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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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钢琴三百年

钢琴三百年,是从1709年算起的。在西方是英法诸强争霸的时代,在中华是清朝康熙四十八年。

这一年,意大利人巴托罗缪·克里斯托弗里(1655—1731)制成了世界上第一架钢琴,一架同先前的老式键盘乐器大不相同的乐器,虽则它在外貌上同拨弦古钢琴一模一样。

它的最重要的特点在于,弹起来可以控制音响的强弱,要轻便轻,要重便重。也正因如此,它便得了个“轻重琴”的名称。大家都知道,钢琴的西名通称Pianoforte,此词中,前半的piano即意大利文“轻”的意思,后半的forte是“重”的意思(这里的轻与重指声音的弱与强)。你可以在乐谱中看到许许多多“p”与“f”,那便是此二词的缩略语。但钢琴一词也可以倒过来,叫作“重轻琴”(Fortepiano),那是俄国及某些国家的习惯(不过在以往也曾流行过名实相符的“重轻琴”。那音响是自有其特色的。海顿的奏鸣曲集和有一种莫扎特的钢琴四重奏的唱片便用了此种钢琴。)。

初生之犊

有的乐史家说,钢琴这乐器是在世界还没准备好的情况下出台的。这就要看你从什么角度看问题。如果从炼钢之类工业生产制造水平来看,不无道理。这只消看初出茅庐的钢琴,由于没用铸铁的弦框(而用了木质的),也无特殊的琴弦钢作琴弦(而是用铜或铁质的)等等局限,因而其声音的响度与音质不能令演奏者和听众满意,而19世纪的钢琴制造之进步,显然离不开当时的工业文明,便可理解了。

那么是听众的耳朵也没准备好?这也不无道理。人们听古钢琴已听了三个世纪,忽然要他们接受一种同古钢琴不相似的新声,不顺耳是不足为怪的。然而从作曲和演奏那两方面来看,钢琴问世的原因就并非克里斯托弗里等人忽发奇想而标新立异了。

同那位“钢琴之父”是同代人的弗朗索瓦·库普兰,是一位古钢琴的作曲与演奏大师。他总觉得两种古钢琴(即拨弦古钢琴与击弦古钢琴,详见本书中“古钢琴”一章)各有短长,都不如意。他想,假如有那么一种键盘乐器,兼此二者之长而又避其所短,那才理想。

当时耳目闭塞,信息难通,这位法兰西的音乐权威竟不晓得,就在阿尔卑斯山南方,已经出现了他所企求的新乐器。如此说来,钢琴毕竟还是音乐文化发展过程所孕育所催生的一个产儿。

“未准备好”倒可用以解释钢琴在它的未成年期经历的艰辛。它还胎毛未褪,毛病不少。巴赫在前后二十年中曾两次应邀对这种新乐器作鉴定性试奏,对它并不怎么满意(请看后文)。直到1750年之际,有一架钢琴被舶运到了英伦。它是由一位伍德神父监制的。英国名人伯尔尼(作曲家、史学家、风琴家,广游欧陆,写了大量有史料价值的音乐报道),对这乐器的观感是:“其声胜于拨弦古钢琴,强弱变化,层次分明。在此琴上弹奏亨德尔的《死亡进行曲》与其他庄严悲怆之曲,如能弹得有感情,有情趣,颇能激起一种惊喜之情。可惜的是,任何快速的乐曲都无法演奏”,云云。这是一篇具体切实的报道,当时的钢琴性能上的优劣之处都说清楚了。

颇有点像那时代欧洲诸国的互争雄长,钢琴同古钢琴曾共处一个多世纪之久,当然并非什么和平共处,是用了百多年功夫,钢琴才最终将它的老前辈从音乐舞台上挤了下去的。

一种相当有趣的现象:当那双雄并立之际,许多作曲家在他们写键盘乐曲的时候,并不规定用何种乐器弹奏其所作。这也便是从海顿、莫扎特到贝多芬创作初期的古典派时期的事。海顿的奏鸣曲等固然有很多本来是为拨弦古钢琴而作,莫扎特前期的键盘音乐作品,也是可以在古钢琴与钢琴中任择其一来用的。直到贝多芬青年时代,这种可以兼容互易的局面也没起多大变化。说具体些,比方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原来也并不限定要用钢琴,而也不妨在拨弦古钢琴上弹的。

但是,也便在这时,一种微妙的变动出现了。贝多芬毕生写了三十二部钢琴奏鸣曲。到其中的第九、十首为止,当时出版的乐谱上标着“为拨弦古钢琴或钢琴而作”。但从第十一首起到第十四首(也即所谓“月光曲”),谱上所标的却是“为钢琴或拨弦古钢琴”了。这次序的不同,难道是无足轻重的改变?

孰主孰从,这变化正意味着竞争中的优进劣退。据记载,当时的人议论道:当人们愈来愈喜欢钢琴的时候,也便越发不耐听拨弦古钢琴那过时的声音了。

霸权易手的过程,也并非简单的直线发展。像那个同莫扎特交过手的克莱门蒂,是钢琴音乐与演奏史上的重要角色。当他去欧洲各地作旅行演奏时,钢琴厂家从巴黎运去两件他需要的乐器,一架自然是钢琴,但还有一架拨弦古钢琴。又如莫扎特,他的二十七部钢琴协奏曲,绝大部分是特为钢琴而谱,且由他本人在钢琴键盘上向听众“发表”的。这个新兴的乐器比古钢琴更合他的心意,更适合做他的发表工具。而这许多协奏曲,在其短促一生的作品中位置之重要并不亚于他写的歌剧与交响乐,反过来又成了钢琴前程无量的绝好证明:尽管他那时所用的乐器的音域很有限,音量也不行,同现代的钢琴比起来像个小孩子!

取代古钢琴

大约从莫扎特晚期到19世纪浪漫主义时期,这百年间是钢琴的盛世。经过百年较量,古钢琴退居下风,钢琴荣登王座。李斯特不是有“钢琴之王”的尊号吗?这身份是和他手中的艺术新武器联系在一起而相辅相成的。在19世纪20年代之前,Recital(独奏音乐会)这新词是不大为人所知的。正因李斯特等人的钢琴独奏会,才有这种音乐表演的名与实。在此之前,古钢琴哪里担当得起这重任!李斯特之能开创这一新局面,正是证明了世间出现了这样一种可以独当一面的全能乐器,一种可与现代管弦乐队抗衡的乐器。

丑小鸭变成了天鹅

钢琴之所以能在竞争中取代它的前辈,不但因其性能上的特点,还因其一出世便开始了不断完善的过程。

先说说它音域的扩大。古钢琴的音域之窄是可怜的。所以,如果在现在的钢琴上弹巴赫、亨德尔等古人之作,用不到五组以外的高音和低音。钢琴之父手制的钢琴鼻祖,据说现在世界上只存三架。其中的一架只有四组音。另一架大一点,也不过四组半而已。到了莫扎特时代的钢琴,其音域同我们现在的幼儿园里用的风琴是一样的,即五组六十一键。

可是音乐艺术在大发展,怎能满足于这么狭小的空间,作曲者乐思的飞翔需要更宽广的天地。待到莫扎特去世的前一年,即1790年,钢琴键盘又开始生长,而且长得相当快。英国一家勃罗德伍德钢琴厂推出了五组半的琴。再过几年,六组的琴也出来了。虽说肖邦和李斯特他们在19世纪的初头还只好将就着弹弹这种音域的琴,但不久之后,六组半的琴也进入市场了。接着键盘又向着七组延伸,直至发育完满,成为七组又三分之一的八十八键,这就是今天钢琴的标准音域。这样一个范围,够作曲家和演奏家们驰骋了。须知,这已经同一支管弦乐队所拥有的音域旗鼓相当了。

固然,有限的音域对于莫扎特及其前人们来说不一定便是束缚,但对于“音乐的解放者”贝多芬来说,这却使他不能容忍。关于他这情况,且待后文细说,这里只举肖邦作品中一个小例子。他的《圆舞曲集》中的第二首,是1838年之作。此曲中有一处,据法国钢琴名手、也是肖邦作品演奏权威科托的看法,从曲中的上下文来分析,显然应该高八度,只是屈从于那时的钢琴的音域,才不得不尔。

再说音响的改善,这也是各种乐器生命攸关的问题。古钢琴的音量不够,又无法变化其力度。即使那种有双层键盘的(其功用之一即为了强弱的变化),也至多是在大段落之间形成对比,并不能在单个音上做出变化,分清抑扬顿挫,或做出各种层次的渐强渐弱的效果。前文已提过,钢琴的名称直译即是“轻重琴”,它恰恰就是针对其敌手的这一致命弱点,以其力度有明显而丰富的变化取胜的。至于响度,虽然一开始也不行,但历经众多名工巧匠的苦心改进,声音越来越响亮,不像第一代时还不敌最好的拨弦古钢琴。而且那力度变化的性能也在不断提高,更灵活,更细腻了。

至于音质,它更使拨弦古钢琴相形见绌,自惭形秽!拨弦古钢琴靠鸟羽之管或皮革之类做的拨子在铁丝做的琴弦上弄出的声响,当时有人夸张地形容之为“拿把烤肉叉在鸟笼子上头刮”,这样的噪声同钢琴一比,自然更加不堪入耳了。

若问钢琴那独特优雅的音质又从何得来?这便关系到琴弦、琴槌等一系列问题,且等下文中的钢琴制造篇中再交代。

前一百五十年间大事记

现在,且让我们回过头来一瞥“钢琴春秋”中前一百五十年间的大事,从中可以略见人类为了延长自己的手而创造出来的这个通灵的“艺术机”艰难成长的光荣史:

1709年:克里斯托弗里制成世界上第一架“能轻能重的键盘乐器”(四组)。

1720年:克氏又完成一架钢琴的制作。此琴今藏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四组半)。本世纪80年代,钢琴名手霍洛维茨曾用此琴录了斯卡拉蒂的作品。

1726年:又一架克氏琴制成,现藏莱比锡博物馆。(约在这一时期,德国人昔伯曼也造了两架钢琴。曾请巴赫试弹,他认为键压力重,高音嫌弱。)

1747年:巴赫访问普鲁士的腓德烈大帝,在波茨坦宫再一次试奏昔伯曼的钢琴。

1762年:英国乐人伯尔尼报道了巴赫之子J.C.巴赫在英伦弹奏钢琴,人们喜欢这乐器。

1765年:九岁的莫扎特在伦敦第一次见到了钢琴。

1767年:英国乐人开始用钢琴为歌手伴奏。

1771年:在本年前后,美国政治家汤·杰斐逊托人在伦敦买了一架钢琴,以代替原先订购的古钢琴。

1777年:莫扎特在奥格斯堡试奏斯坦因新制的钢琴,感到满意。但埋怨其他匠人新制之琴弹起来时常卡壳。

1781年:克莱门蒂旅行演奏,带钢琴、拨弦古钢琴各一架。

1790年:英国勃罗德伍德厂推出了五组半的钢琴。

1800年:在这前后,琴上黑白键的颜色起了变化,这之前与这之后,黑白键的颜色正好相反。

1808年:法国人埃拉尔发明了复震奏装置,现代平台钢琴深受其赐。

1811年:立式钢琴出现于市场。

1824年:李斯特在巴黎用六组的钢琴演奏。

1825年:铸铁弦框开始取代原先的木质弦框,是钢琴制造工艺的重大革新。

乘潮而上进入盛世

从此以后,钢琴便乘着19世纪音乐文化的大潮,一路顺风地前行。钢琴工业不断发展,市场兴旺,特别是美国开始自产钢琴以后,新大陆的钢琴制造业异军突起,加入了角逐,这钢琴市场也便更加热火朝天了。

在19世纪前五十年中,钢琴制造史上记下了数不清的专利申请,你创我变,精益求精。工艺也就在这激烈竞争中日新月异。有关这方面的许多情况,虽然从事钢琴制造的人们会感兴趣,我辈爱好者却可不求甚解。仅举一事以见一斑。今天的人如果打开琴盖,看到那琴弦的交叉排列,也许并不以为意,其实并非向来如此,而是煞费苦心的一宗创新。这是到了钢琴已近百岁之年才被一些发明者想出来的。原先,琴弦都是平行直排,占地方大;改为交叉斜排,既省地方又省工本,也更好地满足了不断增长的钢琴消费者的需要。

19世纪中叶以前,装饰华美制作精工的平台大钢琴,是一种只有高门华族的客厅里才摆得下,也才配得上其身价的奢侈品。比方像舒伯特这种寒酸的乐人,自己买不起,只好到有琴的朋友家去借弹了。他曾去过的一家富贵人家却是四千金各用一琴!

随着钢琴工业生产规模之扩大,产量也便大增,尤其因为立式琴和各式各样小型琴之普及,这一乐器终于进入了寻常百姓家的千门万户。仕女习琴,为来宾们奏一曲,一献身手,也渐渐成了中上流社会的时尚。连卡尔·马克思,经济困窘到曾经打算迁居贫民窟的,从他的一封给恩格斯的信中可以看到,他也不得不为燕妮、劳拉二女学琴之事心烦(出不起学费)!

钢琴竟成了某种标志:显示教养,卖弄身份,摆社交排场的标志!当年,幽默大师萧伯纳在他的乐评文字《钢琴信仰》与《赋格曲》[1]中,对于弹琴不是出于自己喜爱,而是为了弹给同样对音乐无兴趣的别人听,以致弹者惴惴,听者昏昏,差点儿打起呼噜来等等庸人市侩相,辛辣地奚落了一番。

泛滥与庸化

这也就是说,高贵的钢琴,不仅普及而且泛滥了,也就无可避免地庸化了。很有意思的是,自然主义小说家左拉是最讲究写实的。在他那部名著《娜娜》里,写到粗俗不堪的金屋藏娇这一节,左拉没忘了为她安放一台立式钢琴。而不识钢琴音乐为何物的这位“优而娼”者,管它叫“五斗橱”!这一个值得注视的细节,出现在书中一次众嫖客聚宴的场面里。

19世纪末的古钢琴还潮复热,也动摇不了钢琴的阵地。然而,进入20世纪,真正的劲敌来了。首先有自动钢琴的挑战。这是一种从钢琴这“艺术机器”中异化出来的真正的机器了,下文有一节专门谈它。然后是留声机、无线电广播,接着争夺市场的又有各种电子乐器,而老式的留声机、唱片也进化为立体声、高保真的一代新似一代的音响设备,那才是咄咄逼人的竞争对手!

钢琴的市场与群众受到了冲击。不过,钢琴倒也并未因为音乐消费方式的大变化而被淘汰,也未因诸多劲敌的围攻而衰微不振。近百年来,它当然再也不可能像上个世纪那样的风头独健了,但仍然在专业音乐人与业余爱好者两方面的圈子里受到器重。而且它那广泛存在无处不有的形象,也许是更为触目了。

你当然忘不了那泰坦尼克号冰海沉舟的大惨剧,也忘不了与大船共命运的那支乐队,然而你还应该知道,在那场惨剧的水上舞台上也有钢琴这个角色。从几年前一篇回顾性的报道中才知道,那座海上行宫里备有平台大钢琴五架之多!

镜头从海上切向空中,若干年后,又一条轰动全球的大新闻:纽约上空爆炸了兴登堡号大飞艇,在这条豪华飞艇的只容得下几百人的客舱内,一架平台大钢琴却也挤了进去!事虽点滴,不也可想见钢琴承二百载之余烈,雄风犹在?

钢琴的反对派

然而也正因其无处不在,也招来了反感,有不少人因为无所逃于钢琴的干扰而忿然诅咒之了。

自从19世纪末开始,人们便已听到对它的怨声了。

讨厌钢琴者有几种人。有些人是讨厌它变成了无聊的摆设,成了趣味低下的庸人市侩们的装璜。而为数最多的抗议者是因其制造噪声公害,令左邻右舍不得安宁。

琴音虽美,送到不爱乐的耳朵里就成了干扰。即便是对于爱乐者,也受不了隔壁传来的无休无止的音阶、八度等练习,于是乐音转化为噪声了。

李斯特开独奏会,听众神魂颠倒,如痴如醉。可是他住在魏玛的日子,却曾因违反了当地市政当局不得开窗弹奏的规章,遭到市民抗议。上文提及的萧伯纳,也因为他时常同姐姐起劲地弹四手联弹,引得房东发火。这两则是19世纪的旧话了。越到后来,繁殖愈甚的钢琴也便越发成了都市文明中一种不受欢迎的对象,纠纷的来源。在钢琴普及的东洋,对有琴的房客,房东要收更高的房租。还曾有邻人因不堪其扰而采取暴力手段,造成流血惨剧的新闻。正因此,有的介绍钢琴练习法的书中,特地介绍了怎样在琴上加上隔音、消音材料,以及自建隔音小琴房等等办法。

乐人中也有不满意它的。舍尔欣是德国的名指挥(他的夫人萧淑娴,是萧友梅的侄女)痛斥这个乐器,说它作为家用乐器,对音乐所起的破坏作用就像一种可怕的时疫!

另有一伙古怪的钢琴反对派。这些人恨的却是钢琴用十二平均律,其音不纯。当初巴赫之所以提倡推广十二平均律,是因为它可以让音乐在更宽广的范围里自由转调,这是近代音乐文化发展史上关系重大的变革。没想到,后来又有这些求纯者以此来否定钢琴!的确,有些人听觉特别敏锐,又听惯了应用非平均律的弦乐演奏,他们听钢琴上的音,会有不准的感觉,不大舒服。反之,听惯了钢琴的耳朵,再去听弦乐器的演奏,往往也会觉得有的音似乎不大准。以前,小提琴家约阿希姆曾遭人指摘其音准有问题,其实是他用了非平均律。

英国剑桥有些追求纯律者,曾发起要搞一种音律纯正的钢琴,让广大听众从广播中欣赏它。

到了1933年还有这样的音乐演出,海报上说:将演奏圣咏曲、田园曲,用三架按照纯律调音的钢琴演奏,美妙惊人!

实际上,任何号称音律纯正的乐器,只能做到在某一个调内保持其纯正,一转到另一个调上,有些音就不纯了,音乐会出现刺耳的怪音。这从反面证明了平均律之采用是合理的。

有趣的是,有纯律的卫道士,也有平均律的辩护士。1932年,有人向伦敦某区法庭控诉某音乐学校的主持者搞不清音准,因此没资格任教。起诉者即为一个“平均律协会”的名誉书记。对此,法庭当然只好不予受理。

除了求纯派,还有怀古派。他们怀念起古钢琴来了。古钢琴又热了起来,可能与此不无关系。

但更值得注意的,是不满于钢琴的现状而孜孜于革故创新的人们。

钢琴的改革者

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也弹惯了钢琴上的键盘了。今天的各种电子乐器上,也仍然在沿用这种键盘。事实上,键盘这东西的历史比古钢琴还要来得古。早在中世纪的管风琴上便有它了。也正因其古,它却又成了一宗有问题的遗产。键盘起初是很简陋的。并不像现在这样的有黑有白,一组之中十二个半音。古代之乐简单,管风琴主要为人声伴奏,追随着人唱的曲调,键盘也无须多么复杂。但音乐在发展,键盘上的音不够用,只好随时添加些新的键子进去,将就着用。音乐越来越走到前面去了,而古老的键盘已成定局。这便使得键盘上的安排同我们的一双手不相适应了。要让手指适应不合理的键盘,弹琴者不得不在练习中付出更多的劳动。

钢琴的革新者要改造键盘,提出了多种方案。传统的键盘是一条直线,但弹奏时,双臂从中间朝两端移动的轨迹更近于一条弧线。因此有人设计了弧形的键盘。也有将键盘改成扇形排列的。

传统键盘上的音阶,是由左向右由低而高地排列的。但人的两手,指头排列是相反的。弹起音阶来两手的指法不一致,这也带来了麻烦。于是有人设计出二手分弹的两个键盘。在这两个键盘上,音阶的排列一正一反,这样好让两只手的指法一律,左右逢源,各得其所。

也用了双键盘而又与上述不同的一种设计是,上下两层互相对应的音相差七度,即是八度音程。于是原来弹起来很费劲的八度,到这种双键盘上只需一举指之劳,孩子的小手也不难弹了。

19世纪的键盘改革中,最巧妙、也可行的,无疑要数杨柯设计的那一种了。这位杨柯是匈牙利人。他这发明曾经李斯特和鲁宾斯坦两巨头鉴定,他们点了头,认为可取。

杨柯的键盘完全抛开传统模式,另起炉灶。他把它布置成一个六层的阶梯。每一层的音都按全音阶排列,而不像传统的按十二个半音排列(全音阶中,每个音与其相邻的音之间,都是一个全音,故名。在德彪西的乐曲中可以听到用它写的曲调,例如《大海》)。每一奇数层都从C音开始,偶数层从升C开始,奇偶各层相错而排列。键狭而短,约抵传统琴键之半。又因为将原来的一字儿排列改为多层立体排列,变得非常紧凑,八度之类大音程,弹起来也非常方便。尤妙者,十二种大调音阶,指法都一样。十二种小调音阶也是一样的指法。只需练好两种指法,就可以弹所有大小调的音阶、琶音等等了,而在传统的键盘上,这种指法的不同练起来多麻烦!

种种改革方案只不过在钢琴史上记下了一笔而已。直到如今,学习钢琴的人还在同那个古老的传统键盘苦斗。世界上的一切钢琴厂,看来也无意于采用更科学更方便的杨柯式键盘,或其他各种好的方案。

钢琴上这种已成的定局之难望改变,也同乐谱改革的情况差不多。传统的五线谱虽然不大合理,但许多比它优越的记谱法并不能取而代之。如果舍旧而取新,带来的不习惯、混乱与经济上的损失等问题太多了。还是在古老的键盘上弹老调与新声吧!

钢琴的革新者并不仅仅在键盘上做文章。

它的声音也需要改良。声音不能任意延长,是它最大的弱点。有些人在这个难题上大动脑筋。有的设计是改锤击发声为以弓擦弦发声。然而这样一来,它便化为有键的提琴,钢琴也就不见了(其实这也是老调重弹。上个世纪早已有过让提琴键盘化的试验。那种乐器演奏时一手摇轮使之擦弦,另一手按键而奏)。这种取消钢琴特色的改革似乎是脱裤放屁。延长琴音还有一策:在琴上近弦的一端开一洞,让一股气流通过,以帮助琴弦继续维持其振动。

还有各种各样有趣的试验。有人想用音叉代琴弦。这样做,不会走音,自然也就省了调音的麻烦。但是,音叉之音虽然清纯,泛音却少,虽然因此可以作最佳的定音工具,但以这样的音色取代钢琴弦,反而使琴声变得贫乏无味。

钢琴的变种

以上种种都是在乐器本身上动手术。同这类改革似同而实异的新思维,乃是两个世纪之交涌现的一种钢琴变种——自动钢琴。

对于这个已为乐史陈迹、过大于功的发明,不免要稍微多絮烦几句。因为它是个饶有趣味的话题。

钢琴虽然像架机器,离开了人的一双手便成了死物;可是自动钢琴这个怪物却脱离了主人而独立了。从外表上看来,它保持着一台立式钢琴的模样;但因其肚皮里装了不少机栝,比一般的琴大些。那上面的键盘也仍可用手弹奏。

其实这种将乐器机械化、自动化的实践也由来已久了。自从中世纪以来便有了各种发明。从庞大的钟乐、机械风琴、奇妙的机器人管弦乐队(玛才尔[2]曾制作了这种令人惊讶的奇器。此人为贝多芬之友,节拍器也是他首先发明的。贝多芬《第八交响曲》中诙谐的第二乐章,带一点同他开玩笑的意思),直到小巧玲珑的八音盒,都是想要乐器自动为主人服务。自动钢琴无非是这类玩意的一个新发展。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首先出现的是一种弹琴机。它有一大排假指,将此机推到钢琴跟前,使其一指对一键,开动起来,它便在机器的控制下自动弹奏了。这也可以说是一个会弹琴的机器人。大钢琴家帕德雷夫斯基,即后来曾任波兰总理的,当年曾打电报到美国去订购了一架。

自动钢琴的自动控制,主要通过有孔纸带来实现。这种纸带上的孔眼是按照乐谱来安排的。当纸带在琴中通过时,有孔处便让高压气流吹过去带动机栝,促键叩弦。店家有制成的纸卷供应,许多还是当年名手演奏的记录。其实,自动钢琴的这种可以记录实际演奏的功能是更有价值的。因为,那时留声机与唱片还颇粗糙简单,有些名手的演奏,幸有自动钢琴的纸卷才得保存至今,供后人欣赏,成了珍贵的文献资料。德彪西、理查德·施特劳斯[3]、马勒、格什温等人,都曾在自动钢琴上留下他们弹奏的记录。英伦有一家音响博物馆里收藏着大量的自动钢琴纸卷。

主编过《牛津音乐指南》的斯科尔斯,当年为这种纸卷撰写了许多乐曲解说,又写了一本书叫《怎样利用自动钢琴纸卷欣赏音乐》。

前些年还有件新闻同自动钢琴有关。据报导,新发行的一张《蓝色狂想曲》的唱片,其中协奏者是现在的一支爵士乐队,独奏钢琴的,却是已故多年的此曲作者格什温!那独奏部分的音响便是利用了当年在自动钢琴上录下的纸卷。

人只有一双手十个指头,而且弹奏时也难十指齐下。自动钢琴却不受此限制。哪怕是三十多个音组成的和弦,高、中、低三个音区同时并奏,它都可以胜任愉快。现代乐人中有两位大师是赏识这种机械乐器而用其所长的。斯特拉文斯基有一首练习曲作品7号第一首便为它而作。一看那乐谱便知道为什么只能交给自动钢琴去弹了,那是记在五行谱上的,三行高音谱表,两行低音谱。一般的钢琴谱只用两行。

质量很高的自动钢琴,对演奏的速度、力度等的调控可达到相当精细的程度,复制真人的弹奏,几乎像照片一样可以乱真。

然而,“机器不是人”。再好的自动钢琴(有的可以做出十六种层次的力度变化)的演奏,同活生生的人的演奏相比,终隔一层。因为,艺术性的演奏是一种变动不居的微妙的创造,音乐如果机械化了,也便丧失了生气。至于质量差的机器,加上制作不精的纸卷,那效果便是小说家毛姆在其短篇小说《雨》中所形容的那样,是非常可憎的,只能令知音者掩耳。

施纳贝尔这位贝多芬作品的演绎权威,很讨厌自动钢琴。有一家琴厂请他在新产品上一试。他以这种机械不能再现演奏者的演绎为理由拒绝。厂家声称,他们的产品可以将十六种不同层次的强弱变化再现出来。施纳贝尔说:“这已经晚了,不久前我恰好做出了第十七种。”

自动钢琴虽然不无可取之处,决不能认为它是钢琴史上的进步,实际上可以说是钢琴文化的退化。这东西之风靡一时、一世,主要是利用了留声机、唱片还很幼稚,而人们的音乐消费需求空前旺盛的时势。它既适合于口味不高的家庭娱乐(不只可用来听,还可伴唱伴舞,又是玩具、摆设),也可为酒吧、舞厅的老板效劳。这种机器“洋琴鬼”(旧时人们以此呼夜总会、跳舞厅里弹钢琴者)比活人好使唤,不怕它消极怠工。据1920年的统计,当时全美国的钢琴总产量三十六万四千台中,自动钢琴竟达七成!读《赤都心史》,可以看到在当时生活艰苦的莫斯科,瞿秋白也见过一架自动钢琴,意大利造的,琴中自动奏出了《蝴蝶夫人》选曲。

20世纪50年代,早已被唱片、广播挤出市场的自动钢琴,忽又一度死灰复燃,连早已靠边的旧机器也拿出来修修好出售了。

钢琴仍有生命力

曾经泛滥如洪水的电子乐器——电子风琴和电子钢琴,夺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钢琴市场。这类乐器,音响的力度不能由指触来变化,音质有虚假感,再配上机械的自动伴奏,都不能不使爱乐者反胃。电子钢琴轻便,利用耳机既可自练而不扰他人,也可用以进行多人的教学;但仍不能代替钢琴。

20世纪以来,钢琴的真正的劲敌,可能是不断改进的音响工具:留声机、唱片、录音机等等。往昔的人们只能依赖钢琴在家里认识交响乐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唱片中的贝多芬交响乐,同钢琴改编本中的贝多芬交响乐,相去之远,一个好比是读文学名著的原本,一个是看缩编、简写本!

面对各种挑战、危机,已有三百岁高龄的钢琴,仍然留在音乐舞台上。爱乐大众仍然在弹它,听它。钢琴的国际比赛频频举办,夺魁者声名鹊起。“鸳蝴派”演奏家的唱片畅销,音乐会门票黑市高价惊人……

那么,无论从雅俗两方面来看,这个古老而长青的乐器,依然是有生命力的!

注释

[1]原文如此。根据三联书店2005年版《萧翁谈乐:萧伯纳音乐散文评论选》,此两篇文章名译为《钢琴的宗教》》《过时的赋格》。

[2]Maelzel,现多译为梅尔策尔。

[3]Richard Georg Strauss,现在多译为理查·施特劳斯。