,在地球以外遥远的空间中,经典形态并非物质存在唯一的形式,宇宙的绝大部分能量更可能是以辐射态存在,它们恰如一个个量子系统……”
“这又意味着什么?”
“兴许是人类的观察决定了宇宙昨日的历史。换句话说,在我们天文望远镜视野未曾抵达的那部分宇宙,或许只是充斥着无穷无尽、漫无边际的不确定态。”他急切地说道,这突来的莫名激动让他自己也感到吃惊,“我们今天的观察,对宇宙历史产生的作用就犹如去推倒一列多米诺骨牌,影响或许可以一直回溯至宇宙的最初……”
“可是,这听上去如此因果混淆,”她嘟起嘴抗议道,俏丽的脸庞写满了迷惑,“我很难去想象,宇宙的过往兴衰是由我们此刻充满随机的观察所决定。”
“站在哥本哈根量子力学的角度,世上并没有一个绝对的过去是预先存在的,除非它被现在所记录与观察到。”
“这听上去太深奥,我一时也理解不了。”罗依对他淡淡一笑,笑容中似乎带着一丝倦怠,“不过从直觉上,我并不希望你的理论正确,因为你所描绘的不是一个合理有序的世界。”
“嗯,或许吧——”他含糊地点了点头,一时语塞,他望着罗依,真是可笑,他居然与眼前如此迷人的女孩交流起自己那些未经证实的虚幻理论。
于是他费劲地试图换个轻松的话题,这时他注意到窗外已是一片深浓的夜色。
“不早了,要不我送你回家吧!”他踌躇着开口。
“哦,不了,我待会儿还有个聚会。”罗依对他嫣然一笑,准备离去的她捋了捋耳际的秀发,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她低垂下了眼眸,轻声说道:“星期六晚上我家院子有个露天派对,到时记得来啊!”
说完罗依转身如精灵般轻盈地离开了,只留下久久愣在原地的他。
未来在欧阳初晴眼中,就如是诸多不确定的叠加。
在内心深处,有时他也会对当初的选择感到奇怪,自己怎么会漂洋过海只身来到英国求学,而不是在国内按部就班地生活。从小自己就不是一个性格果断、敢于冒险的人,每次面对新环境新事物,他总是有着天生的拘谨与腼腆。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异国他乡?这样一个在鳞次栉比的现代都市之外还散布着古老的城堡,沉默不语的史前巨石阵,壮丽的森林与山巅,秀美的田园与沼泽,海风弥散的奇异国度。
或许是他所喜爱的激情四溢的英超比赛,或许是大学时代所迷恋的曲风清澈的英伦摇滚乐,抑或是他就读的剑桥大学的霍金、彭罗斯等人瑰丽的宇宙理论黑洞般的吸引力,但他觉得,更大的可能或许要归咎于他少年时代所阅读过的那些英国科幻小说——与充满商业意味、模式化的美国科幻迥然不同,英国科幻作家的写作风格更加清新纯粹,更趋于科幻的本质。除去威尔斯、克拉克这般深刻影响科幻进程的大师,他所钟爱的英国新生一代,斯蒂芬·巴克斯特,伊恩·班克斯,伊恩·麦克唐纳,伊安·麦克劳德,查尔斯·斯特罗斯……他们在20世纪末期掀起的那场被称为“英伦入侵”的硬科幻复兴浪潮,让在国内仅是阅读到一爪半鳞的他已是激动不已,从而对遥远的英伦大地充满了朦胧的向往。不过多少让他有些遗憾的是,当他真正身处2014年变化日新月异的英国,查尔斯·斯特罗斯所描绘的“奇点”并没有如期呼啸而至,而仍高悬于未来,闪闪发光,却又无法伸手触及;现实世界里,真正的科技则如陷入冰河期一般停滞不前。这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时光错乱的恍惚感:几百年前曾经在英国这片广袤大地上演的科学与魔法、炼金术与蒸汽机针锋相对的争斗似乎正在反向重演——硬科幻的风潮正悄然褪去,而J.K.罗琳笔下的哈利·波特则骑着扫帚飞掣于云端,魔法的光雾从虚拟游戏、奇幻小说的交接处咝咝地漫涌出来,如泰晤士河面上氤氲的雾霭一般,与现代而古典的英国社会天然地交融在了一起。
当欧阳初晴赶到罗依的住处时,宽敞的院子已经挤了不少人,大多都是如他这般年纪的年轻人,大家一边品尝着美食与啤酒,一边在夜色中谈笑着,气氛惬意而热烈。
在院子的一个角落,一只摇滚乐队正在现场演出,他认出站在麦克风前的正是罗依,她是乐队的主唱。画着哥特妆的她一个人安静地吟唱着,她那特有的带着慵懒音质的声音抒缓、清澈、温暖,却又充盈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尖锐力量感……
隔着随旋律有节奏轻摆的人们,欧阳初晴远远地望着罗依,闪烁的灯光碎落在她参差凌乱的褐色头发上,那双涂画着烟熏的眼眸看上去是如此遥远与迷离……
笃地,他感到身旁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他慌忙转头,是艾根。
“看谁看得这么入神呢?”艾根一脸来历不明的微笑。
“噢,没啊……”他含糊地支吾道。
艾根犹豫了片刻,“欧阳,你说薛定谔的猫存在几种状态?”
“两种啊,非生即死。”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不,是三种。你想过没有,还存在这样的状态——你选择了永远也不揭开盒盖,那只可怜的猫一直处于或生或死的叠加态。”
“你想说——”
“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主动去消除生活的不确定态,这或许也是给别人一个机会。”
欧阳初晴呆呆地看着艾根,他当然明白艾根的意思,可对于他,要做出这样的抉择,远比去解答一道量子物理题目要艰难得多,他可以轻松计算出量子云分布的概率,却似乎永远也追赶不上罗依的脚步——是的,他与她完全是两个平行世界的人,光彩照人的罗依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众人的焦点,她年轻的生命总是马不停蹄地寻找下一个新奇与刺激,而他自己,一个平凡的外国留学生,拥有一副极其普通的东方面孔,终日执拗于外人看来玄之又玄的科目中。不觉之间,从心底泛起的沮丧与挫败感啮咬着他。
新一轮实验的观察者是艾根,他将要观察的对象是整个夏日的夜空。
头戴脑成像仪的艾根郑重地推开了窗户。定定伫立于窗前的他,在铺洒进屋内的星光中凝聚成了一道高大的剪影。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将目光投向了满布天穹的繁星。
欧阳初晴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闪烁起来的屏幕。
这一次,显示仪上呈现的激烈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艾根大脑被自己逡巡于星空的目光所激活,狂风怒号、电光闪烁的神经元网络远比之前漫不经心的观察者罗依要来得壮观得多。
有那么一会儿,他震撼得快透不过气来,他甚至觉得是艾根的观察支撑起了窗外那个斑斓的宇宙,漫天星潮恍若都在伴和着艾根那缥缈跳跃的意识,交相辉映着,灿如千万初生的超新星掀起的粒子狂飙,震颤闪耀。这一刻,宇宙与艾根似是同时跨入了相互作用的叠加态;宏观与微观,量子世界与宇宙事件原本泾渭分明的界限猝然消逝了……
“我越发相信惠勒理论的正确性,广袤的宇宙中同时存在着亿万种平行的可能事件,人类观察星空的意义则是穷尽其间所有的可能,从中遴选出一个最后成为真实的宇宙。”欧阳初晴兴奋地感叹道。
“当然这得有一个前提,”艾根转过头凝望着他,“除去地球上其他生物外,只有人类对宇宙进行了强观察,在整个宇宙范围里具有强观察能力的智慧外星生命压根儿就不曾产生过。人类独立探知星空的历史即是一部意识塑造宇宙物质的历史。起初,人类仅凭肉眼仰望像素稀少的夜空,对地球之外不定态的作用异常缓慢、低效,但天文望远镜的诞生无疑是一个闪亮的转折点,在之前月亮或许也仅是一团混糅着少量经典物质的不确定函数。当伽利略在自家庭院中颤巍巍地举起自制的望远镜时,他恐怕还没意识到宇宙经典态的疆域前所未有地扩张开了,月球、火星、木星……在接下来的几百年中,又诞生出各式各样更为先进的望远镜。到了20世纪,射电望远镜的建造、空间探测卫星的升天,人类爆炸式地拓伸了自己视野。而你知道,‘韦伯’过不了多久就要升空了。”
欧阳初晴点了点头,艾根所说的“韦伯”是即将上天服役的“巨无霸”天文探测器,被人们称之为天文探测器的“瑞士军刀”。这个超级探测器将如一道巨大的光环环绕在地球大气层外,以数万倍于过去探测器的分辨率不分昼夜地全方位扫描深空——其蕴盖了可见光、X射线、γ射线、红外光等几近所有的频段,上面甚至还安置有高能激光炮,用于摧毁可能威胁到人类安全的近地彗星。
不由地,一幅绮丽的景象展现在欧阳初晴的想象中:在分辨率急增的“韦伯”视野中,原来黢黑沉滞的深空变得生动了起来,那些幽影幢幢的不定态将如阳光下的露珠般无处遁形,过去如水雾般朦胧的星辰,飞一般凝结成了璀璨夺目的钻石阵列,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可是莫名间,欧阳初晴又突如其来地感到了一丝不安。“你说我们的观察是否需要付出某种代价?”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他的问题让艾根的目光骤然变得异样起来,他也陷入了思考,几分钟后才再次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想法,如果我们的理论成立,我们的观察行为本质上是将宇宙渺远的不定态转化为了有序态,这如同我们试图对一张拥有庞杂信息量的硬盘进行格式化,现实中,我们需要消耗一部分电能,更形象地,当我们想要掀开薛定谔猫头上的盖子确定其生死,我们则需要消耗蕴藏于体内的热量。看上去,每次对不定态的确定过程似乎都伴随着一次不可逆转的能量消耗。”
“如果我们的观察真会破坏宇宙间的量子存储状态,导致其能量消耗,而假设整个宇宙是一个孤立系统,那么,这些消耗能量又从何而来?又将转变至何处去?”欧阳初晴疑惑地沉吟着,忽然间,一束思想的火花在他脑中擦亮:真实宇宙中,是否真的存在一种神秘的闲置能量,隐匿在了宇宙间那些庞大的不确定波函数间,而波函数的坍塌则会伴随这种能量的消耗……或是蜕变。
是否应在自己的毕业论文中再引入一个变量?
他将目光转向了夜空,人类对星辰的遥望可能触发宇宙结构变化的想法,让他感到惊奇的同时又多少有些不寒而栗。这种可能性背后的深远影响,一时他还无从把握。
不由自主地,他又不可救药地想到了罗依,要不了多久,罗依就将离开英国去法国做一年的交换学生,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是要去消除弥散于他与罗依之间那暧昧的不确定态,是否也会付出某种不可预见的代价?他对罗依的好感或许只是自己天真的一厢情愿,如果她拒绝了他,他又该如何面对这段感情……不,他摇了摇头,无论最终是否能收获到幸福,他还是愿意鼓起勇气向罗依表白。毕竟在他心底,能够心安理得、没有遗憾地生活在一个消除了不定态的真切世界才是人生之幸。
傍晚,在校园中的一家格调浪漫的咖啡厅里,欧阳初晴与罗依面对面地坐着。柔和的光线中,他发现自己不敢正视面前那双充满雾气的瞳孔,该死的不确定态让他迟迟鼓不起表白的勇气。他犹豫不决的心情,就如同那只活蹦乱跳的薛定谔猫。他是如此害怕掀开盖子后的那50%的结局。
聪慧可人的罗依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今晚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你就是答案,他在心中说,可是在此刻悠恍恍的烛光中,他只是笨拙地耸了耸肩,“没什么,只是最近被毕业论文弄得有些焦头烂额。”
“我猜,是关于……”她微微皱了皱眉头,“那些不可思议的不确定态?它们即使存在,又与我们有何关系?欧阳,别让太过遥远的事物打扰到我们的现实生活。”
他木然地点点头,若无其事地微笑着,预先在脑海中练习过无数次的话语,仍久久地冻结在他的嘴角。
而此时的罗依同样也沉默了,似乎也陷入了某种遐思,时间在舒缓的音乐中一分一秒地流淌着。
不经意间,远处吧台悬挂的电视屏幕吸引了欧阳初晴的视线,电视里正在直播“韦伯”天文探测器的最新进展,忽然间他有了一个主意,“我们到外面走走吧,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他郑重其事地提议道。
于是他们走出了咖啡厅,来到外面空旷的草坪上,并肩站在了晴朗夜空之下,他抬腕瞧了一眼手表,距离那个时刻只剩两三分钟了。“快闭上眼睛,”他望着罗依,故作神秘地说,“等我数到三再睁开,你就会见到礼物了。”
一头雾水的罗依半信半疑地闭上了双眼,星光下,她那好看的修长睫毛晶亮地跳闪着。
“一……二……”欧阳初晴高声记起数来,突然间,他拉长的声音顿住了。
罗依随之睁开了眼睛,被映入眼帘的景象镇住了:在一片恍若白昼的光辉中,一条幻觉般的光轮叠映在了洁净深蓝的夜空,犹如一串从地平线冉冉升起的音阶。这串音阶由无数颗晶莹闪烁的音符缀连而成,变幻着格点来回地跳跃、闪耀,令所有星辰都黯然失辉。
这是即将投入使用的“韦伯”打开了灯光,以这样的方式庄重地向地面上的人们致敬。人类历史的又一个里程碑,他对自己说。从此以后宇宙的不确定态将在“韦伯”的注视下渐渐消散,而此刻……自己依旧混沌的个人世界,他不由望了望身旁沐浴在皎洁光芒中的罗依,她正睁大眼睛入神地望着夜空,有一种过往他从未见过的感动凝在了她那张有着近乎完美轮廓的脸上。
这一刹那间,仿佛天上那个“大家伙”轻轻推了他一把,“罗依——”,接着,他终于听见自己说出了那三个让他生命波函数免于坍塌的单词。
霎时间罗依转过身来,飘舞的金发在从天流泻而下的辉光中摇曳生姿。她一脸愕然地望着他,但很快地,明丽的笑容绽放在了她的脸上,“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说出这句话呢!”
“我会的……”他轻轻呢喃着,慢慢拉起了罗依的手,在夜空那道经久不散、令他俩毕生难忘的美丽焰火下,他俩依偎在一起。
这一刻,拥抱着罗依的他真切地看到了有一种幸福,一种笃定此生的幸福,在明亮的夜空中震颤着,彻底驱散了心底对于不确定未来的种种忧虑。
下篇
2025年,美国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大学。这是个阳光明媚的周五下午。欧阳初晴一个人待在办公室。在准备完一个教案后,感到有些倦怠的他起身推开了窗,眯缝双眼望着窗外光线明亮的校园——这么多年了,他仍不太适应美国西海岸过分强烈的阳光。六年前,他离开潮湿多雾的英国来到普林斯顿任教,他的妻子罗依也跟随他来到了美国。四年前他们的儿子出生了。此时已步入中年的恬静生活就如同天际那一溜溜舒卷的云朵,波澜不惊,缓慢延续……长久地,他静静享受着这阳光下慵懒的思绪,直至视线中出现的一个黑点将他从遐想中拉了回来,他注视着这个晃动的黑点越变越大,很快成了一艘深绿色军用直升机。
最终,直升机低鸣着降落在了他办公楼前的草坪上,从上面疾步走下了两位军人。几分钟后,两人出现在了他的办公室。
“欧阳教授,请原谅我们的贸然造访,我们受命带你前往戴维营,此刻克莱尔总统正在等候着你。”其中一名银白头发的中年军官开口直截了当地说道,他那如镂刻于硬币之上的冷峻脸庞凝聚着某种讳莫如深的神情。
这怎么可能?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总统怎么会找到他?他只是大学校园里一名普通的理论物理副教授,业余写写古典风格的科幻小说,而眼前的这一幕更像是他笔下的小说情节。但最后,尽管心中满是疑惑,他还是给罗依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晚上无法回家吃饭,接着匆匆登上了直升机。
一个小时后,在一间富丽堂皇、能看见窗外风景的办公室里,欧阳初晴见到了总统克莱尔。他礼节性地与欧阳初晴握了握手。此刻的他看上去比电视上时刻充满威严与活力的形象要显得疲惫苍老了很多。
房间中还站着另一位神色凝重的中年人,欧阳初晴认得他,他是国会的科学顾问卡拉文。
“欧阳先生,我读过你的那些科幻小说,充满了真正激动人心的想象力。”克莱尔脸上的微笑很是僵硬,这应当是秘书事先为他准备好的客套话吧,欧阳初晴暗自揣测道,他究竟想要告诉自己什么?“但今天,我们的宇宙正在发生的一切已经远远超越了我们的想象……”
“总统先生,你知道,我们的地球,乃至整个宇宙,早已在科幻的历史中以各式各样匪夷所思的方式轮番毁灭过多次,”欧阳初晴斟酌着开口道,心中仍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真实感,“所以,即使大众再难以置信的末日危机,我们都早已先行经历过了。有话尽管说吧!”
“好吧,你应该很清楚宇宙背景辐射温度的各向同性?”之前一直在一旁若有所思的卡拉文冷不丁地开口说道。
“这是个常识,也是支撑大爆炸理论的最有力的证据,无论我们朝天空的哪个方向与区域测量,宇宙大爆炸的余烬——背景辐射温度都应为2.7K,辐射强度的涨落小于百万分之五。这是因为从宇宙诞生以来各个方向上的膨胀速度是大致相同的。”欧阳初晴小心翼翼说着,不知为何,这一确凿无疑的结论此刻从他口中说出让他很是不安。
“但是过去的二十年中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所在的宇宙的背景辐射温度,在某些时间、某些方位上呈现出剧烈起伏的形态。”
“你是说……我们宇宙中的某部分物质一直在震荡?”
“你看——”
卡拉文伸出手指在空中点了点,房间立刻暗了下来,数不清的螺旋状星云浮现在了他们周围。欧阳初晴注意到有一种淡红的微光闪烁着萦绕在了整个空间中——他熟悉这个模型图,这些幽灵般潜行的红光代表着宇宙无处不在的背景辐射。如果模拟出宇宙整个演化历程,最初弥散在狭窄宇宙中的必将是无比炽烈的深紫色强光,其象征着宇宙初始超过几十亿度的创世高温。在接下来的几十亿年中,伴随着宇宙不断膨胀,能量消散,这些光亮将逐渐减弱,颜色由紫转蓝、转绿……最终蜕变为此刻房间中那象征2.7K温度的异常微弱的淡红色。
“这是普朗克Ⅱ探测器记录下的某段时间中赤经11.5h方向上的星图,欧阳,你注意观察其中背景辐射的变化。”
欧阳初晴使劲睁大眼睛注视着空中,波澜不惊的光亮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慢慢地,他视野中的一片区域的颜色渐渐变得浓稠起来,令他的心随之一颤,同样不可思议的是,那块变为深红的区域竟像是灯塔迸发出的、摇晃于黝黑海面上的一束灯光,正在幽暗的空间中缓慢地移动!
“背景辐射的跌宕起伏最大到了2、3K,波动区域以某种规律迅速移行。”卡拉文有气无力地说道,房间中如梦似幻的红色光亮倾泻在了他的脸庞,让他的表情充满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幻灭感。
欧阳初晴陷入了思考,是什么样的可怕力量在宇宙尺度上操控了宇宙的伸缩?
“暗能量……”欧阳初晴犹豫着说道。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答案了,在这一时刻,他所看到的宇宙一隅,主宰宇宙膨胀的暗能量正在疾速消退……消退的能量或许转化为了实实在在的物质,而这些凝聚下来的巨量物质所产生的万有引力又驱使宇宙局部迅猛向回坍缩。
是的,他能想象,在模型所呈现的这片广袤而狭长的星域中,两股恢宏的力量正在激烈角力,此消彼长……
“你能想象——”此前一直瘫坐在豪华沙发上的克莱尔突然站起身,目光失焦地望着他,“你所看到的这些背景辐射温度陡然增强的星域,正是‘韦伯’镜头的视野扫过的方向。”
“你是指人类的天文观察导致了——”宇宙冷酷的真相颤然闪现,他禁不住将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的窗户。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了横贯天穹的“韦伯”,这条隐约可辨的细线水渍般映现在夏日午后蔚蓝洁净的天空中,静静散发着淡薄的银白色光亮。恍然间,他脑海中浮现出了十几年前那段荒诞而纯真的岁月。
经典意义上的宇宙至此终结了。
“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们找到你的缘由了吧?多年前你的博士论文提到了……”他听到克莱尔气若游丝的声音。
“是的……我知道。”他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具有意识的生命体的观察,使得充盈于宇宙各处缥缈的暗能量蜕变成了实在的物质,而暗能量的不断消融则意味着终有一天宇宙整体将向回坍缩,背景温度将重新升高。
正如惠勒所言,观察者即参与者,我们的观察参与构建了宇宙的历史。宇宙并非人们过往认知的那样具有明确独立的历史,相反,其是一个复杂、无数种可能性相互纠结的整体。每一个局部无不弥散着庞繁的动态量子波——暗能量,这即是当年令他困惑不已、隐匿于不确定态中的宏大能量。由此一来,整个宇宙构成了一个自激反馈回路:生命体对于宇宙的每一次观察行为:大型天文望远镜探测,发射星际探测器,抑或是群星映现在人类瞳孔的丝丝微光,都能或强或弱地令叠加在遥远天体上的量子态瓦解,坍塌成为明确、单一的经典状态,从而缔造出这些天体唯一明晰的过去,同时还伴随着暗能量转化为经典物质的过程——这一作用是在整个宇宙量子层面进行的,因此具有瞬时、超距、不可逆转的特性。
一个月后,欧阳初晴与罗依漫步于秋日的纽约街头。在时代广场,他们迎面与一只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相遇了。
“我们的宇宙只有一个,别让该死的‘韦伯’继续抬升宇宙背景温度,点燃我们的宇宙,毁掉我们的未来——”游行的人群中各形各色的人齐声呼喊着。在他们高举的一块块标语牌上,“韦伯”的图像被狠狠地画上了黑色骷髅头,而NASA出品的一张张五彩斑斓的星空图片则被画上了道道触目惊心的红色大杠叉;熙攘的人群中,一个有着东方面孔的瘦高年轻人吸引了欧阳初晴的目光,他手中的牌子上分别用中英文书写着:“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欧阳初晴在心中感慨万千地念道。他生命过往几十年时光所追寻的远方,依旧漫涣不清、摇摆不定,如今却又变得更加支离破碎、危机四伏;人类就犹如一群天生渴求光明的孩子,在黑暗中不断摸索,可谁又曾想到过一旦光线乍然亮起,整个宇宙又将脆若蛛丝,将会在人类的注视下纷纷扬扬地破碎掉。
可是,人类心底与生俱来的探索欲望又如何抑制得了?
喧闹的游行的队伍渐渐远去了,他仍默然无语地站立在高楼的阴影中。在阴沉天空映衬下,四周灰色的纽约大街恍若一幕色彩剥落、静止不动的舞台布景,他找不到丝毫真实生命的质感。不,仅有的生气来自于依偎在他身旁的罗依。他欣慰地发现,她一直安静地拉着他的手,闪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远去的人群,像是害怕被情绪激越的他们席卷进去似的。
在料峭的寒风中,他握紧了罗依的手,她的手掌纤柔而冰凉。他只期望这紧握的双手永远都不会放开。
2036年,午夜11点。纽约昏暗的夜色中,欧阳初晴惊慌失措地驱车往家疾驰,他刚经历了一起未遂的抢劫,几名全副武装的劫匪试图攻击他的车。这几年来他一直在联合国任职,负责应对世界范围内“暗能量坍缩”事件所带来的影响。他也弄不清刚才发生的是不是一起单纯的抢劫,反正此时的社会秩序已经崩坏到了极点,整个世界就像一只不断积累怨气的皮球,不知道哪一天这个皮球会砰然爆裂。当然,事件最大的影响还是在精神层面上,林林总总的宗教门派泛起,人们在各式各样惊世骇俗的学说中寻求心灵慰藉;而更多的人则选择了网络,毕竟在他们心中,相比令人难以捉摸的现实宇宙,他们更情愿退缩在一个让他们感到心安理得的规则世界中。
凌晨时分他终于费劲地回到家,儿子已经睡着了,而卧室里罗伊还一个人沉溺在网络的世界。惊魂未定的他虚弱地瘫坐在了沙发上,怔怔地望着罗依头戴虚拟头盔、不时身躯摇晃的背影。此刻的他是多么渴望和她说上几句话。
“罗依,罗依——”他无力地轻声呼唤着她。
终于,罗依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回头向他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但很快又重新转身回到了网络的刺激浪潮中。
这一刻,一股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怒气,让他猛地起身,气急败坏地伸手想要去按下虚拟终端的开关,但就在那一瞬,他还是克制住了这从未有过的可怕冲动。
然而已经迟了,罗依察觉到了他的举动,她摘下头盔,浑身颤抖地站起身来。
“罗依……对不起,你知道我那让人心烦的工作,以及刚刚经历了一场事故……”他手足无措地嗫嚅着,“可是,我弄不懂你为什么会终日沉迷于这虚幻的世界中。”
她没有开口,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让他感到如此陌生的愤懑与隔膜。
“你有什么资格说网络虚幻?”罗依突然激动地尖声说道,在虚拟终端屏幕发出的幽幽荧光中,脸色苍白、长发散披的她活像是从她游戏世界走出的女巫师,“什么是真实?虚拟世界远比你那些星星来得真实。你那些该死的星星,把所有人的生活都毁掉了。这个宇宙已足够病态了,我们还不能为自己寻找一个灵魂的出口吗?”
他们长久地对视着,他们无法相互理解对方的世界。事实上,这几年来“暗能量坍缩”事件沉重的阴影一直裹挟着欧阳初晴,让他身心交瘁,已经很长时间他和罗依没能坐在一起,平心静气地交谈了。
“可是生活还得继续,每个人都应该尽自己的职责——”他艰难地开口。
“我永远无法像你那样超然,绝大部分人也不会。人生苦短,与其生活在一个秩序混乱的、水深火热的世界中,不如选择一个自己能够掌控的伊甸园,自由自在地生活其中……欧阳,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中,我唯一想要抓住、唯一想要依靠的,就是你和我们的孩子了。你知道,我早为我们一家三口申请了阔大的网络空间,只是你一次都不曾光顾过。”她缓慢地说着,他默不作声地听着,他能感觉到她的语气在逐渐变得柔和起来,她似乎在试图弥合僵持在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
“可是目前整体上传意识是非法的——”他迟疑着说道。
“欧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信仰危机加速了意识上传技术的研究,到今天上传在技术层面已经成熟,剩下的也仅是捅破一层薄弱的旧有道德的束缚。你难道感觉不出来,现实社会挨不了多久就将分崩离析,到那时,不论你是否愿意,人类很快都将走上整体意识上传的道路。”
“不——”他绝望地喊道,他绝不相信这是人类在这个宇宙中的最后归属。
他转身闷声离开了房间,一个人走到阳台,失魂落魄地凝望起了迷茫的夜空,“韦伯”早已从中消逝了,冬日的星星闪烁着寒冷异常的光亮,一种彻骨寒心的孤独感笼罩着他。时至今日,地球上像他这样敢于仰望星空的还有几人?尽管精确的科学模型已经得出明确的结论:单纯人眼观察对于邈远暗能量的作用微乎其微……
夜已越来越深,他身后房间的灯依然明亮,可他的心仍是一片空落落,好几次他都想返身回到卧室去吻吻罗依,与她重归于好,然而心底莫名的坚持让他没有这样做。他在想,如果真如罗依所说,未来哪一天他也将意识一股脑上传,此刻心中的苦闷、挣扎、渴求、煎熬,是否就能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三个月后的纽约,联合国举行的新闻发布晚会现场。
偌大的会场聚齐了各路人马:政客、军人、科学家、宗教人士、记者,而现场画面将向各国大众同步直播。讲台上,联合国秘书长科里克正代表各国政府向全世界宣布一系列改变人类未来的举措。在众人忐忑的目光与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中,这个新西兰人的语调悲戚而又不失感染力:“……十一年前‘暗能量坍缩’现象被大众知晓以来,我们不得已放弃了探索宇宙未知疆域的努力。可我们自身的社会却如同一列失控的过山车,以我们所无法掌控的方式翻滚向前。人类旧有的道德认知体系雪崩般瓦解,各种新奇的思潮在迅猛涌动。而面对这汹涌而来的一切,我们甚至无力去评判其对错。人类是否拥有选择自己栖息地的权利?近几年来经过各国政府反复而慎重的磋商,以及全世界范围公民的投票,各国政府决定今后将不再禁止意识上传网络。同时一旦时机成熟,我们会推动全体人类的意识上传,在无垠的赛博空间上构建我们更为高效的社会……”
“在科学刚启蒙的年代,我们曾满怀憧憬地以为人类的未来必属于我们头顶上那遥远而神秘的星辰;而20世纪后期,随着生物技术的突飞猛进,我们又将对未来的期许转向了体内那些音符般绝妙的DNA中;但直到今天,历经诸般曲折的我们或许才算真正认清前方的道路:人类的未来不在别处,而就在我们自己一手缔造的虚拟网络中。”科里克缓慢地结束了讲话,他最后向台下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这一刻全场一片肃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很多人眼中都闪泛着泪光。这当然不是一个令所有人都满意的结局,但毋庸置疑,悄无声息间,人类在所熟悉的那个真实世界所扮演的角色就此谢幕了。人类整体将以一个全新、面目全非的姿态继续衍续在这诡异的宇宙寒冬中。
接下来的时间里,各项目负责科学家轮流上台,向大众呈现庞大而详密的未来计划的细枝末节:在此后的数十年中,漫布于太阳系各处的空间站将重新启动,其使命并不是观察深空,而是收集漫移于星际间的暗物质,一旦汲取够足量的暗物质,人类将运用这些暗物质为地球增添上一个硕大无朋的“盖子”,严严实实地包裹整个地球,彻底屏蔽宇宙中除引力外其他基本力对人类的作用。与此同时,为使人类活动的能耗降至最低,暗物质盖下的地表将被冰冻至接近绝对零度。到那时,一个依靠地热提供能量的网络处理器会高速运转于地心深处。可以想象,在这样一个宽阔而旖旎的网络矩阵中,获得永生的人类尽可以随心所欲地更变形体,选择自己喜爱的生活形式。他们每天所需要做的仅是学会如何挥霍无尽的时光,他们甚至仍可以发展科技,比如研究构筑网络世界更新、更炫的数学算法,只是,这样的科技完全建立在已知理论的基础上,与外面纷扰的宇宙再无半点儿关系。
欧阳初晴默默地站在会场的一个角落,作为被大众媒体称为的“旧势力”的一员,他必须承认他们已经失败过时,虽然他们竭力捍卫过,但最终还是被狼狈地赶下了舞台。不过,这又何尝不是一次彻底的解脱?既然你无力去改变这一切。现在他最应该做的就是主动与罗依和解,结束旷日持久的家庭冷战,和她一同迎接新纪元的到来。想到这里,顿感轻松的他不由信步走出了会场,在外面空阔的露天酒会中找了个空桌子坐了下来。
清爽怡人的夜风中,他悠然品味起杯子中的威士忌来,四周轻松谈笑的人们在朦胧的灯光下绰约生姿,让他恍然忆起了大学时代读到过的一段诗句:“我们拥有的尚未拥有我们,我们不再拥有的却拥有着我们。而后,我们必须在献身中得到解救。”是的,每个人都应该在放弃、献身中重获新生。他暗自微笑着,向着深沉的夜空举起了酒杯。
“欧阳——”他忽然听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呼喊自己。
他转过身,一位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站在他的面前。“天啊——”他喜出望外地惊呼道,来者竟是艾根,他们差不多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尽管偶尔圣诞节他们会通通电子贺卡。他只知道艾根在他离开英国后去了欧洲宇航局,而此后他也弄不清楚他究竟在鼓捣什么。不过,他应该料到他也会出现在这个历史性的场合才对。
在一个久违的英国式拥抱后,他微笑着打量起艾根来,艾根仍如记忆中走出的一身嬉皮风打扮:松垮的棉制蓝白色T恤,硕大闪亮的白银项链,带裂口的牛仔裤,只是岁月在他依旧清瘦的面孔增添上了几笔刀刻般的深深皱纹,而他的目光仍是那样炯炯有神。
“怎么一个人待在这儿独自品味苦涩?”艾根微笑着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没有什么可苦闷的。对于我们来说,铁幕已经落下。”欧阳初晴平静地说道。
“难道你真愿永远浑浑噩噩地蜷缩在一片只存有已知的世界中?”艾根苦笑了一下,温和的目光在转瞬间变得锋利起来,在他高大的身躯后,欧阳初晴看到了缀满天穹的星斗谜一般漫涌闪烁,当年,正是这些未知而神秘的星斗将他俩引向了宇宙的可能解。
艾根沉默着,过了好一阵才又重新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去冲破这让人窒息的铁幕?”
“你是说——”欧阳初晴禁不住退后了一步。他惊惑地望着艾根,这一刻,他分明看到满天星辰的光在他眼中扭曲地燃烧。
“这么多年来,你应该也思考过‘暗能量坍缩’背后的深层意义吧:意识存在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意识是否是作为一个不可缺席的观察者参与了宇宙的演化?冥冥之中,宇宙怎么会孤立无援地在看似平凡无奇的地球上衍生出生命?而事实上,早在三十几亿年前,当地球上最初的生命微沫——那些简单至极、漂游于太古海洋的单细胞有机物,隔着翻涌深广的海水,它们已开始游丝般改变着地球上空混沌未开的天穹,而后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又进化出人类这般拥有强大探知宇宙能力的奇特物种——”
“你想说,某种诡秘的力量在暗中推动我们的成长?使得羽翼渐丰的我们一步步走向浩瀚的宇宙深处,进而梳理宇宙纠结不清的历史?可为何如今,这种力量却又如死循环一般,让我们陷于进退维谷的境地?”欧阳初晴忍不住打断了艾根。
“谁也不知道答案。我们种族的使命,抑或是一次考验、一个契机,或许人类的提升之路需要这样的一个成人礼才能获得最后的真相。”深浓的夜色中,已不再年轻的艾根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熠熠星辉印耀在他满布皱纹的脸庞上,时隔多年,他冷静的话语仍充盈着直抵人心的震撼感,“可是今天,目光短浅的大众却选择了向着怯弱的内心不断退缩,愚蠢至极的他们竟打算给地球套上一个大‘盖子’,屏蔽一切,作茧自缚,企图永远割断自己与真实宇宙的联系。”
“可事已至此,我们还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吗?”
“我们只有孤注一掷,向着宇宙的各个方向发射大量探测器。这些探测器搭载着人类的意识,呈放射状地向宇宙的尽头飞奔。随着探测器抵达疆域的急剧扩张,意识的观察将使宇宙涣散的量子态递次凝聚成经典物质,与此同时当膨胀的宇宙达到某个平衡点后又将在引力作用下向回坍缩。终有一天,我们的探测器将与宇宙回缩的边界迎面相遇。想想那一刻我们会看到什么?”
“你疯了——”欧阳初晴惊呼道,那时地球上的人类将如同沸腾水中的青蛙,可事实上,艾根所描绘的这疯狂而又瑰丽的一幕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你的计划如何实现得了?所有的天文项目都早已冻结,载人飞船也都荒弃了多年,更何况以我们现有的宇航技术仅有蜗牛般的几十分之一光速。”
“我所说的这一切如今已不是空想,你也许不相信,多年前我们就悄悄动手了。此刻在太平洋的海底已不为人知地矗立起一列列火箭发射架。我们的成员来自社会各阶层,从普通公民到各国政府核心阶层,但更多的还是像你我这样的科学家与退役宇航员,大家怀揣相同的梦想自发会聚到了一起。如今,我们的力量就如同燃烧在地表下难以遏制的地火,只待磅礴而出的那一刻。今天,联合国做出的决定意味着我们不得不提速计划,我们必须赶在人类合拢天空窗口前起程。
诚如你所言,我们的航天技术稚拙低效至极,然而一旦我们的探测器上路,漫长的旅程中我们尽可以源源不断地吸纳未知的信息,在浩渺、包罗万象的宇宙中不断学习与提升——”
艾根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泛红的眼中盈满了滚烫的希冀,他继续哽咽地说道:“无论最后我们会揭晓什么样的谜底,这已不再重要,是的,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曾经出发过——我们曾用自己的意识触抚过宇宙的模样,我们曾用自己的方式塑造过宇宙的过去、如今、未来。欧阳,我们永远不会独行,响应内心的呼唤吧,加入我们——”
欧阳初晴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间脑中一片眩晕。他定定地望着艾根。纽约城璀璨灯火的光华倾泻般斜射在他两鬓银白的鬈发上,好似给年迈的他加冕上一顶辉煌的光环。艾根描绘的图景重燃起他心底渴望的灰烬,尽管他并不接受艾根的理论,因为他并不喜欢宇宙之外还存在着一个人类无从理解的、高高在上的主宰,但在这个扑朔迷离的宇宙中,他同样热切地需要去追寻一个真相,一个不让自己生命飘散的真相。只是,他隐约清楚追寻真相所须付出的代价,他并不惧怕那永无止境的虚空跃进以及遥不可及的时空边界,让他真正害怕的是随之而来的与罗依以及他们的孩子的可怕离别。不,是诀别——一种深重的负罪感排山倒海地向他袭来——他又如何能忍心离开他们,独自踏上茫茫的探求之路?
此刻,在这夜色迷惘的命运交叉点,他仍像是当年那个优柔寡断的年轻人,他究竟该何去何从?
2041年秋天。作为最后的告别,欧阳初晴一个人驱车横穿了整个英国。充满寒意的秋风一路缓缓吹拂着他。他沿途所见到的已不再是他所熟悉与缅怀的那个风情万种的英伦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凋敝:记忆所及的那一座座充盈着灵性的秀美山麓、清澈纯净的湖泊,如今随处都充斥着烧焦的树木、呛人的浓雾、死去的动物尸体,而庞大的城市则是一片腐朽死寂,人烟稀少——绝大部分人都已将意识上传至网络,还有一年光景暗物质的沉沉帷幕就将落下,遮天蔽日,到那时地球表面将彻底不再适合生命的存活。
夕阳西下时分,欧阳初晴来到了伦敦温布利大球场。不知什么缘故,这座曾经宏伟的球场看台此刻已沦为了一片残垣断壁。荒芜的球场草坪上尽是碎裂的砾石、腐烂的塑料垃圾,只有两扇锈迹斑斑的球门还孤零零地伫立在球场两侧。他径自走向了球场一侧的球门,二十多年前,足总杯决赛点球决胜最后一轮,曼联队的摩德里奇就是在这儿罚失了点球,而利物浦的苏亚雷斯则罚进点球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恍然间,记忆与现实在暮色中缤纷交叠。
他缓步走进了禁区,在禁区草坪上他竟找到了一只还算完好的足球,在片刻的踌躇后,他将球端放在了罚球点上。
四周空旷的球场一片静谧,在当年同样的金黄色落日下,他如刻如镂地感受着苏亚雷斯罚球前那种犹豫抉择,该将足球射向哪个方位,是选择保守可靠,还是冒险刁钻的踢法?一旦罚失就意味着全盘皆输的巨大可能——当年的他甚至不敢睁眼目睹苏亚雷斯的选择。
可正如他的精神导师惠勒所说的那样,我们观察到什么,取决于我们用什么方式提问。无论未来如何悬而未决,他都应该勇敢地踢出自己脚下的足球。他退后了几步,缓慢助跑,用力地踢出了足球。
软绵绵的足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缓缓地,从右侧立柱与横梁交接处钻进球网。
是时候离开了。
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中,他抵达了剑桥大学,这是他肉身在地球上的最后一站。
在他所熟悉的卡文迪什实验室的一个房间中,他进入到了催眠状态。
一片绝对虚无的黑暗中,他昏沉的意识倏地融会进了一条恢宏的五光十色的光流中,在跳闪的光流簇拥下急速向前。他感到自己脑海深处的那些驳杂的记忆、在岁月中已变得无法分辨的琐碎情愫,就犹如一股股微细湍急的支流,在飞一般地离他而去。渐渐地,他的意识变得支离破碎,不再连贯,而轻盈起来的意识继续在光流中欢快地浮沉,激进,这让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畅然。就这样,他的意识在不断剥离中重获新生……
猛地一刹,四周斑斓炫目的光流消失不见了。
他慌忙睁开眼睛。
在逐渐清晰的视线中,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了一片陌生的色彩亮丽的开阔大地上,一棵开满粉红色花朵的大树挺立在他身旁,这棵形状超现实的大树遒劲的树枝向着净蓝的天空飞速地曲折生长,更远处,华丽恢宏的高尖顶城堡、白雪皑皑的山巅被阳光镀上了一层辉煌的金色。略感失重的他能感受到弥散于清新空气中的芬芳,他不由怔怔地伸出右手,顷刻间,一簇闪耀的光亮如蜜蜂般震颤着环绕在他的手臂四周,飘飞的花瓣雪花般轻柔地拂过他的指尖……
这里就是梦幻一般的网络世界。
恍惚间,他注意到眼前透明的空气中还有一个人形正在雾气般缓缓浮现,没过多久,一位年近暮年的男人伫立在了他面前。欧阳初晴注视着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过于肃穆的脸上有着太多瞬息变幻的情感:苦涩、眷恋、宽慰、释然……这似乎与记忆中镜子里某一刻的自己很像……不,他就是自己。
他幡然醒悟了过来:他的上传过程与所有人都全然不同。他的意识就如衍射实验中的单个光子,在穿过光栅的一刹被一分为二,各自飞向了截然相反的宿命轨道。眼前的“他”正是具有探求意识的那部分自我,“他”将会搭乘冰冷的探测器飞向宇宙恒河的彼岸。而自己,则是剩下的另一半自我,如同童话的完美结局——“王子和公主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在此后漫长无尽的时光中,他会与罗依自由地生活在这片生机盎然的网络天地中。
两个世界都浓郁得让欧阳初晴难以割舍,难以放手,于是他只得将自己的人格劈成了两半。
这就是他最后的抉择。
“嗨,你好!”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另一个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嗨!”对方也嗫嚅着。
两人又沉默了。离别的风笛声飘扬在他们之间。“我会怀念你的。”作为梦想的那部分的“他”突然开口说。
“谢谢,你是我所有的梦想。”作为现实那部分的“他”感伤地回答道,总有一天,对方终将见证外面那个广阔宇宙中最壮美的奇景。不过从心底,他仍庆幸自己能成为这样一部分的“欧阳初晴”。
“我想我该离开了,好好照顾罗依。”“梦想者”最后抬眼望了望四周漫天落英缤纷的界面。
“我会的……一路珍重。”他声音哽咽地说道。
“再见——”“梦想者”向他挥了挥手,晶莹的泪水闪烁在“梦想者”眼中。
这时,四周斑驳的光线遽然摇曳起来,脚下褪色的落叶如一圈圈涟漪般翻滚起来。
紧接着,“梦想者”消失在了一道强光中。
过了许久,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不知何时,重获青春的罗依伫立在不远处的一方芳草间,在明媚的阳光下,一脸灿烂笑容的她静静地凝望着他,正如记忆中那个稚气未脱的天使。
他不由微笑着,步伐轻快地走向了她。
此时,沸腾的宇宙早已跨过临界状态,由开放转为了封闭状态,整个宇宙背景温度变得炽热无比。
“梦想者”继续不停息地跃迁于日渐萎缩的宇宙,纷至沓来的喧嚣的新信息让他应接不暇,也让他飞速成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之轴终于抵达了某个时刻,他察觉到自己已然来到了宇宙的边缘,这一刻,他禅定如磐石的心境激荡起了层层波澜。
亿万光年外的太阳系如今是怎样一番景象?人类是否还安然沉醉于冰封的地球内层?这一切,“梦想者”已无从知晓。遥远的往昔记忆,在他苍老而博大的思维网络中浮光掠影地掠过,身后远离自己的星星光点缓缓地幻化成了记忆深处那双碧波摇漾的眼眸。直至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其实这双碧眼一直都在默默注视着自己,伴随着自己前行,是在她的支撑下自己才能逾越这近半个宇宙,来到了这片时间与空间的尽头。此刻,他是如此怀恋地球上的碧海蓝天,怀恋作为“人”所经历过的所有声色光影。
于是,带着深深的眷恋,“梦想者”穿越了扑面而来的那道闪亮光洁的膜,他的意识豁然开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